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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旧体诗词三体并峙结构的初步形成




在中国诗学史上,常常会出现三体并峙的现象,亦即诗歌的风格、功能、艺术追求可大致分为三大类群。这种现象是一个诗学系统成熟、繁荣、进而产生分化的结果。


早在“诗三百”时代,诗歌便可分为风、雅、颂三大功能。《毛诗序》认为,“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而“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也就是说,颂的功能是称美王业,雅的功能是抒发贵族士人的胸襟抱负,风的功能是传达个人化的经验。在整个诗学传统中,诗歌的这三种功能是缺一不可的,因此,三体并峙的文体结构是最稳定的。风、雅、颂的并峙,说明“诗三百”是一个成熟、完整的诗歌系统,证明了两周诗学的繁盛。


三体并峙最典型的时代,还要数唐宋之际。唐宋之际的三体并峙现象在中唐后期初具雏形。中唐后期,存在着崇尚浅易、关注现实的元白体,尊儒复古、崇尚险怪的韩孟体,以及介乎二者之间、崇尚雅正、不避艳词的雅正派。


三派相对独立、各有流裔,大致可分别对应颂、雅、风三种功能。到了晚唐,三体并峙的现象继续发展,元白体在追随者数量上占据了绝对优势,效法韩孟、追求儒学或怪奇的创作也依然存在,雅正诗派则变异为温李诗风,大行于晚唐诗坛,其“风”的功能越发凸显。


宋初时,白体的生命力仍然顽强,韩孟体的势头稍偃,为意象冷僻而略显浮浅的“晚唐体”所取代,温李诗风则流变为西昆体。至此,宋初诗坛呈现出白体、晚唐体、西昆体并峙的局面,是为著名的“宋初三体”。从中唐后期到宋初的二百余年间,三体并峙成为诗坛的常态。


唐宋之际正值中国诗歌的繁荣期,此时,盛唐的高潮刚刚过去,而诗坛的规模仍在不断扩大。作为一个完备而庞大的系统,诗歌产生了分化。对于诗歌的发展方向,不同的诗人产生了不同的意愿,有的诗人更重视“颂”的功能,而另一些诗人会更重视“雅”或“风,由此产生了不同的诗歌流派。诗歌流派的并峙不但是正常的现象,而且是诗学繁荣的标志。


据笔者观察,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大陆的旧体诗词创作呈现出分化的势头,至今已初步形成三体并峙的局面。这表明,中国大陆的近体诗创作已进入繁荣期,旧体诗不再仅仅是极少数精英学者之间的羔雁之具,而已经由学人之诗转变成了诗人之诗,承载了不同阶层诗人的不同审美追求。


笔者将当代诗词的三大创作群体命名为台阁体诗人、网络诗人和校园诗人。每个群体又可分为两个层次,即核心创作者和一般创作者。这三大群体的年龄分布有一定倾向性,台阁体诗人往往年长于网络诗人,网络诗人往往年长于校园诗人。但三者之间的差异绝非年龄差异,而是艺术追求的差异。网络诗人年轻时未必经历过今天校园诗人的道路,而台阁体诗人更不曾经历过网络诗人和校园诗人的道路。本文即对这三大群体的概况进行逐一介绍。




一、 台阁体诗人


台阁体诗人数量最多、分布范围最广。其核心诗人往往年辈较高、具有相对崇高的行政身份、未受过专门的诗词训练。因此,这些诗人的创作收到了一个不甚友好的称呼:“老干体”。“老干体”的定义似乎很难描述,但这个诨名是如此的传神,以至于大凡曾在当代中国大陆长期生活的人,即使对诗词不甚了解,只要一听到“老干体”三字,便会顿悟其所指。


在学院中,一些出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长者,也会在学生面前风趣地谦称自己的诗词是“老干体”。鉴于“老干体”这一名称带有歧视色彩,而笔者对这一创作群体并无恶意,故笔者不赞成使用这一称呼,而建议代之以古人曾经使用的“台阁体”一词。


当代的台阁体语言平易浅近,不甚注意修辞,甚至往往不计平仄。造语不刻意求古,不回避使用白话,甚至以当代语言入诗为乐,但对网络语言、高科技事物入诗存有很强的戒心。在题材上,台阁体一方面对时事有很高的热情,乐于将当下发生的国家大事直接写进诗词,另一方面又关注日常细节,热衷于描写个人的闲适生活,这一点与古之白体尤为接近。


在写到时事时,台阁体诗人会对腐败等社会不良现象义愤填膺,但他们对国家民族的前途始终充满希望,对他们所认同的国政要事从不吝惜赞美之词。在写到日常生活时,台阁体诗人则不避日常俗物,善于发现琐细的生活情趣,他们的这类作品汇合成一幅和谐、安谧的生活图景。


在历史观方面,当代的台阁体并非面向历史的写作,很多台阁体诗人没有太深厚的历史修养,对中国文学史、思想史的印象十分模糊。他们大多对当代诗词持悲观态度,认为当代人无论如何写不过古人。“反正现在的人再怎么写也成不了李白杜甫了,那么讲究干嘛?”成为台阁体诗人反驳艺术上的批评时采用的典型论调。


与曾经创作“新艳小律”的古之白体不同,当代的台阁体对艳丽诗风采取坚决的抵制态度,同时对豪迈、“有气魄”的作品极为羡慕,这也使得当代台阁体与校园诗人有了更好的区分度。


当代的台阁体是一种诗体,并不限于台阁之中的数人,而是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蔚然大观。当下,很多县城、社区都有诗社,其成员的创作大多符合以上特点,属当代台阁体。因此,多数的当代台阁体诗人只是一介百姓,在平凡的生活中歌颂着我们生活的时代。至少在诗人和作品的数量上,台阁体是当下不可忽视的存在。


在世纪之交,台阁体诗人还对格律呈现强烈的排斥态度。因此,是否遵循格律成为当时“老干体”与网络诗人的分野,不守格律也成为网络诗人鄙视“老干体”的首要原因。然而,时至今日,尽管还有很多诗人对格律表示不屑,但已有为数不少的台阁体诗人在努力学习、甚至精熟掌握了格律。一些台阁体诗人甚至像当年的网络诗人一样,开始劝告、指责不守格律的诗人。


尽管台阁体诗人在努力学习格律,但他们的学识、眼界决定了他们的作品风格不可能因此而改变。他们的作品仍然保有当代台阁体的各项特点,不可能就此融入网络诗词创作。只不过,当代台阁体与网络诗词的分野已不再是格律,而上升到了更高级的层面。这种现象终究是值得注意的。


笔者在2013年春夏的调查中发现,民间的台阁体诗人已取代曾经的网络诗人,成为诗词创作的启蒙者。一些90后的诗人表示,他们的创作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而教会他们格律的,是在网络上结识的“老干”。这些“老干”严厉敦促他们笃守格律,将守格律视为学诗的门槛,同时对他们创作中的“香艳”苗头予以否定。与此同时,早期的网络诗人大多已没有可能为初学者一一修改格律。


在唐宋之际,白体曾是最普及的诗体。历史的经验证明,台阁体尽管在艺术上不足称道,却在广大诗歌爱好者中间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会一直存在下去。像以往的时代一样,这批诗人将在数量上构成中国诗歌创作的主体。广大台阁体诗人对诗词创作有着执著的热情,并主动承担了向青少年传播诗词的责任,是中国诗词创作的群众基础。因此,应该正视台阁体会长期存在的现实,并尽可能对台阁体诗人做出积极的引导。


不可否认,与古代的白体、台阁体诗人相比,当代台阁体诗人的诗学素养是较弱的。当代台阁体诗人所要做的,是尽可能多地阅读传统诗歌的精华,浸润基本典籍,全面提高文化素养。


与古代的白体、台阁体一样,当代的台阁体虽偶有佳句,但总体上是一种老人的文体,对青年诗人构成了巨大的压力,迫使青年诗人逃离这种风格。无论是网络诗人,还是校园诗人,逃离“老干体”都是其创作的前提。网络诗人与校园诗人尽管有着种种分歧,但逃离“老干体”始终是他们的共同话题。在某种意义上,网络诗人与校园诗人的分歧,根源于他们在逃离“老干体”的过程中选择的不同方向。




二、 网络诗人


网络诗人与校园诗人其实很难区分。在大学教育和网络都高度普及的今天,所谓的“网络诗人”绝大多数都有学院教育背景,而所谓的“校园诗人”也几乎都会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作品。非但如此,“网络诗人”中的领导者往往出身于名校,接受过优越的学院教育,其中不少人今天已在高校担任教职;而“校园诗人”至少都经常在高校论坛、人人网等与学院有关的网络小圈子发表诗词作品,越来越多的校园诗人利用豆瓣、微博等社交网络,向更多的网友展示自己的作品;校园诗人不断从校园走向网络,与网络诗人建立起良好的关系。


尽管如此,逃离台阁体的诗人仍然呈现出两种风格,有必要区分为两体。区分的标准不在于诗人的生活经历,而在于诗人学诗和成名的场所。在网络学诗、得到网络前辈指点、在网络上影响较大者,为网络诗人;在校园学诗、得到高校教师指点、在校园内影响较大者,为校园诗人。一般说来,网络诗人尚奇,其精英注重儒学;校园诗人尚丽,其精英更关注文学史。


网络诗人的兴起,最初与上世纪90年代互联网技术的普及有关,故最早的网络诗人大多有理工科学院背景。很快,文科生加入了网络诗人的队伍,与此同时,网络诗词也变得格律谨严,传统诗学和儒学开始进入网络诗人的视野。


甘棠诗社是一个典型的精英网络诗人团体。甘棠诗社的核心成员为“甘棠六子”,即徐晋如(胡马)、高松(殊同)、陈骥(披云)、眭谦(伯昏子)、曾少立(李子栗子梨子)、檀作文(周穆王)。甘棠诗社曾于2006年编订《甘棠初集》,收录六子的诗作。六子和而不同,各自经营着不同的诗歌团体,各有独立诗集,代表着网络诗词的不同风格。


徐晋如、檀作文坚持儒家诗教传统,其诗为儒者之诗。徐晋如为《甘棠初集》作序,开篇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凡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亦莫善乎诗也。是故圣门最重诗教。


时至今日,徐晋如、檀作文仍为振兴诗教做着不懈的努力。


与徐晋如、檀作文一样,眭谦既浸润于传统儒学,又有开阔的学术视野,吸收了西方文明的精华。眭谦的创作,温润儒雅,从容不迫,基于深厚的学养,代表了网络诗词中的大雅之音。如其《杂歌》(之三):


西山赤霞起,焞耀充八方。

万象眩五色,诡谲令目盲。

夕景逢嘉卉,对可酌余香。

恣歌成天籁,无琴亦何伤。

诗乃千古事,言何必盛唐。

历朝有宗伯,流韵各擅场。

秋暮体风骨,孤标追新凉。

清溪垂钓者,得鱼筌已忘。


高古绚烂,得五言古诗之风神。眭谦又有纪行诗、感时诗,复以旧体翻译域外诗歌,皆得体之作。


眭谦之诗兼善众体,其词亦工。眭谦又对草原民族文化多有研究,故其以草原风物为题材的词作尤具特色,兹举两例:


坼壑危亭碧嶂重,惯看裂堞坠回风。曾几雪沙怜白骨,下云穹。

莫倚阴山歌与哭,安知世法幻耶空。陡望林墟苍霭际,碧桃红。

(《山花子·望阴山》)


绕郭垂杨,千载胡尘今绝。烈风湮,亭轩楼阙。翠烟垄亩,任山禽浮没。瘗黄沙,几多寒骨。

危垣衰草,又值春王正月。燕来归,系巢庭樾。伽蓝钟磬,一声声渐歇。但神鸦,向人呵咄。

(《谢池春·古堡》)


眭谦的作品现已结集为《由枿斋吟稿》出版。


曾少立的作品则代表了网络诗词追求新异的一体。曾少立的词,严守格律,读来却宛如新体诗,如:


天空流白海流蓝,血脉自循环。泥巴植物多欢笑,太阳是、某种遗传。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风入松》)


你到世间来一趟,他们不说原因。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临江仙》)


你在桃花怀孕后,请来燕子伤怀。河流为你不穿鞋。因为你存在,老虎渡河来。(《临江仙》)


曾少立善以现代都市意象入诗,如:


写字楼西月有霜,编修生计冷于墙。

(《鹧鸪天·夜班》)


旋转玻璃门上,光影逐衣冠。

(《喝火令》)


屏前何太痴,写得相思巧。

巧亦转头删,惆怅她知晓。

(《生查子》)


亦善写乡土意象,如:


石为琴枕水为弦,隐约一坡青果讲方言。

(《南歌子》)


跑有牛羊飞有鸟,花朵见谁都笑。

(《清平乐》)


陈骥和高松的创作得古乐府之助,造语古而不奥,直而不俗,如:


我本薄情人,许子多情诺。

子看槐花开,旋作前春落。

(陈骥《槐花》)


我生文革末,所历无大悲。

父母皆工人,薪薄可养儿。

母言曾少粮,年幼不能知。

时喜连环画,多费慈父资。

……(高松《三十自寿》)


目前,甘棠六子皆已成为社会中坚力量。徐晋如、檀作文于高校任教;曾少立为自由职业者,致力于诗词普及工作;眭谦、陈骥、高松在管理、出版部门任职。甘棠六子的去向也大致可反映网络诗人的职业构成。


随着年龄增长,早期网络诗人在主流社会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他们对社会的贡献已不限于文学创作。与此同时,在早期网络诗人的影响下,优秀的网络诗人仍不断涌现。如毛进睿(复斋)即为新一代网络诗人中的佼佼者,其近作《止酒》云:


上谕禁浮淫,壬辰月建亥。

朝会黜劳飨,巡狩简舆骑。

督卫无彝酒,胥吏德毋醉。

陈食迄四品,旧仪相倍蓰。

敦俭裕财用,尚质节贪侈。

铨士肇元德,黍稷匪馨旨。

举国甘同梦,景福受兹始。

寄语独醒人,糟醨歠可矣。


造语古雅,句法老练,关怀现实,文质彬彬,显示出不凡的才性和文化积累。


精英网络诗人的创作是一种面向历史的创作,这种历史不仅限于文学史,更多的是文化史、思想史,他们承续的是中国诗学的主流,即士大夫之诗的传统。精英网络诗人具有良好的学历背景,多属白领阶层,在网络上接受过严格的诗词训练。他们的作品严守格律,善用经史,文学技巧纯熟,风格或古雅,或险怪,在深厚的学养基础上锐意求新。


网络诗人关怀现实,并希望借助自己的学识对不够完美的现实有所补益,他们往往能对现实问题做出更有价值的思考,并乐于将这种思考写进作品。在涉及现实题材时,他们也从不丢掉文学家的艺术感觉和士大夫的优雅风度,中国士大夫之诗心忧天下、温柔敦厚的传统为他们所继承。


网络诗人在词汇使用方面极为大胆,无论是冷僻的上古语词,还是时髦的网络用语,无不是他们信手拈来的诗料,这种大胆源于他们的自信,源于他们对历史的理解、对汉语特点的把握。精英网络诗人的创作是中国主流诗学和儒士精神在当代的体现。


当然,精英网络诗人在网络诗人中只是少数。精英网络诗人拥有众多的追随者,这些追随者大多可以摆脱台阁体的束缚,但无法达到精英网络诗人的境界。普通网络诗人因为学养的欠缺,在创作中存在种种问题。有的网络诗人为险怪而险怪,过分使用新生名词,却缺乏诗情与深意。


有的网络诗人则以滥情为言志,缺乏理性思考和艺术修饰,诗作流于叫嚣。更有一些诗词论坛江湖习气较重,对资深成员妄加追捧,其创作者成就平平而自高身份。这些不良现象都并非仅见于当代,自然会为文学史所淘汰。


无论是《诗经》中的“雅”诗,还是唐诗中的韩孟诗派,在文学史上都占据了醒目的位置。不难推测,高贵儒雅的网络诗词也会为文学史留下不朽之作。网络诗词实为当代诗词创作的主流。




三、 校园诗人


在网络诗词的推动下,高校学生纷纷自发成立了诗词社团。与台阁体诗人的茫然和早期网络诗人的艰难求索相比,高校学生学习旧体诗词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在读学生可以方便地选修古典文学课程,借阅相关书籍;诗友之间朝夕相处,利于切磋;高校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师很愿意为写作旧体诗词的学生提供指导。


在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诗词创作常常被视为仅次于论文写作和课程修习的正业。校园诗人在系统学习文学史知识的同时,经历着个人诗艺的成长和个体生命的成长,因此对文学史的感觉分外敏锐。指导学生创作并亲自参与创作的高校教师,以及成长为高校教师的曾经的学生诗人,也应属于校园诗人。这些以教师身份留在校园中的诗人,专门从事文学史研究,自然会更多地思考文学史问题。应该说,校园诗人是文学史观最强烈的群体。


校园诗人的创作是面向文学史的。在中国诗学的宝库面前,校园诗人既不盲目自卑,也不妄自尊大。校园诗人会有意钻研古代成功诗人的句法,会在文学史上寻找自己的师法对象。而且,校园诗人找到的“本命”往往不是杜甫、韩愈这样的主流诗人,而是一些相对冷僻的诗人。


校园诗人不但面对着台阁体诗人的压力,同时也面对着网络诗人的压力。因此,校园诗人需要一条不同于网络诗人的道路来逃离“老干体”。与台阁体诗人和网络诗人相比,校园诗人的人生阅历较为单纯,现实题材是他们的弱点。


出于这样的原因,校园诗人相对不喜欢谈论现实。台阁体诗人对现实的歌颂令网络诗人和校园诗人想要逃避,网络诗人选择了批判现实,校园诗人则选择了悬置现实。因此,校园诗人的创作只面对文学史,而不面对文化史、思想史。


网络诗人重在逃避台阁体浅易的一面,故形成了“奇”的风格;校园诗人重在逃避台阁体枯涩的一面,故形成了“丽”的风格。校园体与台阁体相似的浅易常常为网络诗人所诟病,而校园体恻艳为工的风格更是同时为台阁诗人和网络诗人所不容,常常被谑称为“红楼体”而与“老干体”并列。实际上,“红楼体”是校园诗人为自己找到的生存空间。


校园诗人大多为80后和90后,成长于开放的年代,受到文革后学术、文化优秀成果的滋养,教育经历完整。校园诗人的童年大多有背诵唐诗、观看《红楼》、《三国》电视剧的共同经历,在青少年时代能比较容易地读到文革后集中出版的名著和文化普及读物。对他们来说,传统文化既非陌生的他者,也非神圣的宗教,而是感情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与此同时,陪伴校园诗人成长的还有新兴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的情感表达方式也影响到他们的诗词创作。这令校园诗人的创作平添了几许风情。


北京大学诗词社团“北社”自2002年创办至今,已坚持了11年,编纂了近20期社刊,具有一定影响,可以作为校园诗社的一个样本来分析。


北社的主要成员为北大中文系在读学生,兼有本科生和研究生,亦有外系乃至外校同学加入。其骨干成员很多曾经是北大本科生,硕士、博士阶段又继续就读于北大,得以长时间参加社团活动。


北大中文系教师给予了北社无私的指导。现在,北大中文系有一系列课程加入了与旧体诗词创作有关的内容,北社成员学习创作的过程与专业课的学习密切相关。一个典型的北社成员学习创作的过程包括:


1. 大一时,在《古代汉语》课上习得格律基本常识,包括相关的汉语史知识,按《平水韵》创作出符合格律的七律,交纳作业。老师和助教帮助其修改格律不恰之处。


2. 大二时,在《古代文学史(二)》课上学习六朝诗和唐诗,模拟古诗进行创作,交纳作业。老师和助教负责评点,筛选出优秀之作,推荐给北社社刊。


3. 大三时,在《古代文学史(三)》课上习得填词的基本常识,开始填词。在诗词创作方面有天分者,此时加入“北社”,并协助社刊编纂工作。业余时间阅读经典诗学著作、诗人作品,在创作方面得到老师的具体指导。


4. 大四时,在《唐诗分体研究》等选修课上习得文体知识,开始较为自主的创作。


5. 研究生阶段,选择古代文学的某一问题进行研究,并用以指导自己的创作。可以比较熟练地写作旧体诗词,初步形成自己的艺术追求。


北社的很多成员都以六朝、晚唐诗歌为研究对象,在创作中发现问题,以研究指导创作。成员之间在研究和创作上都有很强的联系,构成一个整体。


北社在成立之初,诗歌风格与网络体颇为近似,但很快转为模拟六朝、晚唐的写作。学术研究是北社成员的志向所在。北社初期的唱和者柳春蕊、陆胤、刘青海、陈岚、辛晓娟、张一南今已先后走上古代文学研究岗位。


陈岚的创作可以代表北社初期的风格。她的作品声情摇曳,兴象富丽,留意于爱情与神学,又得艳体乐府之精髓,兹举几例:


纵使凄凉已成病,想前欢、怎信身为客。兰膏损,菱花裂。(《贺新郎》)


哀乐未能亡,谐声起万事。

曲高疑世真,情满觉身累。

青春日下驰,红绡握中碎。

《重练肖邦第二十前奏曲成偶感》


城上金乌逐梦栖,城下幽芳娇欲啼。

夜露初经梁园后,此心应已天上期。

银河淡似前生誓,竟夕待君君不至。

岂惜湮作河中花?恨君未睹相思字。

(《乌栖曲》)


笔者不才,忝列北社诸子之后十余年,虽无所成,然一直步趋古人,进行各种文体实验。笔者尝试过的较为“另类”的文体包括:各色骚赋骈文、步韵诗词、齐梁格诗、拟篇诗、赋题诗、易象小令等。虽不离古人糟粕,所幸字字皆有本事。今附记名目于此,聊备当代诗词之一格。


北社成员中,尚有游走于网络与校园边界者,如辛晓娟(步非烟)、王乃中(野云)、李倩(叶落依枝)等。他们在网络上和校园中均有名气,兼具网络诗词之奇与校园诗词之丽。兹各录其诗一首,以俟知者:


阿阁碧桃寂寞春,但辞阊阖入龙津。

楚天玉管催新舞,胡地缁衣属旧尘。

万里湖山唯照雪,一生风月未随人。

落红惊散秋波上,始记莲花梦里身。

(辛晓娟《相思》)


岁晚尘寰静,居荒不应邻。

病中霜露凛,孤久鹤猿亲。

已忘逃秦术,空归访戴身。

深宵报新雪,策策阻行人。

(王乃中《冬夜杂兴》)


无心隔断红尘迹,听惯夜来风雨程。

淡薄流光忽一线,始知岁月复新生。

(李倩《百叶帘》)


北社培养诗人已形成有条理的流程,故每年都有新的诗人出现。富嘉吟、黄琪、青子文和张晓伟是最近尤其值得一提的作者,兹各录其诗一首:


斜日不知敛,照人纤汗盈。

下帘阴陋室,移榻嫌春晴。

幽草缘阶绿,闲花落梦轻。

归鸦噪迟暮,惊起月初明。

(富嘉吟《春日午后小憩而作》)


搅搅谁家雪,轻游断柢魂。

孤征天地客,漫委八荒门。

络绎何须住,飘摇不必言。

倏忽人絮远,豫豫入晴昏。

(黄琪《逢柳絮即感》)


二三素心友,言谈方乐只。

灿灿千株树,羽盖来弹指。

视之粲然笑,深眷风物绮。

秋空廓然高,叶间筛光矢。

此际造幽玄,万象不可已。

(张晓伟《木叶》)


传闻天水接,不见河源客。

柳色浅于冰,伤心一千尺。

离离烧后霜,错莫烟中碧。

来往若乖期,还将陈迹惜。

(青子文《代李义山海上谣》)


设色体物,深得六朝、晚唐风神。


重拟古与重性情是北社创作的两大特色。拟古使性情有章可循,不致流于滥情;性情则为拟古注入了灵魂,使拟古不仅限于形式而更着重于功能。拟古使北社诗人平日所学得以施展,性情则使北社诗词记录下了与典籍相伴的鲜活青春。北社诗人迷恋形式,不避艳情。形式与艳情虽然受到主流诗学的否定,但在中国诗学史上并不难找到相关的资源。六朝与晚唐即为北社创作的文学资源。在思想方面,北社诗人往往自幼熟读儒家经典,但在实际创作时,更热衷于有关仙道、佛理的思考,而不以儒家理想为己任。


校园诗词的创作情况千差万别,难于一概而论。从北社的创作来看,校园诗词的特点包括:严守格律,在校内接受诗词训练,注意文言语法,文体意识明确;造语华丽,或端庄厚重、酷不入情,或摇曳多姿、写情刻尽;兴象唯美,用词极为谨慎,乐于从六朝、晚唐寻找诗料,以句法古雅为尚,很少以白话和现代都市意象入诗,拒绝不符合传统审美的意象;超脱现实,感受敏锐,注重个人经验的传达。


校园诗人的创作重在争取老师和同学的认同,其影响范围主要在校园内,且以本校为主。校园诗人年纪尚轻,对作品结集兴趣不大,与网络诗友的互动也比较少,故其研究资料相对不易收集。在三个创作群体中,校园诗人的创作是最易被忽略的。又因为校园诗人与网络诗人交往频繁,人们也往往对二者不加区分。事实上,校园诗人的追求与网络诗人仍是有差异的。


当代诗词创作呈现日益普及的势头,出生年代越晚,同龄人中创作旧体诗词的比例相对越高。在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部分80后、90后中,诗词创作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有人戏言:“这年头连首格律诗都不会写,是会受歧视的。”这也造成年轻诗人水平参差不齐、风格各异。一些年轻的诗人未必有很强的文体意识,但也喜欢偶尔写一两首小诗,记录自己的青春情思,使用的文体以绝句和小令为主。这些创作谈不上文学史意识,但也是以“丽”为追求的,又鉴于这些诗人年纪较轻,往往还在读书,因此也不妨将他们归为校园诗人。


艳丽诗风在中国诗学史上永远不可能成为主流,但艳体诗歌偏偏又是“史不绝书”的,不时为中国诗史添上一抹柔媚的色彩。《诗经》不废“风”诗,而采妇人女子之言;吟咏美人香草的楚辞孕育了汉赋,歌颂儿女私情的汉乐府孕育了古诗;宫体诗引出了唐诗,曲子词引出了宋词;温李诗风更是上括中古诗学成就,下启宋诗纪元;乾嘉以来,性灵之诗,闺秀之词,则直接与今天的诗词创作相接。艳丽诗风总是预示着文学的新生。阴柔的诗体往往“无成有终”,虽不出产显赫的巨匠,却一直保存着诗学传统,不时为上得台面的诗学输送力量。




四、 结语


时至今日,诗词创作已再度形成三体并峙的局面。由此可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当代诗词已相当繁盛。只有创作者众多,才可能分化为不同的诗体。只有创作水平提高,诗人才会产生大相径庭的艺术追求。当代诗词不再是苟延残喘的“余孽”,而已经成为了有价值的文学,可以与以往的中国文学进行比较。


其次,当代诗词已产生了分化。分化的出现,表明诗学系统已足够庞大。分化使得当代诗词作为一个系统的功能更为完备,中国人的主要情感需求都可以用旧体诗词来满足。


其三,当代诗人之间的审美差异是由系统分化造成的,而不代表诗学水平的高下。三种诗体的并存是历史上的常见现象,不同诗派之间的追求不可能统一,不应强求。


其四,旧体诗词仍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当代诗词尚可产生分化,这种现象往往发生在诗运转关之时,而非诗体灭亡之时。魏晋时期,走向灭亡的四言诗沦为高层贵族的羔雁之具,是无力产生三体并峙局面的。可见当代诗词尚不能类比于魏晋四言诗。走向消亡的,更有可能是“诗庄词媚”的唐代文体系统,而诗与词似乎正在整合为一个有生命力的新的文体,在中国文人的精神生活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本文意在描述当代诗词创作群体的大致框架,以期为研究者查找资料提供一点线索。本文所举诗例仅做说明诗体流派之用,不代表对文学价值的判断。限于篇幅和眼界,本文对于具体诗人及其成就的列举,难免挂一漏万,敬请前辈诗友谅解。


文章原载于《华南师大学报》2015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张一南,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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