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在互联网看到一篇《“君门九重”是“宁国府实隐清皇宫”的铁证》（以下简称“《铁证》”）的文章[1]，文中介绍了霍国玲、霍纪平的观点，认为宁国府的“九座门庭”与清皇宫的“君门九重”毫无二致，认为《红楼梦》中的宁国府隐写了清皇宫，宁国府中的家人则隐写了清皇族的皇家之人，认为“君门九重”是足以奠定索隐派、解梦派理论基础的铁证。其实这篇文章对宁国府“九座门庭”的理解有误，对清皇宫布局的理解也是错误的。经过研究我们发现，宁国府中路符合《大清会典》等典章制度的规制，和清皇宫的中路布局相差很远，说其“实隐皇宫”是不对的。《铁证》一文中提到学界“没有说清楚这个'九座门庭’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宁国府实隐清皇宫”是霍氏观点的主要支撑，笔者就此作一分析。霍国玲、霍纪平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写成了《宁国府实隐清皇宫》，并将其收入《红楼解梦》书中[2]，该文主要有以下观点：《红楼梦》在第五十三回中写道：“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塞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3]霍国玲、霍纪平认为，宁国府自大门开始，到正堂为止是九道门庭，以清皇宫的建筑与之对照，可以处处吻合。即：宁国府的大门——清皇宫的正阳门；宁国府的仪门——清皇宫的大清门；宁国府的大厅——清皇宫的天安门；宁国府的暖阁——清皇宫的端门；宁国府的内厅——清皇宫的午门；宁国府的内三门——清皇宫的太和门及其两侧的昭德门、贞度门；宁国府的内仪门——清皇宫的太和殿；宁国府的内塞门——清皇宫的中和殿；宁国府的正堂——清皇宫的保和殿（见图１）。《红楼梦》在第三回中写道：“……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霍国玲、霍纪平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宁国府有五间大门可以出入。从《大清会典》可以得知亲王府邸正门的规格是“正门五间，启门三”。即正门的面宽为五间，但只可以开三个大门。能开五个大门，且门上带兽头的，非皇宫莫属，即是说，宁国府的大门（三间大门加两间角门），所隐写的是皇宫的大门。宁国府的大门“正门却不开”，与清皇宫的情况十分吻合。清皇宫的正门，因只有皇帝才能由此出入，所以平日是关闭着的。霍国玲、霍纪平的这些观点都是想当然的产物，并没有去了解基础的建筑知识。首先这种比照方法是不对的。在保和殿的后身还有乾清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坤宁门，在坤宁门的后身还有御花园、神武门等建筑。清皇宫和王公府邸的中路都是“前朝后寝”的布局，宁国府的大厅、内厅应该对应清皇宫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这属于“前朝”的范围。内仪门应该对应清皇宫的乾清门。而正堂应该对应乾清宫、坤宁宫，这属于“后寝”的范围。大厅、内厅怎么能与天安门、午门相对应呢？内仪门、内塞门更不能与太和殿、中和殿相对应。其次霍国玲、霍纪平所理解的“君门九重”也是错误的。清代北京城包括四重城池，以宫城即紫禁城为核心，外有皇城、内城、外城。正阳门属于内城的正门，天安门属于皇城的正门，午门才是皇宫即紫禁城的正门（见图２）。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都没有霍国玲、霍纪平所说的“君门九重”。另外，书中明确描写宁国府是三间兽头大门，怎么能和角门合称五间大门呢？这所谓的“铁证”都缺少建筑知识的佐证。图１ 宁国府九座门庭与清皇宫九座建筑对照图（霍国玲、霍纪平绘）那么如何理解宁国府的“九座门庭”呢？研究者对宁国府大门、仪门、大厅、内厅、内仪门、正堂这些建筑元素没有太大的疑问，主要是如何理解内厅后身的“内三门”。大部分研究者都是在内厅后身加一个独立的内三门，如黄云皓图（见图３）。该图中的“内三门”是一个独立的建筑元素，在门的两边有东西隔墙，将宁府中路隔开。对此，笔者有不同意见。笔者发现在有关荣国府的描写中伏脉了“内三门”的存在，“内三门”应该属于宁荣二府内厅内的一个建筑元素。另外学界对内塞门、暖阁也有不同的理解。下面就这些问题展开论述。学界关于宁荣二府布局的论述和绘图很多，基本观点是：宁荣二府各分为三路。书中明确交代宁国府中路依次为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内塞门、正堂。荣府中路的描写不够清晰，依次有大门、仪门、南大厅、暖阁、内仪门、正堂（即荣禧堂）。贾母院在荣府西路。梨香院在荣府的东北角上。通过对这些解读的对比分析，笔者深入研究了书中人物的活动轨迹，绘制了贾府平面布局图（见图４），并撰成《贾府建筑布局探论》[5]（以下简称《探论》）等文。笔者在《探论》一文分析宁荣二府中路规格是相同的，荣府也是有内厅的。请看书中有关描写：……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第八回）
宝玉出的是贾母处的“二门”，此“二门”只能是贾母院垂花门。宝玉是从西路去东路的梨香院（见图４）。笔者在《探论》文中分析，贾母院垂花门的南边是正厅，正厅的南边是仪门。而正厅大院的东边厢房是一个穿堂。宝玉出了垂花门往南，走这个“穿堂”向东出来的空间，应是中路大厅这条东西线的北侧，属于中路大厅的后身。那么，相对于中路大厅，不存在“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所以在中路大厅的北边应该还有一个内厅。宝玉从穿堂向东出来，在内厅的西边向北去，从厅的北边再往东去，这恰给人一种“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的感觉（见图５）。书中第三十三回的一段描写能够说明“内三门”应该就在内厅之中，看这段描写：……（宝玉在王夫人上房听到金钏跳井）出来……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却是……贾政……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 贾政听了……一面令“ 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那长史官先就说道……
宝玉从王夫人上房出来，茫然中信步到“厅”。这个厅应是距离中路内仪门最近的内厅，而不是大厅。贾政会见长史官应该是在大厅。宝玉“转过屏门”，而贾政“正往里走”，这说明内厅应该是一个南北通行的穿堂。这个“屏门”就在内厅明间后檐金柱之间，在节日里可以打开。而大厅此处应该是屏风，贾政是在屏风前接待长史官。这也能证明荣府应该有内厅。这个屏门应该就是“内三门”（见图6）。内仪门有屋宇式垂花门，也有担梁式随墙门，这种担梁式随墙门没有屏门，一般会在门内再设一道木照壁，以屏住视线[7]。而木照壁是可以开门的，这个门应该就是内塞门（见图6），节日里可以打开。书中第十六回其实也描写了这个“照壁”：且说宝玉……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
贾母处垂花门内是屏门，茗烟不是在这个屏门前。这时，宝玉应该是在王夫人处晨省，然后打算绕过内塞门所在的照壁，出中路内仪门。茗烟应是在照壁前“探头缩脑”，却干着急不敢进内院。学界对大厅后身的暖阁也有一些不同理解。有人把暖阁放在了大厅的两边（见图3），也有人认为暖阁是大厅后身一座独立建筑物。《红楼梦》第五十三回描写：“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一路正门大开……贾母……便到宁国府暖阁下轿……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上了轿……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厅直开到底。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便转弯向西……”从这些描写分析，这个暖阁应该位于中路中轴线上，是连接大厅靠近屏风的一座建筑。北方冬季朔风凛冽，在主要厅堂后檐的门前另搭一座挡风的小屋，也就是突出门外的门斗[8]。一般这种大厅都在后金柱安屏风，绕过屏风才出后门进暖阁。这种暖阁一般都是临时性，天气转暖可以拆走。明清时期，逐渐形成以北京宫廷建筑为主要代表的北方官式建筑式样，并且由官方规定成为“则例”。清代王公府邸、中央和地方衙署等都是按照这些规定建造的，只是因为性质、功能的不同在规模、具体格局上作有一些调整。《大清会典则例》规定，亲王、郡王府邸大门为五间，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府邸大门为三间；贝勒以上“堂屋五重”，即有大门、正殿、后殿、后寝、后楼（房）；贝勒以下则减去后寝为四重。宁荣二府的大门三间完全符合规制。仪门也是比较常见的配置，比如恭王府的大门内就有一个仪门。所以关键还是如何理解内三门的问题。虽然典章制度规定王公府邸中路屋五（四）重的布局，但是也有一些灵活的设置。比如有的府邸在正殿和后殿之间设一个寝门，有的后殿改为寝门，有的在正殿和后寝之间还有多进院落的存在[9]。而笔者发现在河南清代内乡县衙还有更灵活的设置。内乡县衙（见图７）分为东中西三路；中路前有辕门，然后有大门、仪门；在大堂和二堂之间设有一个宅门，宅门前置板门，后置隔扇门，为二堂之屏障，是县衙的第三道礼仪之门；宅门之后的二堂明间后檐金柱间有供开启的隔扇，隔扇在重大节日可以开启，这实际形成了县衙的第四道礼仪之门（见图８）；而二堂之后为内宅门，前设垂花柱廊，后设隔扇门，这是县衙的第五道礼仪之门[10]。《大清会典·工部》规定地方衙署设大门、仪门、辕门，但并没规定总共要设几道门，而且也没有讳制的特别规定。这就给地方衙署在门的设立上带来了一些灵活性。内乡县衙是清光绪十八年（1892）由章炳焘知内乡县事时修建。章炳焘曾在工部主持工程建设，擅长土木建筑，他对县衙中路的设置肯定是符合规制的，这种灵活性的设置或许是当时官式建筑中的通例。前面论述宁府的“内三门”就是内厅明间后檐金柱间的屏门，这和内乡县衙二堂的隔扇门是同样的建筑元素。而“内仪门并内塞门”与内乡县衙大堂和二堂之间的宅门也是相类似的设置。这样宁府从大门、仪门、内三门、内仪门、内塞门也有五道礼仪之门。宁府大厅、内厅、正堂和内乡县衙的大堂、二堂、三堂也能够对应。这说明作者对贾府建筑元素的设定肯定有现实的生活来源，而不是凭空想象的。笔者在《从〈江宁行宫图〉看贾府及大观园的原型、建筑规模》[11]文中分析，宁荣二府的中路布局和江宁行宫中路能够一一对应，荣国府西路和江宁行宫西路也能够对应，二府的建筑布局和江宁行宫在许多方面能够契合（见图9），这表明江宁织造署应该是作者设计宁荣二府布局的主要素材来源。江宁行宫的前身江宁织造署是曹玺、曹寅、曹颙、曹頫三代四人任内务府江宁织造监督的官署和府邸。江宁织造署应是曹玺任职时修建，曹寅或许会有所改建。曹玺曾任内务府营缮司郎中。曹寅在任内务府郎中时，曾负责园亭工程，监修畅春园西花园，以及永宁寺、六郎庄圣化寺等。他们对清代建筑规制肯定非常熟悉，他们在修建江宁织造署时，是有能力对其灵活调整的。另外，曹玺为织造官不是行政司法官吏，所以官署不是衙门，而是一所府邸[14]。由于曹玺职责所在，其府邸又行使一些衙署的功能，这些都影响江宁织造署的布局设计。看江宁行宫图（见图９），江宁行宫的中路依次是大宫门、二宫门、前殿、中殿、宫门、寝宫、照房。这样来看，江宁织造署的中路有大门、仪门、大厅、内厅，或许内厅明间后檐金柱之间也设有屏门（即内三门），内厅后身原为内仪门、内塞门、正堂、照房。江宁织造署的布局类似于衙署，和官僚贵族府邸的布局有所区别。而宁荣二府的布局也和清代王公府邸有许多不同，这表明作者曹雪芹应该借鉴他最熟悉的府邸式样设计了宁荣二府，而没有完全遵从王公府邸的布局和规制。但无论如何，宁国府的布局和清皇宫的布局没有可比性，说宁府隐指皇宫是没有根据的。总之，《红楼梦》全方位、立体式描写了一个封建官僚贵族大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宁荣二府的规模布局、家人生活，都离皇宫太远，认为宁国府隐指皇宫的观点是没有依据的。索隐派、解梦派对《红楼梦》的文本缺乏深入研究，对其涉及的建筑等各个领域也是一知半解、牵强附会，其提出的观点也必然是虚无缥缈，毫无根基。正如张庆善先生所说，“新旧索隐派都是一样的。他们的区别在于，旧索隐派虽然牵强附会，但他们索隐的人和事历史上都有，只是与《红楼梦》毫无关系。而新索隐则没有任何的材料，完全是猜测和编造”[15]。[1]刘振兴：《“君门九重”是“宁国府实隐清皇宫”的铁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2b4ddc0100afla.html(2021-10-4)。[2]霍国玲：《答“九峰真人”，并简谈宁国府实隐清皇宫》，http://blog.sina.com.cn/s/blog_72f306e30102wfvh.html(2021-10-4)。[3]本文所引《红楼梦》前八十回原文，如无特别说明，均出自［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4]谢丽：《北京中轴线上的十七座门》，《紫禁城》2005年第3期。[5]徐建平：《贾府建筑布局探论》，见顾斌、宋庆中主编《红楼梦研究（贰）》，香江出版社2018年版，第186-203页。[6]黄云皓：《图解红楼梦建筑意象》，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22页。[7]王其明：《北京四合院》，中国书店1999年版，第45页。[8]王世仁：《清朝江宁织造署、局与〈红楼梦〉贾府原型关系》，《美术大观》2015年第4期。[9]邱凡：《北京清代亲王府建筑空间形态研究》，北京建筑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10]牛淑杰：《明清时期衙署建筑制度研究——以豫西南现存衙署建筑为例》，西安建筑科技大学2003年硕士学位论文。[11]徐建平：《从〈江宁行宫图〉看贾府及大观园的原型、建筑规模》，《曹雪芹研究》2019年第1期。[12]见刘鹏九主编《内乡县衙与衙门文化》，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附图。[13]牛淑杰：《明清时期衙署建筑制度研究——以豫西南现存衙署建筑为例》。[14]王世仁：《清朝江宁织造署、局与〈红楼梦〉贾府原型关系》。[15]张庆善：《〈刘心武“红学”之疑〉序》，《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2辑。选自2022年《曹雪芹研究》02期
作者：徐建平
更多《红楼梦》小知识、小游戏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