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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生出家了,他们身后是一群崩溃绝望的母亲……

以世俗的眼光看,他们不是失败者。中等家庭、名校毕业、体面工作。突然的一个决定——假如他们的母亲感觉是准确的——他们离开了原生家庭,隐入深山古寺,成为龙泉寺的高知出家人。

对于他们的母亲来说,剩下的联系是一个微弱的没有气息的电话、一次没有温度的见面,以及无数次对家庭的拒绝。最不能忍受的,是这种情感的割裂。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中国式的亲情故事。

1

入寺的山路,弯弯绕绕。中国的每一个寺庙都差不多,尤其是在陈石梅的记忆里。她去过龙泉寺两次,可是描述不出寺庙的轮廓,“有很多树”,她说。匆匆忙忙地来、拼命压抑心情、脚步缓慢地离开,怎么可能看到什么。

实际上,龙泉寺的风景很美。在陈石梅摔倒的金龙桥上,紫色和玫瑰色的野花和绿色的树丛到处都是,石桥是白色的,带一点陈旧的黄痕,而京郊的天空很蓝。

陈石梅能记住的只有红色,她在那里摔的很重,额头的血抹在手上,让她惊讶了一瞬。在记忆里面,沉重的不是这个,是女儿看到她的表情,有一些意外,问她怎么了,没有她设想之中的心痛和连连追问。

摔倒的时候陈石梅有一瞬间很惊喜,她觉得,她一会儿就看到女儿了,说不定,女儿听她说了这一路多着急,没看清脚下的石头,以致于摔得这么重,会和她抱头痛哭,会说,妈妈我让你担心了,我们下山吧。

陈石梅想过很多次这种场景,每一次都没有实现。

她想和女儿哭,想和女儿吵,但是在寺庙的庄严气氛下,伤心和怒火掩藏的小心翼翼。女儿给她打了电话,说她出家了。自从那个电话过后,她两次见过女儿,身边总有陌生人,是寺庙里的人,于是说的只能是场面话。她攥紧了一路正待宣泄的情绪,真到见了面就松垮了下来,无法形容的憋屈。

“迎迎,你怎么样?”

“挺好的。”

“能不能和妈妈说说,你修行都干什么?”

“都挺好的。”

“你如果压力大的话,先休息一段时间,我们回家好吗?”

“不用了。”

“就当回家看看,就呆几天,爸爸妈妈把你送回来好吗,家里准备的素菜,爸爸妈妈也买了菩萨,爸爸妈妈保证尊重你的信仰。”——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答案在沉默中反弹回来。她总要在寺庙等很久,盼望等到一些什么,但也说不清楚,一直等到最后一班车。

然后,就结束了。

2

陈石梅54岁。很瘦,颧骨突出。她说话很快,喜欢描绘一个圆满的家庭,“从哪个方面都是”。她的眼睛显而易见地挂着红色。日复一日,失眠的时候,她看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墙上,正对着床,女儿中学时候贴上去的。那是一个在她看来张扬炫酷的摇滚歌星,是物欲世界的流行元素。代表着她当时看不懂,此刻更加不明白的女儿。

她在水利局工作,丈夫也是公务员,女儿在哈尔滨读的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手游开发,一个月工资2万块。她明年就退休了,干了一辈子,就盼这个时候。她想过很多遍退休生活应该怎么过:出国旅游是肯定的,我英语不好,女儿说她给我当导游,女儿勾着我的肩膀,说妈妈你这么笨,还去国外,我要是不理你,你可就丢了。

她和女儿说话随便惯了。

“为什么?”她并不是第一次承受这个疑问了。绝对不是家庭压力,绝对不是。她说,“孩子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在尽力做开明的父母,和女儿之间都是叫外号的,从来不管她学习,考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当然,孩子本身学习也不用操心。”

如果说担心女儿做什么,可能是小时候不让女儿玩一种“有点暴力”的球——无法从描述中,得知那是什么球类运动——而是引导她学琴钢琴、还有古筝,培养女孩安静娴雅的性格。女儿也很投入,有的时候,她看女儿在屋里弹琴,一个人在默默流泪。她不会贸然去问为什么,女儿需要个人空间。她说,“我不是那样的妈妈。”

绝对不是工作压力。女儿出事之后,——她迅速把这个词纠正为“出家”——她去了女儿的公司,深圳佳兆业广场,去找女儿的同事。她不敢上楼,就在门口等啊等,等了一下午,一个上次来看女儿时,一起吃过火锅的小姑娘认出了她,说阿姨您来啦。

她不敢说女儿怎么了,“就含糊地说,路过,顺便看看女儿。小姑娘说早就辞职啦,她们前不久吃的散伙饭,水煮鸡肉。为什么辞职?没有遇到困难。女儿还干杯感激领导栽培,她们都以为女儿找了家更好的单位。”

“我给小姑娘塞了几百块钱,人家不要,我强行塞的,我是一个很节俭的人,当时不知道哪股情绪上来了。在广场上,在夜空下,我哭了很长时间,找了一个角落,对着墙。”

“一半是庆幸,”她说,“说实话,刚刚知道女儿出家,我还以为女儿是出事了,正好看了一个职场性侵的新闻,我就开始联想,就觉得女儿是不是也遇到了这个?没有。”

她只是一个电话通知了陈石梅。那是两年前,夏秋之交,天气正好的季节。除了在寺庙的短暂会面,陈石梅再也没见到过女儿,带着她从一开始就完全不明白的“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震惊和痛苦,越来越微弱的企盼。——母亲们的困惑是相似的,就是孩子“无比突然”的决定:一次饭桌的谈话,一个意外的电话,然后,孩子消失了,在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之中。

突然之间。所有的母亲都在反反复复使用这个词,突然之间,她们觉得生活垮掉了,孩子消失了,联系变得奢侈又陌生。然而,在她们的描述中,仿佛上一个瞬间,孩子还是活泼、上进,跃跃欲试,瞄准未来,准备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陈石梅的女儿迎迎上一次回家,是单位要求办一个街道才能开出来的证明。女儿在家里呆了四天。那四天,陈石梅只记得,每一顿饭都是在外面吃的。

不是海鲜就是肉,孩子特别馋,她至今想不明白,孩子怎么受得了寺庙的清净?“每天下午,还没到晚上,迎迎都喊着说,该吃饭了该吃饭了,去哪里哪里吃,我说就在家做饭吧,昨天才刚出去吃的,迎迎就不高兴,还撒娇。妈妈你做的饭太难吃了,我不吃你做的饭。”

她反反复复地责问自己——

“我做的饭确实不好吃,孩子大学吃食堂,别的同学都吃不惯食堂,就我女儿吃得惯,说反正比妈妈做的饭好吃多了,大学四年,学生小孩吃饭不规律,都瘦了,就我女儿还胖了。”

“我对不起女儿。”

“每天我的心都在流血,和当时把她生下来一样疼。我每天都在反省,自己作为母亲,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

“可我不能硬找一个理由,和你说女儿为什么出家,因为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女儿弹琴,弹过李叔同的《送别》,喜欢史国良的画——是女儿出家之后,我拼了命地找蛛丝马迹,翻了她的所有东西,不理解的也都在网上查了,我才知道史国良是个画僧。”

“但我怎么能认为,这些就是女儿出家的原因呢?她明明没遇到过挫折啊,总得有个推动的东西吧。”

3

很少有母亲能理解为什么,哪怕是从半生的回忆中,捕捉一个可供追索的线头。什么都没有,除了眼泪和倾诉,除了温馨的家庭画面。而幸福的家庭总是相同的:都是名牌大学生,都说“没怎么管他的学习”——每一个父母都这么说,孩子拥有骄傲的青春,上进,循规蹈矩。

这大概就是幸福吧,是父母都期待的那种幸福。李秀清的“突然之间”是一次尴尬的晚饭,儿子大四寒假回家。饭菜摆满了一桌子,没动筷子,儿子犹豫但非常严肃地说,妈妈,我们先别吃了,我有话要和你们说。凝重写在脸上。

李秀清惊住了,她说,当时第一反应是,儿子是不是把女朋友搞怀孕了。她知道儿子有过一个女友,两个人感情挺好,后来似乎是分手了,儿子不爱说,她也不好意思问。

当时,那个女孩子的脸,突然就浮现在李秀清的心里。她记得特别清晰。

天哪,她想,这可怎么办呢。

儿子停了好几分钟,说妈妈,我有一个决定,希望你们能支持,你们的支持对我很重要,我决定毕业之后出家,寺里已经同意接收了,之前做过一段时间的居士,觉得这条路很适合我。就这么些话,但是儿子说了挺长时间,打结加重复,他可能也是紧张的。

李秀清的第一个反应是松了一口气,丈夫也是。她记得她好像是笑了,说了什么呢?反正立刻从正襟危坐站起来,开始盛汤。她莫名地记得,那锅汤是鲫鱼扇贝豆腐汤,这个细节刻在脑海里,比当时说过的任何话都要深。

李秀清后来才回过味,那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她能和儿子敞开心扉谈这个话题——她用胳膊上抠出来的伤描述她有多后悔,因为后悔了就挠胳膊——“我真后悔。”李秀清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

当时,她觉得现在年轻人就业压力大,太正常了,孩子就是一时之间闹情绪,想逃避,过一阵子就好了。她故作开明地说,要不先去社会历练一阵子,再选择出家,是不是理智些?丈夫更是在开玩笑:现在寺庙也有考试呢,听说比大学还严,你这个学渣考不及格,可就得滚出来了,哈哈哈。

“滚”是包含着笑意的口头禅。在李秀清家,丈夫说,儿子也说。李秀清解释:这正表示家庭气氛非常好,父母和孩子像朋友——哪个年轻人愿意和父母说成绩呢?我儿子什么都说。

不过,李秀清的回忆中,除了后悔,还有另一个画面让他不安,她和丈夫没当回事,儿子好像也轻松了,开始大吃大喝。她想,儿子是不是理解错了,觉得我们同意了?

她没机会真的去问儿子了。

没有一个母亲能够在那一个瞬间明白过来,“出家”意味着什么。每一个母亲都觉得,孩子就是压力大了,去逃避一阵子,回来就好了。之后,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李秀清的儿子在大四的尾巴,第二次和她谈到出家,不再犹豫和紧张,而是斩钉截铁,告诉李秀清,那就是他的决定了,他不再找工作了。紧接着,儿子就不回家了。问他,他说在寺里,在适应,尽量少联系。

她开始感到恐慌——她承认直到这个时候,她依旧没觉得儿子是认真的,但她还是害怕了,她想去看看儿子,去龙泉寺。

4

到底发生了什么?林雨记得,孩子喜欢听打打杀杀的歌,就是那种特别激烈的摇滚。而且他有抑郁症,他提出要出家,她就同意了。但是她没想到,从此以后,她就再也见不到孩子了,很彻底的见不到。

“有些孩子愿意出来见见家长,但是我的孩子,就只见过我两面,不知道他会这么决绝。”——孩子结婚,再生孩子。对她来说,这样的一个轮回,是每个家庭的寄托。现在,这个寄托没了。

有一次,她给孩子打电话,说孩子外婆要去世了。“我说孩子,你回家看看。我就是想把孩子外婆的病当借口,让孩子回来,我说这种话对我的母亲是不孝,所以报应在我身上,我的孩子也不孝。”

李萌去寺庙找过孩子。打了16个电话,他才接。见了面,他斩钉截铁,“下半辈子就在这里了”。说了几句话,他就说,他要回去了。“我拉着他不让他回去,他就一定要回去。”

他对她从没这么粗暴过,她说。

退休之后,她就跑到北京陪孩子读研究生。孩子体质比较弱,她想在学校附近照顾他。大部分时间,孩子泡在自习室里。她买饭买菜给他做饭。交流的时间都在餐桌上。

在她的印象中,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内向的性格,在家里不喜欢说话。他的哥哥姐姐,过年的时候会一起打扑克,他不参与,腼腆的笑。当时,她想让他出国。但工作一年后,他突然出家了。

为了出家,“闹自杀、闹绝食、跟父母决裂、跟姥姥姥爷大喊大叫”。孩子自己不可能这样,他背后一定有人,这是她的理解。她觉得自己孩子被夺走了。

陈石梅形容她多么震惊的时候,说出一连串的形容词,“就是世界末日了……”李秀清则说不出话,完全说不出话,提起这件事时,她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流泪。

这个满头褐发、自称和年轻人一样时髦的母亲,坚决不认同自己错过了儿子的心理轨迹。说到这里她控制不住激动,语言被情绪分割的支离破碎。

她说,儿子这学期的电话还是说说笑笑,说学校里的趣事,骂导师是个坏老头,说打篮球膝盖肿的青里带红,吓了校医一跳,主动奉出病假条。还有,淘宝购买记录里有任天堂的游戏卡,AJ的鞋子,邮箱里还有写给知名外企的简历。——母亲的理解中,这是一段丰富而美好的大学生活末期。

困惑有时会转变成仇恨。母亲们通常把三分之一的仇恨留给自己,夜深人静时反噬内心,另外三分之二指向寺庙。那个转折太快太陡峭,他们不能理解。

“你也还小,不懂母亲的心。” 李秀清说,一个母亲怎么能理解呢,儿子的邮箱里,——她找人入侵了儿子的邮箱——寄给外企的简历,和寄给龙泉寺法师的交流信,相差不超过两周。

“每一个人都有两面吧。”李秀清痛哭失声,“我只能觉得,孩子的这个成长太顺利了,我们哄着惯着,他没有过挫折,大学一度学习不好,男孩子嘛,大学成绩也不重要,我们觉得及格就行,从没给过他压力,但可能他自己在那一个人给自己压力,可能就是这样,他把自己压垮了,可是他太懂事了,从来没和父母说这些。”

这是她的理解。

5

李秀清去过四次龙泉寺,她说再也不想去了,最后一次见儿子,儿子已是光头。她见到他就定住了,不断地问:“你真的把头剃光了吗,你真的想当和尚吗……”她的眼睛看着他。

盼望的日子很长,但李秀清和儿子见面的机会,很短。第一次,儿子请一个法师出来转告,自己一切都很好。那时她还没把出家看得太重,觉得儿子去这个地方是为了逃避什么。她是母亲,必须得和儿子亲自谈谈,解决儿子的危机。她还害怕,儿子是不是被什么控制了。她就坚持死活不走,不见到儿子就赖在寺里。

最后,儿子出来了,用清亮的眼神打量着她。妈妈我很健康,他说了好几遍。我很健康,他说,我在这里好好学习,妈妈你放心。

“好好学习,妈妈你放心。”这句话,李秀清从小到大听儿子说过很多遍,儿子爱表决心,做错事会发誓,下次再犯就发一个更狠的誓,说再这样我就不配当你的儿子,当爷爷的孙子。李秀清和丈夫从没逼他那么说,可是儿子就习惯那样,她觉得那是儿子在激励自己。

两个和尚陪在儿子身边,友善,保持着分寸,这让李秀清稍微放心了一些。但儿子只说了那么几句话,就离开了,走的很快。在她看来,“一点留恋都没有,也没回头。”

“是的,我开始觉得放心了。”李秀清说,但是也觉得恐怖,脚都软了,一种庞大的说不清楚的恐怖。心里隐隐地,李秀清觉得可能会失去儿子。这个念头没有具体的理由,但就像泡了水的海绵,越来越沉重。她下山时几乎没有力气,她不知道一家人还能不能一起吃饭了,她还得努力把这种不好的念头赶走。

“以前我再害怕,再遇到事,我都觉得那种害怕是有底的,就是我的妈妈、孩子的姥姥住院,我都觉得自己能撑住,可是现在我就是觉得没底,要说严重,这事儿当时也没觉得太严重,我觉得就算最后他是真要出家吧,出家也不是不可以还俗,孩子健健康康的,耐不住寂寞总得回来。”

她说,“可是我还是怕,从没有过的怕。”

她在火车站广场上一直溜达,火车到的太早了,凌晨,天还是墨黑墨黑的。她走过天桥,闷着头不知道走到哪里,见到一个衣服很脏的人,坐在肯德基门口,像一个乞丐,她平时不给乞丐钱的,“是有点抠的人”,但那天,她掏出400块钱给了乞丐。

“我就是想积点儿德,妈妈对孩子就是这么傻。”下山的路上,这件事确实给了她一点安慰,但也只是安慰。

李秀清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山路,她走的很慢,虚弱到需要经常坐下来休息,也转了很多念头,甚至挂了一丝对丈夫的恨意:儿子拗劲儿肯定是遗传你,我家没有这个基因——她开始历数娘家亲戚的软弱,比如她的父亲在机场被清洁工碰掉了红纹石镯子,那价值3000多块,而是父亲磨磨蹭蹭,没好意思要赔偿,就这么走了。

“如果儿子像我,就听劝了。”李秀清说。

她慢慢地走下山,有鸟儿鸣叫,有小河流淌,她就想到和小时候的儿子去公园的时候,她想到很多画面,想到什么就得哭一会,释放完再支撑下一轮想象。

是不是不该在家里供菩萨?菩萨前面一直放着新鲜的桃子,那是儿子小时候,孩子爸爸经常远途出差。非典的时候,丈夫干脆在北京,而且好像封闭在那儿了,她就拉着儿子去跪那个菩萨,祈祷爸爸平安。儿子就很认真地在那里跪,她会把祈祷的话说出口,儿子就不会,总是默默地念叨什么,很认真地样子,她觉得儿子很孝顺。

儿子一直很孝顺,但是“孝顺得很有个性”,他大学的时候,丈夫有一次抱怨说,孩子不在家里,这个家怎么这么闷呢,没意思了。儿子听进去了,不久给爸爸买了一个任天堂游戏机。他没想,老头子怎么可能愿意学这个。但儿子就是买了,还想教爸爸,丈夫推三阻四,游戏机至今还在落灰。

想到这里,李秀清又开始恨丈夫。李秀清自己去了北京,她不敢带丈夫。丈夫太暴躁了,她说,儿子是不是遗传了丈夫的一根筋。她怕丈夫和儿子冲突,儿子可能就再也不回家了。

“我就跟他爸说,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你爸我爸都有病,不能轻手轻脚地说走就全走了,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我们顾孩子,不顾老人,我们就是不孝。他爸给我回了一句:你养的孩子不顾家,去当和尚了,不也是不孝吗?”

为这句话,临行前,她和丈夫吵了一架。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最激烈的吵架,还摔了东西。

“你的剃须刀,你的皮鞋,不都是孩子买的?”李秀清吼丈夫。在山路上,她也想起这一幕。但丈夫打来电话,她还是收起眼泪,好言安慰,自己也不记得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电话打了很久。她累极了。

6

母亲们的回忆,无法拼凑孩子离开的轨迹,她们却依靠着这种努力而生活。她们一定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无论还有多少时间,多少年。

李秀清回家之后,家里就炸了。其实她和丈夫都是捡好的说,寺庙山水都不错……但所有的话总要接近内核:孩子铁了心要留下——其实都没说几句话,孩子就走了,走的决绝。

丈夫说,要去北京把孩子绑回来。

那是李秀清最担心的事情,这个母亲总是想尽自己的力量维持一些什么。可是丈夫要去北京,她拦不住,就一起去了。接下来的画面她不愿意回忆,丈夫在寺里发火,和尚没来得及劝,儿子一下子把丈夫推倒了。

是不小心。她看着儿子匆忙移动的脚步,向着丈夫。丈夫自己起来的,儿子没来得及扶,双方的火气都消了。然后“客套了几句”,儿子凝视着他们,又进去了,没再出来。

之前儿子去大学,办毕业手续最后需要的一些程序。同情他们的导员知道儿子要来,提前通知了他们,李秀清和丈夫才过来的,守在大学里等儿子。

当时情绪失控了,孩子骤一见到他们,看上去生气了,马上就躲,孩子爸爸冲过去抱着孩子,她也哭了,同学都围在身边。她知道这么大的男孩子肯定特别尴尬,作为父母不应该这样,这样会把孩子越推越远。“可是……为人父母,九个月没见到一个囫囵的孩子,我们能怎么办呢?”

“其实在大学里见孩子,我们觉得安全一些,毕竟大学是一个正常的环境,孩子上大学那年意气风发的,我们两个人一起送他,又回到这里,没法说是什么滋味。”

孩子哭了,说爸爸,你到底要让我怎么样?你不让我出家,你就让我死吧。当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就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她赶紧把丈夫拉开,还对他说了脏话,说你别这么弄孩子,不是这个弄法,旁边同学也在劝。

然后,好了点,她们送孩子回去,说爸爸妈妈送你回去,好吗,丈夫一个大男人在哀求,儿子轻轻说好,就一起走了。他们试着聊儿子喜欢的话题,NBA,但是谁都不懂,就使劲聊。

“比如NBA什么时候打啊,里面那个球星打的好,那个球星上次进了多少球?儿子没有不耐烦,只是答的慢,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和以前开朗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之后转车,儿子不让我们继续送,也是很礼貌地说,爸爸妈妈再见。”

“他爸回去的路上,跪在马路上就哭了,两个手挠地的那种哭,指甲断了都不让我包。”

7

2019年的大年夜,那些孩子们都没有回家。之前,这些母亲想了很多办法,让孩子回来。陈石梅试图绝食——她和女儿说,妈妈已经绝食一个礼拜了。这样的话她和女儿说了很多次,之前女儿会安慰,现在只是淡淡的。

她觉得女儿可能感觉她在演戏,但是绝食是真的,吃不下饭也是真的。“一个礼拜只能吃几口白米饭。”

女儿从深圳寄来的行李——六个巨大的编织袋,还放在家里,没人拆开;女儿的房间还是原样的,她有时频繁进去打扫,一天打扫几遍,有时又一周不敢进去。而她和丈夫的房间,凌乱成了常态,丈夫也不怎么吃饭,两个人都没力气收拾。

她觉得这个状态像失独,想起这个又骂自己,觉得是在咒女儿。

她每天都在想女儿——想女儿的一切,也只是想尽力找出一些原因,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女儿太乖了,可能问题是,太乖,就导致太单纯了。

有些回忆让陈石梅惊心动魄。那是女儿唯一一次离家出走:她才小学,两口子找疯了,在离家七八站的南山找到了女儿,女儿坚决不说话。后来知道,那时女儿的班主任在孤立她——为了学习?还是无关紧要的原因?可是老师号召全班同学不理她,甚至女儿也自己憋着,没跟她说。在南山找到女儿,她只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好像还骂过女儿不懂事。

很久之后,在一次平淡的谈话中,女儿告诉她,那时候她想自杀,——那个想法可能只是一个小学生的幼稚——女儿想在山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毕竟是过去的事儿,陈石梅笑话女儿,小小年纪像林黛玉。

陈石梅在这样的回忆中折磨自己。

李秀清没敢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剃度给她的刺激太大。她发觉自己变得暴躁。上一次,她和姐姐倾诉儿子的事,姐姐随口说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太软弱了,她愤怒地当场爆发,和姐姐吵了一架,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这样说儿子。

她也没敢留在家里过年,她没法听这些话。不约而同地,那些母亲都选择了宾馆。李秀清正好订了一间有电脑的房间——是无意间。那一夜,她疯狂地查询龙泉寺的新闻——2018年,那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尽管在电话里,女儿告诉她不要担心,也不要相信谣言。但她是母亲,她是一个脆弱、平凡、唠唠叨叨的母亲。

*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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