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侯莉:《红楼梦》神话的三层境界
《红楼梦》以“女娲补天”的神话为叙事开端,以“太虚幻境”的神话为叙事背景,以 “绛珠还泪” “木石前盟”的神话为叙事线索,以“一僧一道”的神话为叙事枢纽,如此丰富复杂的神话叙事群构建起了小说的整个情节,增加了小说的神秘色彩,赋予了小说深刻的哲学内涵。曹雪芹就是在现实、梦幻、神话的交织融汇过程中,讲述红楼故事,塑造人物形象。

神话的定义与分类,属于神话学的范畴。而《红楼梦》中提及的神话,以狭义神话定义,已经脱离了神话的概念,仅属于神话思维所作的文学创作。摆脱开这些概念的限制,以双重叙事的角度观之,《红楼梦》中的神话分属三个层次,强以名之,可称之为原始神话、衍生神话和变异神话。这三个层次的神话在含义、范畴、深度等方面是不相同的。当这些神话进入红楼叙事中之后,都深深地烙印上了曹雪芹的“红楼”特色。


原始神话,就是指在历史上、民间和文学作品中大量存在,且得到广泛传播和认可的神话,已经形成相对完整和固定的故事情节、形象和思想寓意。例如,小说第一回中提到的“女娲补天”的神话就属于这一类。除此之外,在文本中提到的娥皇女英、嫦娥、凤凰、三生石等的神话都属于此类,情节、形象、寓意都是既定的,被人们广泛认可和接纳的。在文本中直接引用,无需赘言解释,读者也是非常明了其含义的。这类原始神话的作用,就是在大家熟悉的神话情节和形象中,引发阅读兴趣,产生思想共鸣,为另外两类神话的出场埋下伏笔。

“女娲补天”的神话,历史悠久,耳熟能详。女娲补天的前因后果、女娲具备的精神寓意和民族特色都已经成为固定的文化符号、文学意象。曹雪芹从大家熟悉的女娲补天神话入手,让读者很顺利很轻松地进入到文本之中。女娲补天的神话,涉及到三个要素,女娲、五色石、破了的天。因为读者对女娲补天神话的熟悉,很容易产生丰富而合理的联想,顺其自然地将女娲与贾府中的女性、遗石与五色石、破了的天与贾府的危机建立联系,自然而然进入到红楼的叙事之中,代入感极强。

石,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故事的主角;在天上是顽石一块,在人间是通灵宝玉;不同视角,不同空间,此石非彼石。“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无才补天的遗石,记录故事的“石兄”,鲜明莹洁的通灵宝玉,成为了非常典型的神话意象,可言语可思考,有欲望有诉求,可变幻外形,具有神奇法力。极具哲学思考,如此众多的形象、身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现实中,人是多面的、复杂的;女娲补天的遗石,亦是如此,多面且复杂。曹雪芹将神话被拉入现实,让神话的沾染上现实的色彩,将真实与虚幻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女娲,作为神话故事的主角,“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在红楼中,女娲成为了诸多“补天”女性的化身。贾府中的“女娲”们用不同的方式补着贾府日益破损严重的天,她们都具备了女娲补天的意愿、意志和牺牲精神。贾元春进宫,牺牲了青春和自由,成为了贾府盛极一时的靠山,“以势补天”;王熙凤当上了管家,牺牲了单纯和温柔,成为了贾府外强中干的支撑者,以精明能干补天;贾探春协理荣国府,牺牲了自己的理想和生活,为成了延缓贾府衰亡的改革者,以变补天;薛宝钗嫁给了“金玉良缘”,牺牲了爱情和婚姻,成为了封建制度的殉葬者,以礼法补天。神话中,破了的天补好了,女娲成功地拯救了人类;文本中贾府那破了的天却无法弥补,贾府的“女娲们”没有能够挽救其衰亡,覆巢之下,皆是悲剧。正如卜喜逢在《红楼梦中的神话》中所言,元春以势补天、王熙凤以精明能干补天,探春以改革补天,这些以个人形式为主的补天行为都是被曹雪芹否定的,注定都会以失败告终。

贾府“女娲们“的补天结局与神话中女娲的补天结局是相反的,体现出曹雪芹的言外之意,神话中的天能补好,但现实社会的天、封建制度的天、贾府的天、人生的天,是补不好的。结局的反差,深刻地体现出了曹雪芹的思考,以及思考之后的无奈与绝望。女娲补天的原始神话,只是开端;贾府”女娲们“补天的故事,却是结局。

原始神话,一方面,在进入文本时保留着原始的情节、形象和含义,易于读者理解和记忆,容易引发阅读的兴趣和情感的共鸣;另一方面,进入文本后赋予了红楼自身特有的作用和含义,是其他神话的基础和铺垫。


衍生神话,是指在原始神话基础之上的进一步发展,由作者再创作、改造而成的,包括情节的改编、形象的改变、寓意的转化,一旦脱离文本和语境就无法理解作家的写作意图和文脉构思。例如“太虚幻境”“一僧一道”就属于这一类,脱胎于原始神话,又高于原始神话。

“太虚幻境”,是曹雪芹在大量古代神话的基础之上构建出来的独一无二的天上仙境。他没有用“仙境”这个语词,而是使用了“幻境”,增加了虚幻、梦幻、幻象的寓意,更符合他的创作意图,与红楼的真假、有无、虚实、正邪两赋的哲学思想相一致。

“太虚幻境”,不论是衍生自《山海经》中的“昆仑之虚”,还是《穆天子传》中的“昆仑之丘”,抑或是蓬莱、方丈、瀛洲等海外仙山等,都是曹雪芹为小说中的人物、情节加工再造出的一个叙事场景和空间。

这个“太虚幻境”不仅具备了原始神话中每个仙境必备的要素外,还增加了红楼特殊的因素。一般的仙境,是与人间凡间相对的存在,有仙人居住,有精美梦幻的建筑,有具备神奇功能的物品等。这一切太虚幻境都有,有“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的美景,有“群芳髓”的香、“千红一窟”的茶、“万艳同杯”的酒。除此之外,太虚幻境中还拥有了与红楼人物相关的“判词”“红楼梦曲”,还有着掌管人间风月情债的薄命司、警幻仙子。“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每个女子的人生命运密码全部书写在其中,既有了原始神话的神秘神奇,又有了衍生神话的文学价值,带有了曹雪芹浓厚的悲剧命定色彩。用谶语和预言的穿透力量增加了小说结构的整体性,增加了小说叙事的神秘感和命运既定的悲怆感。

原始神话中的仙境,可以通过各种神奇的方式进入或者偶遇,可以在壶中、枕中、山林中、月中。衍生神话的“太虚幻境”则不同,只能在特定的人的梦境中出现和到达。曹雪芹选择让甄士隐和贾宝玉二人在梦境中游览太虚幻境,别有深意,将二人的命运巧妙地联系了起来,更以小见大,在当下见未来。甄士隐、甄府的小荣枯,贾宝玉、贾府的大荣枯,相互呼应,互为表里。“太虚幻境”不光衍生于原始神话,还是现实中大观园的映射,连接起了梦幻与现实。前者是“清净女儿之境”,后者是女儿的乐土与理想国。现实和梦境,人生过程和命运结局,如梦如幻,虚实难辨,真假难分,有无难舍,情理难梳,都是在反复加强和不断深化小说人生如梦的主旨。

僧道,是现实社会中真实的存在,代表着佛道两种思想,代表着不同的人生态度和精神,也象征着与世隔绝、远离红尘的意味,是神话中经常出现的角色。而红楼中的“一僧一道”,在读者熟悉的固定形象外,增加了诸多的叙事功能和哲学意蕴。

“一僧一道”的形象,在天上和人间截然相反,一个是“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一个是“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体现出了两个不同时空价值观的差异之大。在天上,他们是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在人间,就变成了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他们在人间的形象很邋遢,衣着破烂污浊,表现出对俗世只看重金银珠宝、功名利禄的蔑视和讽刺。

“一僧一道”的出现,在改变人物命运方面拥有着神奇而巨大的力量。遇到甄英莲,说出了“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舍我罢,舍我罢”;遇到林黛玉,说出了“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遇到薛宝钗,给金锁并说“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遇到宝玉王熙凤遇祟生病,说出了“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他们的出现是每个人物命运发展的重要关节和枢纽,具备讲述者、领路者、引梦人、度化者、穿越者、联通者的多重身份,贯穿整个小说的始终。

曹雪芹观察着现实社会,不断地思考着,在以儒家思想为基础和核心的社会中,佛道思想究竟起到何种作用。在红楼的衍生神话中,一僧一道可以用“冷香丸”治疗宝钗的热毒,可以用“出家”治愈妙玉的体弱多病;可以告诉顽石“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的真理,却无法阻止“凡心已炽”;可以用“风月宝鉴”治愈身体上的病症,却无法治愈贾瑞的相思之疾和他无尽的欲望;也无法对群芳指点迷境,让她们摆脱悲剧的命运。宝玉自己从“毁僧谤道”到说出“你死了,我做和尚”,再到最后“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结束尘缘,与一僧一道飘然而逝。

由此可见,对一僧一道的塑造和描述,从社会现实到原始神话,再衍生出具备红楼特色的僧道形象,充分体现出曹雪芹复杂多面、不断变化的哲学思想,色空虚无的矛盾斗争,正邪两赋的艰难选择,借“一僧一道”的衍生神话展示着他对于人生、对于社会的深层思考。

衍生神话,与原始神话的关系密切,在原始神话的基础之上,延伸演变出新的意象、寓意,承载了更多的情感、思想。在解读的时候,需要拨开原始神话的面纱,看到其内核。


变异神话,是作家自己编写、创造的“神话”,是为文本的主题、结构、人物而专门创作,和原始神话、衍生神话一起出现,混迹其中。变异神话,具有鲜明的原创性和独特性,为文本而生。例如“绛珠还泪” “木石前盟”就属于这一类。

“绛珠还泪”的神话,是曹雪芹自己编写的,涉及到绛珠草、神瑛侍者两个形象,涉及到还泪的情节。首先是形象上的独特性,绛珠草、神瑛侍者是曹雪芹创造的极具个性的艺术形象,本身就具备了原创性。其次,还泪的情节具备了审美的陌生化效应,打破了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套路和模式。

思凡和报恩,是神话中最常见的两大主题。常见的原因,大概有四,一是最能体现人物的前后变化和成长过程的经历,二是最能引发人物、家族、阶层矛盾和冲突的导火索,三是最能体现人们价值观和人生态度差异的事件,四是儒释道思想对社会历史、价值观的综合影响和在文学上的反映。在才子佳人小说之中,才子机缘巧合救了佳人或者佳人的家人一命,于是佳人就心心念念地要报恩,报恩的方式也简单粗暴就是以身相许。但曹雪芹跳出了传统才子佳人“以身相许”的窠臼,绛珠仙草也要报恩,却与众不同,是要陪伴神瑛侍者到人间游历一番,并把一生的眼泪还给他。这个报恩的方式就是独一无二的,不落俗套的,是前无古人的。曹雪芹在第一回中借石兄之口,道出了独特的评价“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

在变异神话中,绛珠仙草的“泪”代表的是情、深情、钟情,是林黛玉的“情情”。相对应存在的是神瑛侍者的怜悯之心、浇灌之行,是贾宝玉的“意淫”、痴情和“情不情”。泪和意淫,代表的是曹雪芹认为社会中所缺少的、不被重视的真情、深情和钟情,不是荒淫滥情、皮肤之淫。神瑛侍者到人间历幻,绛珠仙草到人间还泪,一方面是成全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带给了人间俗世所缺少的情。但他们带到人间的情,“婚恋自由”不被接纳,与世俗的封建礼教、社会的腐朽风气格格不入。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注定了他们在人间的命运是一个不可避免的悲剧。更可悲的是,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个悲剧。

“木石前盟”神话,是“绛珠还泪”神话基础上的延伸,从天上到人间,从前世到今生,从过去到未来,使得叙事空间和时间延展开来。有关盟约、誓言的神话很多,大多都是涉及报恩主题的。但曹雪芹设计的“木石前盟”打破了时空的局限,与人间的“金玉良缘”相对立,制造了人物、家族之间的矛盾,加剧了社会、历史、个人三者之间价值观的激烈冲突。

还泪的神话,不仅具有独特的故事性、诗意性,更成为了整个文本中重要的一条叙事线索,不断推进故事的发展。“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小说中,泪尽而亡的是林黛玉;现实中,泪尽成书的是曹雪芹。还泪的神话,正是曹雪芹悲观人生态度的体现。

总结


在曹雪芹笔下,在《红楼梦》之中,原始神话,是一片丰腴的土地;衍生神话,是从土地上长出的茂盛植物;变异神话,是植物上开出的绚丽花朵。原始神话,具有普遍认知性、熟悉度高的特点,读者阅读没有距离感陌生感;衍生神话,源于原始神话,而高于原始神话,具备了审美的陌生化效应,由表及里,读者需要通过联系相关的原始神话去思考去解读;变异神话,则具备了高度的个性化、创新性,是作家独特人生经历和感悟的表现,是作家深层人生态度的体现。

原始神话、衍生神话和变异神话,曹雪芹将三者巧妙地穿插叠加,让小说的更具独特性、神秘性、命定性和悲剧性。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红楼梦》太虚幻境在哪?警幻仙子又是谁?曹雪芹的想法真是高明
【研究性学习】浅析《红楼梦》中神话故事的作用(姜源、杨云晰、王玉婷、王紫宁、黄雨晗、周彤美)
以梦为马——《红楼梦》的魔幻现实主义探析
《红楼梦》为何不见红楼只见梦
《红楼梦》中三个神话故事的寓意
闲侃红楼人物——警幻仙子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