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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情字——《红楼梦》的“情淫相异”

作者:华子豪

《红楼梦》第一回,作者借空空道人之口,点出本书的主旨,即“大旨谈情”。第一回导其先路、指涉全书,是对全书主旨的提点与发明。无可否认的是,此“情”包含着我们现代意义上讲的“爱情”,千百年来,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凄美爱情在无数读者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者也挥如椽大笔、呕心沥血,泣成此段情事。接下来,我将对《红楼梦》中的所谓“情”,作些粗浅的探究与讨论。


一、一见钟情:值得反思的故事范型


在中国文学的长河中,爱情是诉说不尽、赞美不尽、哀怨不尽的永恒主题,而说到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着重描绘爱情的通俗文学作品,就不得不提到以《西厢记》为代表的包含“一见钟情”模式的才子佳人题材作品。

在才子佳人题材作品中,男女主人公爱情萌生的基础经常是“一见钟情”。仔细想来,“一见钟情”的故事设置是十分美好的,尤其是当两人“前生分定”、此生一见钟情时,满足了人们对于理想缘分和爱情的期待。通俗文学的快速发展,使得民间喜闻乐见的爱情故事大量传播,一见钟情的爱情范式也在潜移默化中深入人心。

然而,“一见钟情”模式存在着现实逻辑与文学逻辑的矛盾。姑且不论一见钟情是否常见,仅是“只见了第一面就可以私定终身”这样的设定,放置于我们文明高度发展、自由民主思想深入人心的现代社会,都显得不理性和不负责任,大概率只是一种偶然的心理冲动。然而在封建社会的末期,这样的“一见钟情”情节却时时发生在许多才子佳人故事里,被无数民间读者传诵与追捧。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在封建社会严格的礼法观念和乡风民俗的制约下,自由爱情一直是不可触碰的禁区,只有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才是被社会所认可的美满婚姻;也因此,少男少女为追求自由恋爱的反抗也不绝如缕,封建婚姻造成的悲剧数不胜数。或许正是封建社会文化与政治高压,才催生了文学作品中“一见钟情”的漫衍。《西厢记》中的张生与崔莺莺勇于反抗、大胆求爱,突破了无数读者心中封建礼教构筑的心理防线,在小说中做到了在现实中想做却不敢做的“破戒”之举;生发出“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愿望,唱尽了天下有情人之心事。人们赞美这种以情抗礼的伟大精神,这类才子佳人故事也得以被广泛传播。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之前,应该也借鉴、参考了才子佳人小说的故事模式,但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批评。书中多次出现作者现身说法或人物对于才子佳人故事的讨论,还设置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等经典情节。《红楼梦》第一回中,作者就说到,“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石头记》)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子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旧稿……非假拟妄称,一味的淫邀艳约、私定偷盟之可比”。第一回往往被看做是作者的独白,作者在这里已经十分明确地对才子佳人模式做出了自己的评判,突出了《石头记》爱情故事与才子佳人故事的严格区分。作者又在“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回中,借贾母之口,对故事模式和故事内容都做了严肃的思考与独到的评价。其认为才子佳人故事中常见的“一见钟情”“月下私会”“私定终身”行为不仅失于理性、充满着“庄户进京”式的想象,而且终不免“色情淫滥”之嫌疑。我们就顺着这样的思想路径,去寻找小说中的依据与立足点。 


二、以我观之:“一见钟情”有涉于“淫”


我们在歌颂和赞美的同时,更需要冷静思考。《西厢记》所描绘的郎才女貌的美好爱情,我认为有些地方是简单甚至肤浅的,夸张到不现实。归根究底,才子佳人作品表现的核心,或者说其之于后世的最大意义就在于歌颂了人的自然欲望、鼓励人勇敢地追求爱情,这样的主题思想自然受到了当时与后世无数读者和评论家的大力支持。而在此种耀眼的光芒下,我们不自觉地为才子佳人故事加上了时代的滤镜,从而掩盖了他在光芒之下的缺陷。在礼法观念盛行的封建社会,男女私会行为触及了礼法的禁区,也就意味着在民众心中被扣上了“不洁”的戳子。越礼的行为在古代意味着什么,我们不肖细说。回到古代的语境去思考,这种行为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仅会受到家族成员的鄙视,甚至会受到全体社会成员的排斥与乡风民俗的惩罚。这种行为,放在思想远比古代开放的今天尚且会遭受非议,何况是在古代社会呢?

我们试想,在月黑风高之夜,娇弱小姐与白面书生相遇,不是赶忙躲开,却是偷眼相看,在不知其人品、性格为何之时,竟敢开怀嬉闹、私定终生,岂不怪哉?我认为此处之“情”根本无涉真正的高贵的爱情,仅是一对干柴烈火、饥男渴女而已,与自古偷情滥淫之事相似。我甚至认为,崔莺莺并没有完全冲破礼教的束缚,她没有与礼教做决绝对抗,只是出于自己的私欲,只敢在“月黑风高夜”与张生私会;她心里明确知道自己是越界行为,甚至时时处处担心事情败露,显然仍然在礼教的思想控制之下,只是在勇敢地追求欲望与情感的释放而已。崔莺莺与张生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动地完成了作者安排的剧情。在这样的才子佳人故事中,初见就可私定终身,而后不免亲近嬉戏,甚至交合取乐。这种“一见”而产生的所谓的“情”,岂非会逊色?虽然我认为,才子佳人作品是对追求自由恋爱、解放思想历程的一个有力支持,但我同样认为,它仅仅是一种粗劣的、幼稚的选择。“一见”是否能燃烧出“真情”?因“有情”就可产生“皮肤淫滥”吗?这样的行为,无疑是要谨慎去赞美的。

“一见钟情”中或许存在着“真爱”因子,但这在某种程度上仍是不理性的,甚至更多的是一种色相的爱,甚至肉体之爱,我在这里姑且称之为“淫”。我认为,这种万般不论就私定偷盟以身相许的快餐式的“爱情”,是与作者所提倡的真正的精神恋爱相违背的。这里并不是对“肉欲”的全盘否定,而是对“一见钟情”式的爱情的重新思考。


三、《红楼梦》中的“一见钟情”


《红楼梦》在才子佳人故事的影响之下,也不乏“一见钟情”之下约定终生与色相肉欲的“爱情”,但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到作者的态度。对于贾珍与秦可卿的乱伦,脂砚斋曾在批语中明确指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被作者删去,对秦可卿一字定评的“淫”字,无疑是对爱情尊严的践踏与侮辱。贾雨村曾在甄士隐府宅中窥见娇杏,“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与他有意,更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而后贾雨村官升太爷,迎娶娇杏。庚辰本中,作者评论道“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娇杏的回顾是因为曾听家中多次提起贾雨村,忽觉耳熟,并无他意,而贾雨村却认为娇杏对自己有意,甚是滑稽。作者评论一个“错”字,正是认为这样的“错误”婚姻本不该出现,这种以“一见钟情”为基础的婚姻是不理性、不负责任的。尤三姐与柳湘莲也是一例。对于柳湘莲,尤三姐只在家中摆酒做戏中见过此人一面,但却心中笃定非他不嫁;而柳湘莲也坦言,此生要寻一“绝色女子”,在不了解尤三姐的情况下,便匆匆交予贵重信物,到后来得知其“淫”事后,跌足说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后悔不迭。三姐归地府、湘莲入空门,这是由于“淫”造成的悲惨结局。贾琏偷情多姑娘、私通鲍二媳妇、垂涎尤二姐、沉迷秋桐美色,实是饥不择食、渴不择饮,实属“皮肤淫滥”之辈……以上种种,皆因“淫”字之故,色相也好、肉欲也罢,“一见钟情”已然太多,都与作者所强调的真正爱情相抵牾。


四、《红楼梦》所推崇的真情——宝黛爱情


作者崇尚的真正爱情,是贾宝玉、林黛玉式的爱情,是“发乎情”而“止乎礼”的。两个人的故事来自于三生石畔的一段恩情。黛玉本是绛珠仙草,日受神瑛侍者甘露灌溉,才得以久延岁月。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神瑛侍者的灌溉,绛珠仙草才能存活,绛珠与神瑛的相遇相处,全然不见所谓“一见钟情”式的想象,反而源于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甘露之惠的一种长期浸润。而绛珠跟随神瑛的下凡,也是想用眼泪报答神瑛的灌溉之恩,这种施恩与报恩,超出了狭隘的“钟情”,成为一种以恩情为联结的关系。这种恩情随着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下凡被携带到人世。宝、黛的初见也是纯洁而美好的,黛玉道“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宝玉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温言软语,和乐生香,哪里有一见钟情的影子呢?而后,宝玉“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贯些。既熟贯,则更觉亲密”,既有恩情,便更相爱,读者甚至没有认识到,这将是宝黛爱情的发端。

脂砚斋曾指出在本书最后的情榜上,贾宝玉定评为“情不情”,简单解释就是,宝玉的真情是广大的、厚重的,涌向天下所有值得他用情之物,这就解释了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灌溉与照顾,以及宝玉对众女儿、对花鸟鱼树的珍惜与爱护;林黛玉定评为“情情”,是指黛玉的真情是对他人给予情感的真诚温暖的反馈,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黛玉对宝玉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感情?为什么黛玉与宝钗的关系前后发生了变化?

经过总结,我发现,宝黛初期甚至无涉于爱情,更像是一种亲密友善的亲情,而后几年间,两人共同成长、耳鬓厮磨、相互尊重、日久生情、不断磨合,最终生发出现代人所认为的“爱情”。宝黛爱情的基础在于前世的施恩与报恩,我认为这确与古来对爱情的最高评价“恩爱”暗自相通。作者也在书中表明了他所认为的爱情的最高境界,即痴情与至情。“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真正的爱情,往往表现出爱情之外的其它美好的感情,例如珍贵的亲情、互爱的友情,这些感情都能在宝黛的故事中找到鲜明的对应。除此之外,坦然的勇气、无言的默契、大胆的表白、无时无刻的关心,都是我们在面对宝黛爱情时涌上心头的关键词,真正的爱情无需时时刻刻都要见到,只要心中都有彼此就好。这种仙乐一般真诚而温暖的感情,难道不令我们神往吗?


五、作者对《红楼梦》中的“淫”的态度


我认为,真正的“情”与色情、肉欲无多关涉,“一见钟情”式的表露在耳鬓厮磨、日久生情的感情面前,也显得不堪一击,因为他不仅仅是对真情的亵渎,更是对美好爱情尊严的践踏。作者除了通过叙写宝黛爱情来对才子佳人的“一见钟情”实现反拨,也曾直接地表露了“情”与“淫”的高下分别。

作者借警幻仙子之口表露了自己对情与淫的不同态度。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时,警幻仙子曾说“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钟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情淫之分,呼之欲出。“淫”即对容貌、身段的倾慕,对皮肤淫滥、调笑云雨的渴望。而其评价宝玉为“意淫”,实际上与本文所说的“淫”毫无关涉,是“天分钟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此之“痴情”就是宝玉对可爱的万事万物的真情,“于世道未免无甚用处,但可为我闺阁增光”。这可谓是对宝玉的最高评价。

秦可卿的判词“情既相逢必主淫”,我认为这意味着互相怀抱情愫的两个人在相逢之后,必然会引起淫乱的欲望。在这里,情与淫的概念完全被作者所区分,“情”就是真挚的感情,“淫”就是性的冲动与欲望。爱情可以无性,而性的冲动中是否包裹着爱情,我们却无法判断。

脂砚斋曾有一句批语,“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玉谐音欲,秦谐音情。例如秦可卿——情可倾,秦鲸卿——情尽倾,书中多次出现这样的谐音。我认为这句话意思是,还没有出嫁却先以欲望命名,却忘了自己的初心是真情。脂砚斋说这是整部书的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与全书开头凡例中作者痛批淫词艳曲、贾母批评才子佳人模式等情节是一脉相承的。作者认为爱情不等于情欲,歌颂贾宝玉和林黛玉式的高贵的精神之爱,却极力反对并痛斥粗鄙的肌肤之亲。正如身处现代社会的我们所知,爱情不等于情欲(或者说性欲)。作者对情欲的批判突出体现在秦可卿和秦钟这对姐弟身上。秦可卿和贾珍乱伦,还在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之时充当了他的性启蒙的女主角,包括他卧室的陈设,处处充满了性暗示的意味。而秦钟先是在师塾和香怜、玉爱暧昧不清,而后更令人齿冷的是,他竟然在自己姐姐的葬期内与馒头庵的小尼姑智能儿偷腥,又是何等的不堪和令人心惊。

“世人不识情字,常把淫字当情字”,我认为作者严厉地批判了“唯情”“唯欲”的粗鄙思想,是对当时《牡丹亭》《西厢记》这类传播广泛的、积极推崇异态“一见钟情”的、夸张情色欲望的市民文学的理性思考,是对中国传统儒家美好爱情观念的回溯与复归。这体现了作者思想中趋近传统爱情思想和趋近于儒家思想的一面,更是对清朝兴盛的市民文学和情欲泛滥的民间文化现实的一种批驳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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