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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中国双年度大展丨父亲的年 作者 周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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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6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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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年
 
父亲是蚂蚁命,一年到头奔波劳碌,却从不歇息,从不言苦言累。皇天腊月是上天安排苦人儿歇息的理所当然的日子,所以每年腊月父亲便不得不遵从上苍的旨意,停下他那双不知疲倦的手,正儿八经过起年来。


腊八粥

父亲的年是从腊八开始的。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和哥哥一道迎接父亲回家过年。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年,父亲“上秦岭”修路(据说是开辟从佛坪翻越秦岭到关中的汽车线路,也就是现今108国道的前身,是一项举全汉中地区之力的伟大工程)。腊月,父亲从秦岭赶回来,我和哥哥跑了三四里路去迎接。记得父亲见了我们哥弟俩很高兴,乐呵呵地摸摸哥哥的头,把肩头铁锹、镢头之类的工具一股脑儿放在哥哥的肩上,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回家了。
过了两三天便是腊八节。父亲的腊八节虽然清苦,但过得很郑重,年味很浓。初七下午,父母亲便忙活开了。母亲翻箱倒柜找来了红豆黑豆,从邻居家找来一捧花生,一捧高粱,用水泡着。父亲早早去自留地里拔来一笼子葱、姜、蒜苗,红白萝卜和菠菜,把所有的菜淘洗干净备用。然后,把红白萝卜切丁备用,把碧莹莹的萝卜缨也洗净,切碎,装进浆水缸里腌上,过几天就可以当作日常吃饭的“淡口菜”。
腊八一 大早,父母亲便张罗着煮腊八粥。锅里添上水,下了米,再把昨晚泡好的红豆黑豆,花生高粱之类的倒下,大火翻江倒海地煮。直到米伸了腰,豆子开了花,火便小了下来。这时,加进红白萝卜丁,再煮。等萝卜软了,放进盐、猪油、调合面,撒上姜末、葱花,蒜苗、辣丝。那时候买不起醋,母亲便掀开泡菜坛子,舀上几大勺泡菜水加进去,一大锅香喷喷的腊八粥就熬成了。
一年到头,就是腊八这天父亲会和母亲配合着张罗一顿饭。母亲负责锅台上,父亲负责锅台下。你可不要小瞧这锅台下,那时没有煤,没有电,烧饭用的柴火都是父亲跑30多里山路刀割肩挑弄回来的柴草,做饭得专门有个人负责“添火”。别看父亲不常“添火”,但火候掌握得特别好。尤其是煮腊八粥,该大火时大火,熬得粥才会粘稠;该小火时小火,熬得粥才不会粘锅;文火微熬时,能做到既不断火,又能让柴草保持燃烧加温状态。
腊八粥熬好了,父母就静等我们从学校回家。吃腊八粥时,父亲是很讲究的。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要吃腊八粥,即使现在也还不大明白。只记得父亲舀了一大搪瓷盆腊八粥。先洗净双手,再虔诚地把盆里的腊八粥供于神仙桌上,然后焚香、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大概说了些“请神灵保佑好年成”之类的话。最后,打拱作揖,下跪叩首。礼仪完毕,父亲端起满满一盆腊八粥,爬上木梯,把它放在木阁的最高处(据说放得越高,神明越肯光顾,来年才越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家大小才能端上腊八碗。
端上腊八粥还不能吃,父亲要把家里的犁头、牛轭、风车、簸箕喂个遍,甚至猪槽都不放过。我们小孩家家只关心吃,所以负责给果木喂饭。给果树喂腊八粥,一般得在树上用弯刀砍些口子,可我家的桃树李树只有小胳膊粗细,挨不起刀,我也不舍得砍,就只好把腊八粥涂得满树叉都是。铁蛋家的核桃树有搪瓷盆粗细,是小山村最大的一株果树,招惹得大半个村的小伙伴络绎不绝前来集体喂饭。铁蛋的哥哥负责砍口子,两三寸一个,我们其他小伙伴只管喂饭。铁蛋一声令下,大伙儿一人端一碗腊八粥给树喂。不一会儿,满树身的口子里都喂满了腊八粥。这时,核桃树下早已围满了端着腊八粥的大人们。人们有说有笑,诉说着一年的辛苦,畅想着来年的好收成。小孩子们则把碗里剩下的腊八粥咂得震天价响。
说来也真怪,那棵核桃树来年果然不负众望,长得枝繁叶茂,结得硕果累累。于是,那棵遍体鳞伤的核桃树一直伤痕累累地站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黑褐的树干上氤氲着腊八粥的香气,历久弥新。

 
扫  舍

腊八过后,一直到腊月二十三的这半个月内,父亲便和哥哥准备过年的一应物事。去高原寺赶集,买些香蜡纸裱炮等一些必备的用品;去天池山割些烧火的柴草,去五山垭砍些煮肉的硬柴。往往是鸡叫头遍出发,月出东山回家。年的脚步却越迈越快。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父亲照例在神仙桌点上红蜡烛,焚香叩首,毕恭毕敬,不在话下。最劳累的当属腊月二十四的扫舍除尘。
除尘在我们农村就叫“扫灰千”,其实就是父亲郑重其事地进行的一次大扫除。这一天,刚吃完早饭,父亲便火急火燎地动员全家把家里能搬动的东西统统搬到院坝里,满满的摆了一场。用晒席立靠在墙上,把两个睡房门遮挡起来,其他不能搬动的,就把簸箕、簸篮、筛子、竹匾反扣上面。母亲、哥哥和我负责把院坝的东西一个不漏地擦洗一遍,父亲负责扫房子内外的灰尘。
父亲找来一件破烂衣衫罩在身上,头戴一顶破草帽,用一块蓝布往脖颈上一围,就算备齐了扫舍的行头。我帮父亲扛来了一根大竹竿,父亲把几天前砍柴时割下的竹梢子往竿头绑得结结实实的,扫尘的工具便准备停当了。那时,农村的房子全都是土墙,盖的全都是竹笆和青瓦片。一年到头烧柴火,烟熏火燎的,厨房的墙被熏得和灶门口一样,漆黑漆黑的。房子里有三多:老鼠多,蟑螂多,蜘蛛多。蜘蛛在竹笆上、墙角里结上天罗地网,坐等猎物来撞。一些废弃的蛛网长时间不用,灶口喷出的黑烟熏之,变成了一挂一挂的“灰千”, 四散在竹笆上,黑黢黢的,活像核桃的花序一般,随风摇曳。大家平日一般不扫除,即使厨房灶口的烟火把墙上或竹笆上的灰千冲下来,一不小心落在锅里,落在切好的菜板上,落在正端在手上的碗里。母亲会笑着把灰千处理掉,然后一本正经地埋怨开父亲来。父亲也不恼,赶忙找来扫把绑在锄头把上,乐呵呵地把那些摇摇欲坠的灰千扫下来,便慢条斯理干起其他活来。
父亲打扫房子,母亲和哥哥认真地擦洗各种器具,我却打个马虎眼偷懒。我老想着去看看,那些灰千是怎么被父亲的“长扫把”扫下来的。我站在门槛上望,只见太阳光从瓦片的缝隙露下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柱子里游荡。父亲从竹笆开始,扫墙面,扫墙角,把屋里屋外扫了个遍。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厨房的地上黑尘厚厚的一层。我捡起一片竹笆,在上面胡写乱画起来。父亲冲我跺跺脚,蓝布毛巾捂着他的嘴,他示意我走开。
父亲整个儿人已经成了黑人,只有两只眼睛在不停地转动。我笑着跑出去,把父亲的狼狈样学说给母亲和哥哥听,他们也哈哈大笑起来。哥哥笑得直捂肚子,原来是笑我自己早已成了一个大花猫。

 
磨豆腐

正月二十六,父亲便张罗着做豆腐。
父亲做豆腐不太讲究。家里置办不起专门做豆腐的工具,他便自己想土办法解决。我家偏房的檐坎上安放着一合石磨,这是我们多半个村子磨浆的工具。父亲配合着母亲,用它把隔夜泡涨的黄豆磨成豆浆。父亲站在磨嘴的方向手握磨拐,母亲站在石磨后方与父亲遥遥相对。父亲用磨拐一拉一推,母亲则拿一把铁勺往磨眼里舀黄豆。推拉石磨不要多大的力量,关键靠技巧。推的人要拿捏好劲头,掌握好节奏,沉住气,才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供黄豆的人靠的是眼疾手快,瞅准拿稳,在推的时候准备好黄豆,在拉的当口精准地灌下豆子。勺子里也讲究分寸,豆和水的比例要调整好,豆多水少磨得太粗,豆少水多会研空磨。
父母亲配合的天衣无缝,一大盆黄豆三下五除二便磨好了。母亲把磨嘴下接满豆浆的桶提了过去,又磨第二遍,如此四遍,豆浆才算磨成了。父亲找来事先洗净的白面口袋,把一个井字形的木架放在大锅上,再把磨好的豆浆倒进口袋。他一只手攥紧袋口,另一只手在装满豆浆的口袋上揉搓,边团边揉,像是和一团面。口袋里的鲜豆浆过滤了出来,只留下豆渣,父亲几次三番地在口袋上淋些水再揉,直至水清淡了方住手。开始鼓鼓的口袋,翻来覆去揉搓后,只剩下半盆豆渣,锅里是过滤好的豆腐原浆。
这时,父亲吩咐母亲添火。豆浆烧开后,父亲会给我和哥哥各舀上一小碗,放几粒糖精让我们喝下去。父亲在浆水缸里舀来几马勺浆水开始点浆。他一只手拿着马勺在翻滚的豆浆锅里均匀地洒上浆水,另一只手握着铁勺轻轻地推。不大一会儿,锅里的泡沫不见了,豆浆全绣成了一团团白嫩嫩的豆花儿。父亲找来好大一片纱布铺在筛子上,把井字形木架放在锅台上,把筛子放在木架上,然后舀一锅豆花儿倒进去,用纱布裹紧包好。父亲卸下石磨的上扇压上去,还嫌不够分量,又去场边抱来一块七八十斤的青石压上,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豆腐做好了,父亲把中间最方正、最瓷实的两块切好,让我给房后一个叫周万的五保户爷爷送去。
这些豆腐是那些年除肉以外的上等菜,我们一直要吃到大年初五、六。

 
杀年猪

腊月二十七是杀年猪的日子,我很小的时候没见家里杀过年猪。田地分到户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才有了家里杀年猪的记忆。
杀年猪了,父亲请来刀把式老木。老木长得黑黪黪矮墩墩的,凶神恶煞一般,站在那儿像戳着半截柱头。他手里拿着一根一米来长的钢筋,有我的大拇指粗细。钢筋的一头弯个拳头大的圆环,另一头磨得尖尖的,闪着寒光,折成钩。一打开猪圈门,还没听见猪哼哼一声,老木便咣的一声早把钢筋嵌进猪的长嘴上。猪凄惨地嚎叫着,那长长的声调撕心裂肺。老木拼着命拽着钢筋往外拉,猪拼着命使着浑身气力往墙角缩,四只蹄子撑在地上僵持着。父亲和几个打下手的手忙脚乱钻进猪圈,两个人揪着猪耳朵拉,一个人扯住猪尾巴往上揭。
猪终于撑不住了,嚎嚎着一阵,挣扎一阵,最后还是乖乖的跟着老木来到一个宽宽矮矮的长木凳跟前。大伙儿七手八脚把猪按翻在长凳子上,老木腾出手,刷地抽出一把一尺来长的尖刀,一只手捏住猪嘴,另一只手上的尖刀已经直直地捅进猪脖子里去了。那一刻,仿佛连整个儿拳头都要伸进去。猪的嚎叫声愈来愈低,以至没有丝毫动静了。父亲和那些压在猪肚子上的人都松了手,喊母亲端来一只搪瓷盆放在猪头跟前,正对着捅刀的地方。只见老木把刀一拔,一股碗口粗的鲜血喷涌而出,把搪瓷盆都冲得挪了位置,殷红的血溅得到处都是,急着去扶盆的父亲,手上、身上、脸上全溅满了血星子。我们小孩子家不敢近前,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吓得不时眯着眼,皱着眉头,把小脸侧过去。
待把猪血放完,几个大汉把猪抬起来,扔进一个口径一米多长的大黄缸里。木板箍成的黄缸,口大底小,上下各用两根铁丝在外面箍着。父亲提来几木桶滚烫的开水倒进黄缸,旁边再备上一桶凉水。老木指挥着一边倒开水,一边加凉水,还不时用手在水里抓一下,试探着水的温度。
水到位了,温度适宜了,老木让打下手的都歇下来。他独自一人,一手揪住猪耳朵,一手扯着猪尾巴,借着水的浮力,沿着黄缸把猪在温水里扑腾着。等猪毛能顺溜地拔下,便吆喝大家一齐上手,薅猪鬃的薅猪鬃,拔猪毛的拔猪毛。猪头和肋下一些不易处理的地方,老木和父亲亲自处理。老木有一块卵状的石头,专门用来对付这些难缠的地方。那块青色的石头,巴掌大小,遍体生者豌豆大的洞洞,丑陋极了。我那时最感兴趣的就是那块石头,它在水里会一直浮着不肯下沉。我问过老木叔叔为什么这块石头会浮在水面,他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告诉我是他的师傅传给他的。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把一块窑砖经过反复高温灼烧,淬炼成专门处理猪毛的工具,拿在手里轻如无物,放在水里不会下沉。我们几个小孩,趴在缸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伙伴把那石头捺进水里,手一松浮了上来,五次三番轮换着玩。
不知什么时候白条猪已被挂在架子上的铁獠环上。只见那猪倒挂着, 屁股朝天,后蹄子被两个獠环呈八字形扯着,耳朵耷拉着,嘴巴朝地,快啃着地上的泥巴了。老木在靠近后腿的猪肚子中间扎了个眼,然后把一根“捅杖”轻轻地从眼里插进去,分别插到两只猪耳朵附近。“捅杖”往前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猪皮里面慢慢向前拱。捅好了,得从那个眼里给猪吹气。老木个子矮,父亲连忙给他搬个凳子,他便站在凳子上抱着白条猪吹起气来。吹一会儿,歇一会儿,歇气的时候还得用舌尖堵住那个眼,否则会前功尽弃。直到把老木吹得脸红脖子粗,吹得精疲力竭,那猪才比原先大了许多。老木吹气的时候,我们一帮小捣蛋在他背后噗噗地学,直吹得腮帮鼓鼓的,酸酸的,惹得一伙大人哈哈大笑。
老木让父亲把事先备好的木橛拿来,把削尖的那头钉进眼里,堵实气口。他腾出手来,拿个光滑的短木棒,在猪的身上挨着打。打一会儿,再吹,一直吹到那猪的耳朵全竖起来,猪的腰围大了一圈。乡亲们啧啧称赞,说是谁要真把猪喂到这么肥、这么大该多好啊!这时候,老木拿上刨刀在猪皮上哧溜哧溜地刮着,从前到后,从尾巴到猪嘴,没有刮不着的地方,连肋下和猪嘴的皱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要给猪开肠破肚了。老木手拿一把锋利的尖刀,在猪肚皮上小心翼翼地划着,猪的肠肝肚肺全漏了出来。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了人体内的五脏六腑和猪大致一样,还天真地认为,人之所以得胃下垂是因为直立行走的缘故。下了白花花的板油,洗肠子翻肠子的细活儿父亲总是抢着去做。割下猪头时,父亲要求刀把式把猪项圈先旋下来,吩咐母亲拿去熬肉,还特别叮嘱多放些昨天刚刚做好的豆腐。
老木把那头猪大卸八块,一切停当了,母亲把肉也熬好了。父亲把那些肉放在簸篮里晾着,找来两个干净的蛇皮袋子,把两块后臀分别装好,招呼在场的所有人吃饭。
吃完饭,父亲便送我踏上班车,嘱咐我把两块后臀给汉中的舅舅和哥哥送过去。
年年如此。
过大年
大年三十早早吃了猪头肉熬豆腐,父亲便张罗着敬先人烧纸。那些年,买几把烧纸纸,几把香,几根红蜡烛,再奢侈一点儿买上几串一拃长的炮饼,就算是给先人最庄重的祭品。
每年三十,我总是随着父亲一道上坟烧纸。先是走四五里路,去熊家村给外婆外爷烧纸。外婆一儿一女,我的舅舅当时还在昆明工作,千里迢迢的,过年赶不回来,每年敬先人的事儿责无旁贷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走前头,我是父亲的小尾巴。平路上他走得很快,遇到沟坎父亲总会待在那儿等我,有时看着我过去,有时会扶上一把。去熊家村要经过一条小溪,我总是在父亲的背上一颠一颠的走过溪头的躐石。到了坟头,父亲先点燃两根红烛,然后点几张纸退后几步敬土地爷。父亲说土地爷是阴间送信的,不敬他纸钱没人去送。敬完土地才能敬外婆外爷的。只见父亲双膝跪地,把一张纸纸卷起点燃,边点边在口里嘀咕着什么。那时人小,我只大概知道和敬神时说的差不多。我学父亲的样子跪着,也拿来一张纸烧,时不时转过脸偷偷看看父亲。父亲一本正经,一脸严肃,一脸虔诚。看着父亲紧闭的双目和翕动的嘴皮,我的心里暗暗发笑。烧完纸,上了三柱香,父亲把炮饼点着向空中一扔,噼里啪啦,声音又脆又响,不等落地早炸得干干净净。
每年从熊家村赶回,家门户族上大坟才刚刚开始。我们家族的坟场就在村口,一两亩大的地方乱坟隆起,柏树森森,荆棘丛生。大坟园烧纸是有讲究的,得等齐了户族所有人方可。下午三四点钟,大家便吆喝着上祖坟。先到的把纸捺在自家先人的坟头不能动,等人来齐了,户族里德高望重的二伯发话行完祭礼才能烧。二伯家旧时开过染坊,是大家,二伯年龄也最长,十里八乡也有威望,所以是理所当然的族长。人齐了,二伯端出祭品,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块方方正正无比肥硕的猪肉,一瓶清冽的美酒。二伯先给土地爷烧一沓黄裱纸,掐上几块肥肉,敬上几杯美酒,上三柱柏香,然后吩咐各家烧纸。从上营烧到下营结束,不可乱了次序。我父亲七岁丧父,十二岁丧母,是个孤儿,命最苦,也是家族里最没地位的。当时大伙儿帮着下葬,请不起艺人看风水,在下营的边边随便找了块地方草草埋了我的爷爷,后来婆婆和爷爷合葬于此。所以,我们是这老坟园烧得最迟的一家。我家祖坟旁,有两座没了后人的孤坟,父亲每年都不会忘记了给他们也烧上几沓纸,这个习惯也被我们延续到现在。从二伯祭祖开始,来回三十分钟,家族的坟场热闹非凡。先人的子孙云集,人声鼎沸,焚纸的火光此起彼伏,鞭炮的轰响接二连三,整个坟园弥漫着青青的硝烟。
敬完先人贴春联贴门神。我家的春联年年都是家族里一个叫瓜女的哥哥书写,内容大都是“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之类,或者“鹤立霜田竹叶三,虎行雪地梅花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等内容。我和母亲负责张贴,母亲打浆糊,我贴对联贴门神。父亲则去准备守岁用的疙瘩柴。母亲把和好的稀面糊糊在锅里烧开,浆糊便做成了。我找来一把龙须草绾个疙瘩,刷子便做成了。我爬上木梯刷浆糊,贴对子,母亲在地上扶梯子,看高低偏正。门神年年秦琼敬德,从来不换,父亲说这两人威武,能镇邪除恶。我往往分不清谁秦琼谁敬德,更弄不清谁左谁右。父亲告诉我,秦琼拿锏,敬德拿鞭,常常是拿锏的在左,拿鞭的在右。父亲比较细成,除了家门贴春联,还年年给猪牛圈也贴上一个横批“槽头兴旺”。
我们贴好了门神和对子,父亲也已经拢好了疙瘩柴火,敬毕了家神灶神。午饭吃得瓷实,年夜饭就简单得多了。大家齐动手,自己团一些汤圆,一人吃上一大碗,寓意团团圆圆,吃完便齐齐地坐在火塘边守岁。那时没有电视机,一家人坐在火堆旁,烤着疙瘩柴火,一直要守到凌晨一点才行。我开始听母亲讲“货郎大哥”的故事,后来在母亲的催眠曲中安然入睡。但父亲和母亲一直要守到新年来临,再敬一通神灵才会入睡。
正月初一,母亲早早地给我穿上她亲手做成的新衣服,再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把我从头到脚看个够。小伙伴们却早早涌了过来,全是新衣新裤,新鞋新帽。铁蛋哥提着自制的垒球棒,吆喝一帮男娃娃去生产队的晒谷场打垒球。那些女娃娃也不自觉地跟着,来到晒谷场“挞豆包”。那些没打垒球的,不是把个铁环丁里当啷地滚,就是把个陀螺噼里啪啦地抽。大家玩一会儿觉得不过瘾,便放下武器满世界疯跑。去龙王潭水库看水平如镜,去乱山涵洞看怪石嶙峋,去火星庙盖盖放捡拾的鞭炮,去李家山坡坡玩冲锋陷阵。我从小喜静,有时会偷偷溜走,拿个拾来的烟纸捋平整订成的巴掌大的小本子,挨家挨户去读门上的对联,并抄下来,空闲了拿出来读读,自得其乐。
该吃午饭了,父亲到处找我,人多的地方找了个遍也没见着,正筋疲力尽往回走,却发现我在生产队的碾房里,正坐在碾子上看手里的小本子哩。

 
 耍地社火

正月初五,父亲的年才真正开始。这一天到正月十六是父亲最开心的日子,父亲成天沉浸在欢乐之中。
那些年,我们村的一个叫存毛的老汉会装扮社火。这存毛,当时六七十岁的样子,留着一拃长的头发,就像如今的妹妹头一般,我的印象中特别像前清刚刚剪了辫子的发型。他可是扫五穷、耍社火,样样在行。他家不知何朝何代遗留下来一大箱子戏衣,生旦净末丑的行头五花八门,锣鼓钹镲铰的乐器样样都有。他还会化妆,他画的角色惟妙惟肖,方圆三十里没人比得上。所以,那些年周家长梁的社火美名传四方,新年一过一些邻村就派人预约,一直排到大年十五,那火爆的场面可想而知。
父亲年年参与正月初五的扫五穷。扫五穷是陕南洋县特有的年节民俗文化活动,实际上就是一种游走的地社火,顾名思义是扫除邪、怪、灾、病、贫五种魔障的祈福活动。初五一大早,父亲他们就要去村后的火星庙那棵大柏树下敬神装身。装身就是扮演神的角色,去给千家万户送吉祥平安,在当时很受人们敬重。我们村的扫五穷队常常装七角身:负责镇宅护院的一对把门将,高大威武,咄咄逼人;负责风调雨顺的土地爷爷,白眉白须,鹤发童颜;负责亨通财运的赵公元帅,彤面长髯,吉庆欢愉;负责扫除邪晦的毛女,粉面含春,身轻如飞;负责增丁添口的送生娘娘,杏眼圆圆,慈眉善目;负责除穷赐福的天官,德高望重,福泽临身;负责降妖除魔的孙猴子,聪明伶俐,神通广大。父亲的角色是毛女,被化妆成旦角的样子,眉心被点上一个大大的红点儿。他一手持笤帚,一手拿簸箕,头上的金银饰物,五颜六色,熠熠生辉,一走动便叮叮作响,一条长长的假辫子垂及腰背。
化妆完毕,集合队伍出发,六点多开始先从本村挨家挨户去扫,中午一点前务必结束。到人家门前了,两个把门将抡着鞭和锏首先跑将起来,把一只手上的鞭和锏扎在左右的门庭上,另一只手上的鞭和锏高高扬起,做出击状,由土地爷甩着佛尘领路,依次是财神、天官、毛女、送生娘娘,孙猴子殿后。父亲进了家院或店铺,脚不停地跑,手不住地扫,为主人扫去陈年晦气,迎接新春吉祥。有时遇到老人、娃娃,父亲便上前反复扫其前胸后背,上上下下,意味祛病除邪。当各路神仙从主家撤退完毕,把门将方可撤离。就这样循环往复,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跑,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扫。队伍到哪,喧天的锣鼓跟到哪。扫一家,给一家的酬谢,家家都给。有的是三五毛角票,大部分是一大碗白米,或是一撮箕包谷,也有给柿皮、柿饼的。总之,宾主都乐呵呵的,脸上都洋溢着无尽的喜悦。
我们一群小伙伴跟着五穷满村跑。有时扯扯把门将的衣角,还没等他转身,轰得一下早跑远了;有时捋捋土地爷的胡子,逗得他拿拐杖追打我们;有时冲孙猴子做做鬼脸,让他来了兴致,把金箍棒舞上几个回合。渐渐大了,我们都参与其中,打锣的打锣,装身的装身,延续着老祖宗的传统。
最让父亲乐此不疲的是耍地社火。初五一过,存毛就筹备装扮村里的地社火队伍。这些演员白天休息,晚上去邻近的村子耍社火,一晚上两三个村子,一直延续到正月十六安神、送灯。地社火实际就是流传于我们这一带的一种传统春节民俗文化活动。耍社火的一班人穿上演戏的行头,在锣鼓家什的伴奏下,妆着不同的脸谱,穿着不同的服饰,扮着不同的角色,不得说话,只能依靠动作、手势等哑剧手段,演绎传统历史传说故事。它以短小精悍取胜,演员在场上绕8字或半边月,步伐也有一种固定的程式,属于一种小型舞蹈。
父亲和我都是耍地社火的骨干成员。我们每到一个村子,就选择一块足够大的场地,一般都是生产队的晒谷场,主家村庄早已在场子四角挂上大汽灯,照得灯火通明。我们的锣鼓一响,满村子的男女老少闻风而动,一齐提着马灯,涌向晒谷场看热闹,把表演场地围个水泄不通。
我和一个叫文革的伙伴首先出场。我俩扮演“罗刹娃”----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角色,演什么剧情-----只记得我演哪吒,文革演孙猴子,我俩穿红戴绿,被装扮得天真可爱。上了场,我蹬风火轮,他抡金箍棒,左冲右突,你推我挡打将起来。我们时而打滚,时而翻跟头,时而你追我赶,引来观众阵阵喝彩。
接着是父亲表演的《马陷淤泥河》,讲的是一段隋唐瓦岗军英雄罗成马陷淤泥河,被隋军乱箭射死的悲壮故事。父亲扮演罗成,腰里系着纸糊的战马,却表演的一丝不苟,表现着罗成的临危不惧和大义凛然。
父亲还扮演了《千里送京娘》中的京娘。这是一出表现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勇武仗义的传说。赵匡胤路遇烧香还愿被劫的年轻女子赵京娘,拔刀相助,迢迢千里送京娘回家。虽素不相识,却始终坐怀不乱,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将赵京娘安全地从山西送到湖北的老家。赵匡胤凭自己这种仗义的好汉性格,勇闯九州,聚天下豪杰终成霸业。父亲饰的京娘含情、体贴、刚烈,竟看得观众泪眼婆娑。
表演队伍在场上表演一个个曲目,还有一拨子人专门牵着一头大狮子----当然是两个人假扮的----挨家挨户耍狮子拜年,说些平安吉利的话,讨些或多或少的酬谢。
我和文革是社火队里年龄最小的演员。我们也只有开场的一出戏,演完看上一阵,瞌睡上来了,便找个稻草垛钻进去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说着悄悄话,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好多次,从这个村移往那个村时,父亲都是从草垛里找见我们的。有一次,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觉得有人往我嘴里塞东西,睁开眼时原来是父亲将讨来的柿饼塞进我的嘴里喊我起身。怕天黑犯困,父亲往往背着我,随着团队摸往下一个村子。
  每年的正月初五至正月十六都是如此。只有在这些日子,父亲才总是乐呵呵的,享受着真正的快乐。正月十六一过,父亲便又开始忙活一年的生计。
    
   父亲的年充满虔诚,充满敬畏,平平淡淡,却给我的童年带来了真正的快乐。随着社会的进步,生活节奏的加快,父亲的年永远成为历史,父亲也作古了,但父亲的虔诚、敬畏,以及父亲的年味中,那温情与快乐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构成一道挥之不去的独特的风景。
(作品原发《读书村》纯文学公众平台)
(作者简介:周志峰,陕西洋县马畅镇中心小学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在《延河》《衮雪》《汉中日报》《安康日报》《曲靖日报》等报刊杂志及《读书村》纯文学网络平台发表诗歌散文8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鹮飞汉江》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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