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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妄言》:“合成性家庭小说”(下)

   二,夫妻之间的性爱与情爱

《金瓶梅》中,西门庆因为潘金莲的淫荡而对她有专房之宠,李瓶儿对“无用”的花子虚和蒋竹山薄情寡义而对“风流”的西门庆死心塌地。《醒世姻缘传》中晁源弃贞节的妻子计氏而宠淫荡的小妾珍哥,狄希陈贪恋素姐“标致”、“有情”而不愿休妻。《林兰香》中耿朗因为与任香儿“私狎处最多”因而“情亦最深”,这些都涉及到了婚姻与性爱的关系问题,说明性爱在婚姻中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与这些小说的“点到即止”或含蓄隐晦相比,《姑妄言》对婚姻中性爱的作用给予了夸张的喜剧性的描写。

书中的贾文物是他父亲七十岁边上才生的独子,十二三岁开始就与家中丫鬟鬼混,并到外边“嫖婊子弄龙阳,无所不为”。他母亲怕他弄出疮来,焦急娶房媳妇管他。结果听信媒妁之言,贪图女方财富,娶了有几十万家私的富户部的独生女儿。富小姐比贾文物大十岁,长相丑陋,又从小没娘,被父亲娇惯得悍泼任性。结婚时,富氏已“长成门扇般一个大婆娘,贾文物刚刚只有他多半长”,两人“虽是夫妻,宛如母子”。婚后富氏凌虐丈夫顶撞婆婆,闹得贾家鸡犬不宁,贾文物见了妻子“就如小鬼见了阎王一般”(第8回)。富户部见女儿过分泼悍过意不去,想办法成就了女婿的功名以安慰亲家。富户部过世之后,家产尽数给了女儿女婿。贾文物在岳父帮助下中了进士,又有了巨万之富,于是假充文墨,欺世盗名,可是,在妻子面前却依然是“连好话都容不得一句”,富氏待丈夫如同陌路,连丈夫病了也不瞅不睬。应该说富氏的悍泼有依恃娘家财富的因素,可是,叙述者却有意撇开这一层,而将一切都看作是性爱不足所致。叙述者说,富氏因为丑陋悍泼,无人提亲,等到二十多岁,父亲身边妾婢们粗俗的说笑已将她的性情绪充分唤醒,她“愿为有家的心肠,时刻在念”,对夫妻之间和美的性爱生活充满了期待。可成亲时却大失所望,丈夫只是个体质单弱的十三岁孩童,自己几乎可以做他的“阿母”。及第之后,更添了假斯文的毛病,更加惹富氏憎恶。因此,十几年夫妻,富氏对丈夫从无美言悦色,“相见非打即骂,如同仇敌一般”。对奴婢也是“性情凶暴,凌虐不堪”。贾文物向一位老道求助:老道对他说:“妇人未有悍而不妒,妒而未有不淫者。若果能遂他的淫心,那悍妒之气自然就渐渐消磨下去。居士试想,任你万分悍妒的妇人,他到了那枕席上心满意足的时候,可还有丝亳悍妒之气否?皆因不能饱其淫欲,使忿怒之气积而成悍。阴性多疑,以为男子之心移爱于他人,故在他身上情薄,此心一起,悍而又至于妒。妇人犯了淫妒二字,弃之为上。既不能弃,万不得已而思其次。古云:治水当清其源。只有把他的淫情遂了,他那悍妒就不知其然而然自化为乌有矣。”于是老道给了他“丹药”,富氏“那一副恶狠狠的面孔,竟不知往何处去了”,果然由“一个恶鬼母变成了一个善菩萨”,不仅对贾文物“亲爱关切”,还主动赏给四个丫鬟并关照他昔日的情人以博其欢心(第15回)。

贾文物的朋友宦萼与童自大的故事也非常类似, 两个都是豪华富足的痴顽公子,都对悍而丑的妻子畏惧如豺狼虎豹,结果,宦萼凭借淫药淫具,童自大得到僧人传授的“异术”将悍妻驯服(分别见第11、17回)。小说中,贾文物、宦萼童自大三人属于改恶从善一类人物。在超验的层面,他们由惧内到夫妻美满和谐是行善所得的善报,因为他们的妻子富氏、侯氏、铁氏分别为铁黑雌狐、尖嘴母猴、咆哮牝虎转世,悍妒淫恶源自天性。他们应该受其荼毒“以偿前世好色轻生之戒”,神衹见他们能改过迁善就抽去了妒妇的妒筋,将恶肠换成人心(第17回)。可是,如前所述,在现实的层面,他们都是凭借超常的性能力才“降伏”了妻子。

书中还有两位惧内丈夫及其悍泼妻子的故事更加匪夷所思。铁化继承祖产,有两万本钱,还有几个大毡货铺,从小无人拘管,嫖赌成性。其妻火氏,“淫而且悍,降伏那丈夫的手段,比降龙伏虎的罗汉还利害几分”。铁化“初娶来时,爱他美丽,凡事顺他的性儿,后来纵惯了,就有些动手动脚的起来。铁化顺惯了他,一时翻不转来,弄成了一个情怕。”叙述者解释说,情怕就是铁化“起先娶他来时,因十分爱他,百样事不忍拗他一拗” ,久而久之,因为不能满足妻子的爱欲而“像穷百姓躲差一般, 逃在外边,做了个夜出而不归了”。

在清初短篇小说《反芦花》中,“情怕”包括三项内容:“一是爱妻之美,奉其色笑;二是怜妻之少,屈其青春;三是惜妻之娇,不忍其怒”。《姑妄言》的作者却将“情怕”解释为因不能满足妻子的爱欲而产生的“罪恶感”。另一位是无耻秀才游混公的儿子游夏流,也是一个“遇钱就赌,有钞即嫖,有龙阳即爱”的下流胚子。其妻卜多银则是个“又馋又懒,又恶又淫”、“四德俱无,七出咸备的丑美人”,在家做闺女时就主动勾引卖花小子、货郎、花子等多位男子,生产过三四胎。游夏流娶进门来,揭去头盖,一见“娇容”,“ 魂都几乎吓走”。卜氏因为丈夫不能“饱其淫欲”,要死要活,而游夏流“惧内”的势子则是“天下仅一,古今无二”,“间或卜氏一骂,他就跪下哀求,娘长娘短的叫,宁可我受责,不可你生气。’有时要打,他便匍匐地下,不但小杖甘受,就是大杖也不肯走”(中:542)。火氏和卜氏为了满足淫欲,竟然都自甘与动物为类,与兽类淫。她们属于典型的猥亵小说中极度夸张了的“淫物”, 其行为不能以一般的“性爱欲求”视之,我们在这里只是强调,叙述者认为,刁钻如铁化、无耻如游夏流之类的男子也会因为性能不足而严重“惧内”。

《醒世姻缘传》通过对惧内现象的集中描写反映的是整个晚明道德崩溃的社会。在《姑妄言》中,“惧内—悍泼”的婚姻故事的内在语义模式却是: 性挫折是女子悍泼而难以驾驭的重要甚至唯一原因 ,而一些悍淫女子的欲望又像洪水猛兽一样足以将男子吞没。如果男子能借助药物和方术来“御女”,则可以达到家庭和睦的目的。这些观念显然都与古老的“房中术'有关,而且完全是男权的立场。对此,不赘。我们要强调的是,曹去晶虽然夸大了性爱在婚姻中的作用,但是,这一问题的提出本身却很有意义。

在传统的礼法观念中,婚姻的目的是广家族繁子孙、求内助、别男女、定人道①,而与当事人的情感和爱欲无关。可事实上, 任何抽象的礼法观念都不足以规范复杂的人性。著名的心理学专家弗洛伊德说:“大多数的婚姻的结局是精神上的失望和生理上的剥夺”。而美国洛杉矶家庭关系研究所的波普诺发现,在1930年间连续到所里来咨询的500个案例里,499个都与性生活的不协调有关。而蔼理土也指出,性冲动如果得不到适当的驱遣,会引起某些生理方面的扰乱和心理方面的挣扎与焦虑,在女子尤其如此②。这些足以说明现实生活中,性爱在婚姻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在《姑妄言》中,像火氏、卜氏那样的“淫物”自当别论,富氏、侯氏、铁氏都是守本分的妻子,悍则悍矣,除了对丈夫悍泼之外,并无其他“淫恶”行为。侯氏自幼娇养,“有河东狮之风,鸠盘荼之貌”,让宦萼“不由得心中就畏惧几分”。可是她每次发威,都是因为宦萼的邪行。铁氏对下人也颇有恩情,她见丈夫对自己的丫鬟仙桃傻笑,醋意大发,却禁不住生出“我见犹怜”之情,嘱咐家人“将这丫头带到媒人家去,不拘身价, 拣个好人家与他做媳妇去。不可混配了人,坑了这孩子”,结果经办人伙同媒婆将仙桃卖入娼家却哄骗铁氏说嫁给了一个江西木商做儿媳,“铁氏听得,心中惨切了一会,见说与木商做媳妇,倒又替他欢喜'(第3回)。在明清小说中这样有爱心和情义的“妒妇”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至于富氏,叙述者还特意点明,她“性虽悍泼,只待贾文物同家人严厉,他在外人倒还有点慈心”(中:737)。看来,她们的悍泼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可以用性爱失调所导致的生理“扰乱”和心理“焦虑”来解释。因此,可以说《姑妄言》中“悍泼一惧内” 模式的婚姻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性的真实。

《姑妄言》的作者对婚姻中肉欲层面的性爱似乎持肯定的态度,可是,他所使用的夸张和诙谐的叙述语调使这一切都具有了反讽的意味。相比之下,他对婚姻中肉欲和精神兼而有之的情爱的态度则显得真诚而严肃。

第三回写膏粱公子祁辛与妻子莫氏门当户对且年貌相当,但是却因“前生未结夫妇之缘,名为夫妻,实同陌路”,婚后不久既分床而卧,后来连话都不交谈了。祁辛处心积虑勾引朋友何幸的婢妾葵花,结果被一无赖双双杀死。一年之后,莫氏听说何幸老实又相貌清秀,“就动了一点相爱的心肠' ,“情愿嫁他”。何幸入赘之后,华衣美食,呼奴使婢,“且又是极美的妻子”,因此“着实相敬相爱”。叙述者介绍说:“莫氏同祁辛仇敌一般, 今见他如此温存,也十分相得。何幸当日同葵花半妻半婢,原没有伉俪之乐。今遇莫氏这等恩爱,二人方知世上夫妻原有如此之恩情”,对他们和谐美满的婚姻生活充满赞叹之情。第四回写梅根与前妻雪氏夫妻“十分相得”,“恩爱绸缪,莫能言喻”。雪氏病逝之后,梅根像《世说新语》中的荀奉倩一样黯然伤神骨化形销,并不肯再娶。钟生劝他:“虽夫妻恩爱至笃,但继嗣更重于私情。”梅生回答:“佳人难再得,容缓图之。”原来他不是不娶,而是要有了像雪氏一样有“如花之貌”的“佳人”才肯娶。后来有一美貌寡妇李氏偶见钟生二面,即主动上门自荐,钟生转荐于梅生,梅生见李氏“美艳无比,与当年雪氏相伯仲”,果然“大喜”“称谢”,而且“得了佳偶,竟连场期都不去赴”。梅生为了“佳人”而不顾继嗣和科考,可谓重情。可是,他无论对雪氏还是李氏,都非常注重美貌,有明显的肉欲色彩。叙述者对这种“情”“欲”相兼的夫妇关系给了毫无保留的赞赏:“两两情投如鼓瑟,千金良夜实难消”,“得成比翼何须贵,愿做鸳鸯不羡仙”(中:496、497)。

如果说何幸与莫氏、梅根与雪氏及李氏之间还是“欲'重于“情”的话,书中男女第一主角钟生与钱贵之间则是典型的“情”“欲”相兼而“情”重于“欲”的美满婚姻。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的一样,他们的爱情婚姻故事是作者在淫欲横流的沙漠里精心刻出的一块小小的“真情”绿洲③。

钱贵出身乐户,聪慧美丽,才貌双全。十岁时为庸医所误,双眸失明,但依然风姿绰约。十三岁时听父母主张被粗俗不堪的铁化“梳笼”,伤心怨恨之余,立意要择有才有貌的情郎为终身伴侣。后来听了烈女杜小英的故事之后,从良之心更加坚定,立下誓愿:“倘遇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伴,不拘贫富,愿托终身。”(上:175) 她对才貌双全人品第一的钟情神往已久,十九岁时与钟情相遇,即以身相许,两人定盟为终身夫妇,从此为钟情守贞,宁死不再辱身,并资助钟情奋发苦读。钟情也为了钱贵,主动拒绝报恩的郗氏和自荐的李氏,中举之后,即实践盟约与钱贵结为夫妇。如果只是这些内容,属于典型的“妓院爱情”,并无特别之处。钟情钱贵故事之所以值得关注,主要有两点原因: 第一,它是《姑妄言》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核心的内容,它的存在使我们不得不认真考虑,将《姑妄言》定为“超级艳情小说”是否合适。第二,坚贞的爱情只是钟钱故事的一部分,一般妓女从良的故事多止于“妓院”和“爱情”,对婚后的生活往往只是公式化的交代,诸如“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尚”(白行简《李娃传》)、“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孙繁盛”(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二十四《玉堂春落难逢夫》)、“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醒世恒言》之《卖油郎独占花魁》)等等,《姑妄言》却不仅较详细描写了钟情和钱贵由“妓院”进入“社会”、由“爱情”进入“婚姻”之后的家庭生活,而且写了男主人公钟情在国破之后的弃家遁隐。

《姑妄言》为了强调“淫报”,“回回写淫”,而且以极度夸张的笔墨写各种令人恶心的淫行。可是,对钟情和钱贵之间的“如火”“情致”却写得非常克制和含蓄,没有半点唐突,写他们初次遇合:“他两个彼此相爱之情,一番绸缪之态,虽浴水鸳鸯,穿花鸾凤,犹不足以为喻也。”(上:183) 写他们久别重逢:“这是半年久别,两次相亲,更加恩爱。千般旖旎,百种绸缪,自不必说。”(中:590) 写他们新婚之夜:“他夫妻二人情义相投,如鱼似水,因是贫贱中结下来的,更加亲爱。”(中:691) 相比之下,作者对他们之间精神层面的“知心”却反复渲染。在钟情之前,钱贵曾拒绝富贵公子祁辛的求婚,她对代目解释说:“我既欲从良,必得两意真笃,方能保得夫妻白头相守。若只图目前恩情富贵,将来不能善后,不但自悔无及,切恐笑破多人口嘴也。且他之爱我者非情也,乃爱我之色耳。古云:色衰而爱弛。异日将奈之何?”(上:136) 可见钱贵追求的是超越“色”欲的真情。钟情同样如此。当梅根邀请他去访会钱贵时,他曾一再推辞,担心自己一介寒儒不会在他眼界之内,梅根劝说,以钱贵的性情,“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他轻薄,恐还要在他知心之列',他才动心:“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尘埃中物色英雄,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有此巨识乎?”(上:175-176) 他们甫一见面,钟情即说:“小生乃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见爱若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姑也。敢不为知己者谢?”(上:181) 这些都充满了“不遇”的伤感与“知遇'的欣慰。他在拒绝李氏时说:“承你这一番见爱,我已铭刻肺腑。好色人之所慕,我若不曾聘过,岂不愿得你这样佳人? 要说我不相爱,便是矫情之语。我虽有十分怜爱之心,但于礼有万不可行者。”(中:495) 钟情可谓“发乎情止乎礼”,不过这里的“礼”是信守婚约。钟情中举之后,许多人主动求亲,他一概谢绝,准备实现盟约与钱贵成亲,当初介绍他和钱贵见面的朋友梅根劝他三思:“以吾兄新贵,且又正在青年,何患无富贵门楣闺阁娇娃为配?若娶此烟花瞽女,宁不惧为他人所耻笑乎?”钟情回答说:“吾兄不知此女与弟万种深情,岂可相负?彼初会弟时,不鄙我寒贱,即托终身。临别又赠我数十金为灯火之费,弟仗此无薪水之忧,始得潜心苦读,方有今日。且彼失身自守,虽受伊母之凌虐不辞。人既有深情于我,背之不祥。古云: 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移。况士为知己者死。吾兄请想,弟自幼孤贫,骨肉亲友视陌路。他一遇我即亲爱若此,一瞽目妇人胜有眼男儿万倍。亦可谓称弟之知己矣,负心人岂我辈为也?”(中:687) 这里强调的还是知己之情以及不可负心之义。

事实上,在与钱贵相遇之前,钟情也曾央人求婚,可是,“风俗器薄,人家择婿只重这财不重那才。人见他家业飘零,孤寒特甚,亲戚同陌路人,朋友尽皆远避,无一肯就。”(上:167) 在钟情看来,钱贵'瞽目”却独具尘埃中识英雄的慧眼,他道出的是千古落魄文人的知遇之感。正因为这样,他所看重的是精神层面的“知遇””知己',而非世俗的贞操,所以当钱贵表示要用生命来为他守身时,他甚至劝说对方:“你此后仍如昔日承顺母意,俟到我家再守妇道未迟”,“倘你不堪受凌辱,如此岂不使我抱一世鼓盆之叹?况你心迹,我岂不知?俟出火坑,再做良家腔调未晚。”(上:185)

事实上,钟情钱贵之间的确是种知己之爱, 他们分别是自觉体认儒家价值观念的“烈女”“贤妇'和“孝子”“义夫”。钱贵出身乐户,母亲又极其淫荡,周围环境污秽不堪,促使她思想情感迅速升华的正是宣传儒家贞烈观念的《列女传》。她在听了“烈女”杜小英的故事之后,潸然流涕,感慨万千:“为女子者,不当如是耶?我生不辰,出于烟花,身已污矣,死于无及。虽失之于始,尚可悔之于终,倘异日得遇才郎,必当洁身以待,万不可随波逐流,笑杀多人也。”(上:131) 这是她日后誓死“守身”的思想基础,与其说是为钟情,不如说是为自己心中的“烈女”理想。她在婚后主动促成丈夫纳代目为妾(中:722),妻妾和睦;夫唱妇随,善待钟情的嫂侄(第23回)等等,都是典型的“贤妇”行径。

至于钟情,更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典范。父亲为他命名“钟情”,就是取“天伦中多情之意”(上:163)。他从父亲那里受到“孝弟忠信”的教诲,从小就知道孝父母敬兄嫂。父母过世时,他尚在孩童,却知道“守定棺材哭泣,昼夜不绝声者数日,竟至哀毁骨立”(上:165),“哀恸迫切,泪尽继之以血,水米不入口者数日”(上:166)。兄嫂刻薄寡恩,在父母双亡之后卷走所有家产迁徙他乡,他却始终笃于天伦,最后救助流离失所的嫂侄,骨肉团圆。对于“家”来说,他是典型的“孝子”、“恭弟”、“义夫”,对于“国”来说,他是理所当然的“忠臣”。考中进士之后,他在刑部观政,任浙江司员外。他“在衙门中,惟以救弊为念”(中:779),从不介意功名富贵,“惟之(知)尽力于朝廷”(中:780),赢得了“钟重金”的美名,意指“他人品才干比金子还贵重”(中:784)。后来又冒死向皇帝进谏,罢官致仕,可是忠君之心并未改变。他得知崇祯皇帝自缢的消息之后,曾想以死殉主,在家人和朋友的再三劝解之下才放下此念,可是从此之后,“虽于妻妾之前,从不曾见他有一点喜笑之容”(下:1198)。当南明福王政权覆灭之后,他“心中朝夕不安”,想到自己“尚恋恋妻子家园,以图欢聚。不但为名教罪人,异日何以见先帝在天之灵同我祖宗父母于地下耶?'(下:1248) 于是抛下家园妻儿,隐遁山水做了一个为明王朝“守身”的隐士遗民。他的为“国”弃“家”,为“名教”弃“私情”,再一次证明了他追求的是心中的“义”“礼”,而非具体的“人”。

尽管“钟情钱贵两人所倾心的实际上不是对方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抽象的文人理念”,但是《姑妄言》通过这一理想的“ 义夫贤妇”而不是燕梦卿、孔慧娘式的“顺妇' ) 婚姻模式提出和高度肯定了夫麦之间精神相通心心相印的情爱问题,作品中一再提到的钟情与钱贵之间的“知心”与《红楼梦》中宝黛之间的互认“知己”是否有某种暗合? 还有,在被众多论者认为是“超级艳情小说”的《姑妄言》中,正统的儒家思想始终是贯穿全书的主旋律,穿插其中的众多忠孝节烈故事以及叙述者见缝插针无处不在的训诚语言与通常淫秽小说中的所谓合法外衣”绝对不能等同视之, 这些都当别论。

在夫妻之间的“情”“欲”关系这一话题之下 ,《姑妄言》中还有一些内容值得关注。一是赢阳与阴氏之间“ 欲”中之“情”,一是邬合与皎皎之间无“欲”之“情”。赢阳出身戏子,被恶霸聂变豹强奸致残。阴氏自小被几个恶少伙同骗奸,十九岁尚无人提亲,后来自愿嫁给蠃阳,婚后阴氏不仅非常心疼体贴丈夫,还跟丈夫学会了许多戏文,两人“千万般恩爱,万种温存”(上:301)。在丈夫外出为生计奔波时,阴氏偶然遇见知县公子金矿,彼此留情。在他们生活拮据柴米不继时,阴氏在心里盘算:

我家丈夫病病痛痛的,日夜辛苦挣来的钱还不够盘缠。倘累倒了怎么处?那真正就要饿死了。看他时时焦愁,又可怜见的,实在也没法。......我看那人定是个富家子弟,他那个样子倒也有心在我。我若勾上了他,倒还不愁穿吃。......但丈夫恐怕啧怪,......他如今也穷极了,又劳苦得很。若有碗现成饭吃,他也落得闲闲。我看他自己多病动不得,见我青春年少,孤眠独宿,他也有些过不得意。我就走走邪路,谅他还不怪我。我要瞒着他做,就是我没良心了。竟同他商议看他如何说。他若肯依,岂不是一举两得?(上:304)

就这样,她心安理得地与金矿在一起,既满足了自己的生理欲求,又达到了“舍身养夫”(上:308)的目的。她将自己与金矿的私情直言不讳地告诉了丈夫,并非常动情地说:“你今后也不必进戏班去了,养养身子罢。哥哥,我实心为你,你不要疑我偷汉,说这好听的话欺你。我若是图已快乐,你多在外,少在家,我岂不会瞒着你做?又肯告诉你么?”她的“良苦用心'不仅得到了丈夫的理解,而且感动了情夫,金矿表示“你原来有这番好心,难得难得。同你丈夫说明白,我情愿养活你夫妻二人到老'(上:308)。这一对夫妻和妻子的情夫“和睦”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 阴氏甚至生下了金矿的女儿。在阴氏与金矿中断“私情”之后,赢阳还将自己的救命恩人、聂变豹的爱妾闵氏介绍给金矿,两家一直保持友好往来。叙述者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有所讽刺,却充满了同情,还给他们安排了做官、生子、夫妻偕老寿终的结局。评点者也再强调: 阴氏“ 舍身养夫,其罪可原”( 上:315)。“以阴氏所为言之淫只可谓之三,而情有七。较诸妇淫滥不堪者,高出许多头地,宜乎后有好处”(上:333), 并评价阴氏与金矿的关系是“一对情种,比别奸夫淫妇一绝贪淫者,大相悬绝”(上:311)。

阴氏的女儿赢氏(皎皎)自幼淫荡,十五岁起即与邻家小厮、“干兄”龙飏有私,几年后私情败露,匆忙间嫁给帮闲邬合。婚后赢氏得知邬合是“天阉”,非常痛苦。邬合做帮闲挣了一份小小家业,本来不论老丑,只想找个妻子“如搭伴修行一样”,见嬴氏花朵般年轻美貌,心中也“自知不是”、“老大愧悔”,因此“百般温存,十分爱惜”(.上:318),对妻子“像活菩萨一样供养”。嬴氏被丈夫的真情感动, 准备“恩恩爱爱过日子”(上:319)。后来赢氏不慎被恶毒和尚了缘所奸并诱拐,受尽折磨。狱中又被两个禁子奸淫,几至于死。事后邬合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更加怜惜恩爱,嬴氏十分感激:“哥哥,我负了你,我实该死的了。你不恨我,倒这样疼我,我今生报你不尽,来世变马变狗都报你的恩罢。”邬合回答说:“我同你虽是干夫妻,数年的恩爱怎么忘得了?况原是我不是。我一个废人,把你一个花枝般的少妇耽搁着,我何尝不悔?这是你被别人坑陷说不出来,我也不要你补报, 从今一心一意, 安心乐业过日子就够了。苦楚你也都尝了,再不要妄想了。”(上:355) 从此两人相惜相爱过得“十分的和美”(上:356),后来在坟圈内捡了一个死而复生的男婴抚养成人,承继了宗祀。邬合在作品中只是一个可怜的帮闲。至于赢氏,叙述者说,她“幼虽淫荡,到后来改过自新,竞做了一个贤妻您母,寿考善终'(上:375),并特意点明,“就是一时偶动淫心,想起这和尚的狠毒,两个禁子的凶恶,一点高兴乐趣也没有”(上:356) ,强调的都是“戒淫'。可是,客观上作者却向我们展示了两个“特殊”“小人物” 的心灵和情感世界。他们之间无“性”之“爱”,从本质上说,已经升华为超越欲望层次的“精神之恋”,尤其是邬合,作为丈夫,他虽然身体残缺,却以发自内心的真爱真情赢得了原本淫荡的妻子的真心。对“天阉”及“淫荡女子”做如此“人性”的关注和描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并不多见。

我们不禁又联想到李氏自荐的故事。李氏出身儒门,曾为媒所误,误适匪人,丈夫去世后,归于母家,意欲自择良偶。见钟生丰仪出众,又得知其学富五车,即上门自荐。这属于典型的“父母国人皆耻之”(《孟子.滕文公下》)的行为, 可是,叙述者却不以为非,他让李氏遂其所愿,获得了美满姻缘。书中第一君子钟情虽然因为已有婚约而拒绝了对方,却承认自己也有“十分怜爱之心”,并以“作伐”给好友梅根来报答李氏的“深情”,评点者则认为这样的钟生“才是真豪杰,真情种”(中:495)。

《姑妄言》作者和评点者所表现出来的健康豁达的情爱观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超越了他们的时代。在传统儒家特别强调的“父子、夫妇、兄弟”三伦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以血脉亲情为基础,彼此之间相对应的情感付出比较容易实现,而且“慈与孝”、“友与恭”本身似乎也没有强制性的等级差别。而“夫妇”则不同,彼此之间没有血脉作为情感的基础,而在传统男权语境之下,“夫义妇顺”的理想关系又以女方无条件的“屈从恭顺”为前提, 再加上现实生活中“义夫”难求,因此,“夫妇”一伦最具弹性和变数。《姑妄言》的作者不仅考察了夫妇之间“性爱”和“情爱”的问题,还对夫妇伦理提出了迥异于传统的见解:

看官请听:夫妻一伦乃五伦之始,有夫妻然后有父子、兄弟、朋友、君臣。古人云:妻者,齐也,夫妻相敬如宾。又云:上床夫妻,下床宾客。到了床上,那就不拘怎么相戏狎罢了。当日张敞说:“夫妻床帏之私,岂止于画眉而已哉?”别的话就可以不必言而喻了。至于白昼相对,自应相敬相爱。要说竟去跪之拜之,受其打骂也,那却也无此理。然而把他辱之弃之,拳焉脚焉,视同奴婢,亦决乎不可。况妻与妾婢大不相同。婢字乃卑女,原是卑卑不足数者。即妾之一字,亦立女二字合成,不过比婢女一道又略高些。其为物也,原是取乐之具。可以放去,可以赠人,可以换马。......至于妻子,要他生儿育女,为宗祧之计;主持中馈,为当家之用。何可十分轻贱得他?若把他当了一个可有可无之物,与妾婢一般,如何行得?我这一段话是要人夫妻和美、琴瑟相调之意,诸公莫错会了,当是我劝做那怕老婆的好汉。譬如那人把他妻子十分作践不堪,如寇仇陌路一般,离心离德,焉知那妻子心中又不怀别? 念古来这些死节烈的妇人,虽是他的心如曒日,也必定是生平夫妻恩爱,情义甚笃,故愿相从于地下。再没有个两口子素常如活冤家,朝打暮骂闹,那女人肯去死节的。(上:137 )

在传统宗法观念中,夫妇关系主要指丈夫和正妻的关系,至于媵妾的地位则无法和妻相比拟。一般来说,妾的地位非常卑贱。曹去晶完全认同这一传统观念,轻视妾而重视妻。对于夫妻关系,在传统礼法中,本来有“妻者齐也,与夫齐体”(《白虎通·嫁娶》)和“妇者服也,以礼屈服”(《白虎通·三纲六纪》)两种说法,可是后世的“圣人”们强调的往往只是后者,所谓“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班昭《女诫·敬慎》)。曹去晶却不然,他强调的是“妻者,齐也,夫妻相敬如宾”,是夫妇之间的“相敬相爱”。不仅如此,在他的论述中还暗含了一种全新的节烈观, 即: 在夫妻恩爱情深义笃的前提下,妇人才值得为丈夫死节。如果丈夫作践妻子,妻子怀有异心也就情有可原。这种明显具有“平等”意识的夫妇伦理观念贯穿在整部作品之中。事实上,在《姑妄言》中,叙述者对那些因为遇人不淑而遭受婚姻变故的女性总是充满了同情,很多都给安排了新的相对美满的归宿,如莫氏、郗氏、李氏、闵氏等等。


注释

①陈顾远《中国婚姻史》第5-6页,岳麓书社,1998。

②[英]霭理土著.潘光旦译(性生理学》第365-366,349页,商务印书馆.1997。

黄卫总《“情”“欲”之间:清代艳情小说(姑妄言>初探》,《明清小说研究》,1999(1)。

④黄卫总《“情”“欲”之间:清代艳情小说<姑妄言〉初探》。

【数据采集:郇霆     本期编辑:郇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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