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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佳儒 | 《吊梦文》作者考辨——兼谈红学文献研究中的“强势文本”

内容提要:《吊梦文》是《红楼梦》评点研究中颇受关注的文献,学界普遍认为其作者是陈其泰,将之作为考索陈氏生平及其《红楼梦》评阅经历的重要史料加以利用。通过考察《吊梦文》的出处与文本语境、评点者与作者之关系以及清代笔记所载信息,可知此文的真正作者是生活于乾隆末至道光初的文人王衍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载录《吊梦文》的陈其泰“桐花凤阁主人评《红楼梦》”被辑录与影印出版,行销甚广,以“强势文本”的姿态掩盖了王衍梅创作《吊梦文》的事实。相关研究论著的转相引述扩大了陈其泰作《吊梦文》这一虚假“事实”的影响力,使之成为《红楼梦》研究者知识谱系中稳固的学术认知,沿袭至今。对《吊梦文》作者问题的正本清源,有助于从个案入手反思红学文献研究中存在的问题。

关键词:陈其泰 王衍梅 缪艮 文章游戏 吊梦文

一、一文两作者:《吊梦文》著作权之谜

“予年十七,始读《红楼梦》传奇。悦其舌本之香,醉其艳情之长。春秋二十有五,脱若梦境之飞扬。”①这是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②(1801-1864,字静卿,号琴斋)书于自藏程乙本(下称陈评本) 卷首《吊梦文》中的一句话。自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刘操南在杭州图书馆重新发现陈评本,并辑录、整理评语,于八十年代初汇为《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下称《辑录》)出版后,这句话就被众多研究者反复征引,成为学界探讨陈其泰生平及其评阅《红楼梦》经历的第一手材料。兹举三例:

《红楼梦》评点倾注了陈其泰大半生的心血。他“酷嗜《红楼梦》”,十七岁开始读《红楼梦》,就被迷住了,“悦其舌本之香,醉其艳情之长”,二十五岁(道光四年,1824)开始写评,用了将近二十年,到四十三岁的时候(道光二十二年,1842) 才全部写完。③

嘉庆二十一年(1816)十七岁,始读《红楼梦》传奇;道光四年(1824)二十五岁,科试府学一等,补廪。在此前后写了一些《红楼梦》批语并撰《吊梦文》。④

陈其泰年轻的时候就很有才华……嘉庆二十一年(1816),他十七岁,开始读《红楼梦》。道光四年(1824),二十五岁时撰写了《吊梦文》。⑤

上引论述分别出自张庆善、苗怀明、刘继保三位学者之手,他们不约而同地承认了陈其泰的《吊梦文》著作权,进而依据该文推定陈氏生平,尝试勾画其评阅《红楼梦》的时间线。近三十年来出版的《〈红楼梦〉资料汇编》《明清小说资料选编》⑥等《红楼梦》研究中的代表性资料汇编,亦按照《辑录》收录此文,将之归于陈其泰名下。

然而,在陈评本甫经发现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却有另一批学者在论著中数次提及《吊梦文》的“另一位作者”——王衍梅,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小小的争论。徐恭时在刊发于1981年的《〈红楼梦〉版本新语》一文中指出:“清人王衍梅写了一篇《吊梦文》,全文计六百五十八字,为骈体文,他援用了许多典故。”⑦徐氏据此文探考王熙凤、薛宝钗、紫鹃与晴雯的最终结局,提出王衍梅所见全本之后四十回与程高本情节大异的观点。巧合的是,陆树仑在同年发表的《有关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的材料考辨》一文中同样援引了王衍梅《吊梦文》的材料:

王衍梅在乾隆五十六年(公元一七九一年)曾读过一部《红楼梦》,以后写了篇《吊梦文》,对《红楼梦》的一些情节安排和人物处理,发表了一些看法。他立意处处与曹雪芹相反,以表示自己的美好“梦想”。⑧

徐、陆二先生皆以王衍梅《吊梦文》所叙《红楼梦》之情节设计与人物安排为据,指出其所见全本与程高本不同,反证程高本非曹雪芹原稿,其结论可谓不谋而合。可惜,二人在文中均未向学界交代王衍梅《吊梦文》(下称王氏文)的文献出处,以致遭人诟病,甚至有学者质疑这则材料的真实性:

我不知这位研究者(按,即陆树仑)所看见的王氏《吊梦文》来自何处?是第一手资料还是间接转摘的?根据我个人的考证:查明《吊梦文》一文,并非王衍梅的作品……真实作者,名叫陈其泰,别号桐花凤阁主人。⑨

其实,王氏文确系实有,见载于清人缪艮所编《文章游戏四编》⑩,并非徐恭时、陆树仑假托杜撰。将之与陈评本所载《吊梦文》(下称陈氏文)对校,发现二者几近全同,唯始读《红楼梦》与撰写此文的时间存在出入:王氏文作“年十六”始读《红楼梦》,“春秋三十有五”作《吊梦文》;陈氏文作“年十七”始读《红楼梦》,“春秋二十有五”作《吊梦文》;二者文字的高度近似,使得一些学者虽曾怀疑《吊梦文》的作者归属,却终因历来聚讼纷纭、文献阙如而难下定谳,仅以己作一般署“撰”字而非“题”字⑪, 一笔带过。

《吊梦文》的作者究竟是王衍梅,还是陈其泰?的确值得思考。本文即围绕此问题展开,在稽考相关人物生平、交游、创作经历的基础上,尝试澄清这一桩红学文献公案。

二、王衍梅及其与陈其泰的交游

探考《吊梦文》的作者之前,要对王衍梅、陈其泰的生平加以简介。因陈氏已为红学界熟知,可参见刘操南、苗怀明诸先生的考证文章⑫,兹不赘言。而王衍梅则乏人关注,故对其生平行实略作描述。道光《会稽县志稿》卷十九、《碑传集补》卷四十八载均载录王氏生平,文字相同:

王衍梅字律芳,号笠舫。幼颖悟,读书数行下,年十七冠童子军。嘉庆辛酉(引者注:即嘉庆六年,1801)膺选拔,丁卯(引者注:即嘉庆十二年,1807)举于乡,辛未(引者注:即嘉庆十六年,1811)成进士。性嗜酒,跌宕自喜,不修边幅,有徐青藤风。任粤西武宣令,未履任,以墨误罢去官。受知于阮芸台相国最深,时相国制两粤,遂以书记遍游粤东西。所作诗文类皆援笔立就,天才横逸,不可方物。有《兰雪轩》《小楞严斋》《静存斋》等集、《红豆村人吟稿》,皆不自收拾,为人携去。卒后,其同年汪孟棠廉访向其子文炜访得古今体诗十六卷,散骈体文四卷,为梓《绿雪堂遗集》。⑬

大致勾勒出王衍梅天资聪颖、少年成名、仕途偃蹇、性情狂放、才华横溢的人生经历与形象特征。关于王衍梅的生卒年及其详细履历,上引传略并未述及,研究者曾据王衍梅《绿雪堂遗集》所载诗文,考证其生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卒于道光十年(1830)冬存年五十五岁⑭,又梳理出王衍梅从嘉庆五年(1800)入太学到道光十年(1830)逝桂林之间的若干重要人生节点⑮。王衍梅不仅诗文冠绝时辈,书法造诣亦颇精深,《皇清书史》卷十六载王衍梅“别号红杏村人,又称苍梧下吏…善书法,专摹右军”⑯。

综合诸种材料,我们可对王衍梅五十五年的人生作如下勾描:王氏字律芳,号笠舫,别号红杏村人,又称苍梧下吏,工诗文、善书法,著有《兰雪轩》《小楞严斋》《静存斋》《红豆村人吟稿》等,然稿多佚失。乾隆四十一年(1776)生于会稽,乾隆五十七年(1792) ,时年十七岁的王氏参加县试,被有司擢为第一,自此少年成名。嘉庆五年(1800),二十五岁的王衍梅成为太学生拜入阮元、刘文恭门下,三十五岁时进士及第。嘉庆二十年(1815),三十九岁的王衍梅由江浙入南粤,成为赵慎畛幕中记室,度过了一段悠游洒脱、消遣闲适的生活。道光六年(1826)出任广西武宣县令,不久以吏议去官。此后漫游广西,道光十年(1830) 在失意惆怅中逝于桂林。

王衍梅一生广于交游、朋侪众多,其中就有“众所周知”的《吊梦文》作者——陈其泰。《绿雪堂遗集》卷十收录《武林喜晤陈三声叔、令侄琴斋,遂偕至西湖寓楼剪烛夜话,书其碧琅馆诗集》(下称《喜晤》)、《送秋颿、声叔、琴斋往于少保祠祈梦》⑰(下称《祈梦》)二诗,题中所谓“琴斋”即陈其泰。《海宁渤海陈氏宗谱》卷十四刊载第十六世陈其泰小传云:“咸庆子,其泰,字静卿,号琴斋。嘉郡廪贡生,候选训导。中道光己亥恩科第三名举人……生嘉庆庚申(按,嘉庆五年,1800)正月十一日,卒同治甲子(按,同治三年,1864)七月十日。”⑱同谱卷十三载第十五世陈其泰之父陈咸庆、从叔陈鹤的生平:“石麟子,咸庆,字云柏,号厚斋,海盐庠生。中嘉庆庚申恩科乡试第七十九名举人,大挑一等。”“石华继子,鹤,字声叔,号敏斋,海盐庠生。中嘉庆戊辰恩科乡试第九名副榜。由武英殿校录授昌化学教谕。著有《碧琅山房诗文草》。”⑲由此可知,王衍梅在武林(今杭州)喜晤之“声叔、令侄琴斋”,即为海宁陈鹤与陈其泰。

王衍梅与陈鹤是故交,早在嘉庆六年(1801)便已相识⑳,但他与陈其泰的这次晤面,当属二人的初次相会,时在道光五年(1825)夏秋间。这一点可从《喜晤》《祈梦》二诗的创作时间加以推定。《绿雪堂遗集》由王衍梅之子王文炜与友人汪云任整理刊行,其中第二至十六卷收诗凡2136首,依时序编排,各卷卷首注明所录诗歌的时间范围。《喜晤》《祈梦》所在的卷十收诗起于甲申止于乙酉,即道光四年(1824)至道光五年(1825)。《喜晤》之前有《呈东庐兄》一首,诗中有“花气暗蒸三月雪,窗光晴漾一湖云”“幸窥秘简陈庚子,敢辱香檀寿丣君”两联,各有一则小注——“清明十日后雪”与“二月五日为余五十初度”㉑。可知,此诗作于王衍梅五十岁时,即道光五年(1825)初。《喜晤》与之后的《声叔招同竹生、雪舫、秋颿汛舟湖上即席有作》所记季候相近,前者为“一路花开红菡萏”,后者为“木倒瓜棚路,杂披莲叶塘。晚凉人语杂,秋试屋租昂”㉒。菡萏为荷花含苞或初开时的状貌,其时在农历六七月;“秋试”即乡试,定制为每逢子、午、卯、酉年农历八月举行㉓。《声叔招同竹生、雪舫、秋颿汛舟湖上即席有作》其后第三题为《祈梦》,再后有《寓中喜晤拜乡自袁浦归》七律一首,尾联云“悤悤何乃迟归懼,孤负冰轮又一秋”,附诗注一则“君来赴试,相会只一日”㉔,则《祈梦》亦当创作于是年八月。由此判断,王、陈初次晤面在道光五年的夏天,二人泛舟西湖、联床夜话、品题诗作又一同参与少保祠占梦的信仰活动,交游一直延续到秋天。

得注意的是,《清代硃卷集成》所载陈其泰硃卷记其生于嘉庆辛酉(1801)正月十一日㉕,较《海宁渤海陈氏宗谱》所记晚一年。硃卷为本人应试自填履历,较《宗谱》更为可信。换言之,陈其泰与王衍梅在杭州相会时,正值二十五岁,恰好是他《吊梦文》所记“春秋二十有五,脱若梦境之飞扬”的日子。这是一个巧合吗?抑或暗示着《吊梦文》与此段交游的隐秘联系?对此,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即陈其泰并非《吊梦文》的真正作者,陈评本所附《吊梦文》实抄自王衍梅。

三、王衍梅为《吊梦文》之作者考

走进王衍梅、陈其泰生活的历史场域,不难发现在清人话语中《吊梦文》的作者确系王衍梅,与陈其泰无涉。

清人缪艮在嘉道年间广泛搜求、汇集朋侪所作诗词、曲赋、文章与自己平日涂鸦之作,汇成《文章游戏》四编,凡24册,首刊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 ,此书甫一问世即风行海内,远播外邦㉖。近代沪上书局大达图书供应社改题书名为《梦笔生花》铅印刊行,流传益广。窦江李世芳的序言记述了缪艮编辑时的心态与过程:

余(按,即缪艮)性耽翰墨,遇事有一节之奇,人有一言之善,靡不手录而心好之。虽羁人怨女、黄冠释子、以至依草附木者流,往往求其轶事遗文,以自怡悦。结习既久,纸墨日多,而四方才士以余有嗜痂之癖,投赠者亦自远而至。箧衍既满,懼其久而散也,因复以灾枣梨。㉗

《文章游戏》所收各类文赋、诗词、集对、题跋大多如序所记,是缪艮求诸师友或拥自所见之文采翰墨者,亦有朋侪远道投赠以求梓行之事。1934年,供职于大达图书供应社的朱太忙为该社改题翻印的《文章游戏》作序,他提纲挈领地指出此书“诗赋铭赞,各体俱备,皆嘉庆时粤郡浙省名士之文翰”㉘。粤、浙二省一为缪艮游宦之地,一为其乡梓,其间缪氏友朋甚众,如赵古农、汤贻汾、仲振履、沈逢吉等,他们的各类词章多为缪氏目见、采撷,成为《文章游戏》重要的文本来源。《文章游戏四编》所载《吊梦文》也符合这一情况,缪艮在文末题署作者为“王衍梅”,其亦是缪氏的知交好友。王衍梅《绿雪堂遗集》卷八与“杂录”中多语涉缪艮,且直言其为“友人”,如《翁墅观稼图歌为谢稼轩明府作》诗末有“读友人缪艮重修《翁源邑志序》”㉙的小注,即是一例。在《吊梦文》文末,附有缪艮及友人赵古农㉚ 的评语:“梦境迷离,笔花生灿,鲜如濯锦,绚拟流霞。固由天分之高,亦本学力之富(饭牛赵古农);奇情谲采,得未曾有(缪莲仙)。”㉛缪、赵作为熟知王衍梅的朋侪,对王氏为《吊梦文》之作者均无异议且各作点评,足证此文的著作权归属王氏无疑。

清人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八扼要地记录了王衍梅著述情况,亦提及《吊梦文》:

笠舫先生诗稿最繁,见辄为人携去,不自爱惜。画帧扇头,题咏尤夥。《遗集》所收未尽,如缪艮《文章游戏初编》有《丹萝吟馆记》,《四编》有《吊梦文》《曝书赋》《生地狱赋》。殆以游戏之作,故弃之……予家旧藏先生诗箑最多。辛酉乱后,无一存者。惜当时未录别纸,不能为先生刊集外诗也。㉜

平步青为同治元年(1862)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江西粮道,代理布政使。后弃官归乡,辑校群书、专研学术,藏书甚富,尤擅校勘考证。《霞外攟屑》多记述掌故、时事与读书论学,内容丰富精博,是一部“具有一定独立见解的严谨之作。作者每考一事,必罗列众多证据,标举别择,正讹纠谬:㉝,可供后人参考之处颇多。平氏虽不曾与王衍梅谋面,但他博学精审,庋藏王氏著述颇丰,又曾翻阅《文章游戏》诸编,对《吊梦文》作者为王衍梅的判断当属可信。

另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一部墨禄斋主人抄、桐花凤阁主人评《红楼梦》(下称墨禄斋本),据研究者考证乃陈其泰友人朱秋尹据陈评本过录,反映着陈其泰评点的早期状貌。㉞细校之,墨禄斋本除少数评语与陈评本存在出入,基本原封不动地逐条过录了陈其泰评语,未见抄录的文字有三种;一为陈评本摘录自涂瀛《红楼梦论赞》的部分条目:二为陈其泰中年增补的评语与近代收藏者徐伯蕃、徐勉如的零星评点:三为《吊梦文》。这些文字极少出自陈其泰自撰,多系其转摘抄录。这也增加了《吊梦文》并非出自陈氏之手的可能性。而陈其泰的《红楼梦》阅读史,更向我们证实了其绝非《吊梦文》的原作者。“陈评本”卷末的跋文曾记述陈其泰批校《红楼梦》的过程:

惟聚珍版本,今已无从购致。曾见朱鲁臣别驾有一部,是初印精本,胜于余之所藏。曾向别驾之哲嗣蘅轩借钞此二十回。蘅轩虽诺,以远客未归,尚迟见付。异日借得,当再校对一过,以存初写黄庭耳。㉟

所谓“聚珍版”“初印精本”乃乾隆五十六年(1791)活字摆印的程甲本。“余之所藏”则为今天所见的杭州图书馆藏陈评本,这是一部据藤花榭刊本补抄第八十一至一〇〇回原文的程乙本。而陈其泰自藏程乙本后四十回的情节与《吊梦文》所记大相异趣,譬如《吊梦文》中“还宝钗于洛浦”句隐喻宝钗如宓妃般身亡的结局便与程乙本宝钗“守寡”的人物命运安排迥异㊱,这说明陈氏从未阅读过《吊梦文》所记《红楼梦》版本,更不能据此创作《吊梦文》!

如前所述,王衍梅为《吊梦文》作者应属无疑。当我们重读《吊梦文》时,字里行间的信息也印证了这一事实。文末“供以《红楼梦》里之图,藏以绿雪堂前之箧”一句,不正是王衍梅于绿雪堂中撰写此文的最有力证据吗?可惜,他素来不惜己作,任人携去,纸墨颇多散佚,以致《绿雪堂遗集》皇皇二十卷却未能留存《吊梦文》的一字半句。

王衍梅少时即阅《红楼梦》,他对《红楼梦》的喜爱与熟稔,非但可从《吊梦文》中窥知一二,从其他文献亦可得到佐证。嘉道时人朱瓣香遗作《四悔草堂诗草别存》收自撰《读〈红楼梦〉诗》四卷,末有王氏题词,词日:

嫣红姹紫拜诗人,字字情痴句句真。若向传奇寻注疏,先生班左后忠臣。

何必鹃啼始断肠,爱才毕竟是潇湘。请看雨后簾前竹,甘为先生扫画廊。㊲

诗作不仅褒扬了朱瓣香《读〈红楼梦〉诗》的情真意切,堪称《红楼梦》之“注疏”,也显露出王衍梅对黛玉的偏爱。

不过对于《红楼梦》,王衍梅并非一味褒奖,而是有着超越文学维度的审视与评判,他为官时曾对少年子弟不读诗书、追捧《红楼梦》的现象颇为不满。刘锦藻《续文献通考》卷二七七“经籍考”记载,王氏常因“近时烟禁渐弛而学校且有以《红楼梦》等小说为教本者”深感忧虑,“不知伊于胡底也”㊳,说明他对小说的社会作用,特别是《红楼梦》在青年学生群体中潜在的负面影响有较为深入的体察。同一个事物,从不同的立场、角度去看待,常常会得出“横看成岭侧成峰”式的答案,对于王衍梅来说,《红楼梦》有着丰富的面相,它既是带给读者“舌本之香”“艳情之长”审美体验的绝妙小说,也是学堂里“戕贼后生”㊴的荒唐教本。

四、“强势文本”的形成及其影响

《吊梦文》作者之谜今已破解,但作为红学史上的一个有趣的现象,其背后的成因仍值得我们深思。在清代文人眼中并无疑点的事实,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为何会激起 场争论? 当真相遭到否定,继而被虚假的“事实”所掩盖后,我们又该怎样辨伪存真?

王衍梅所撰《吊梦文》被移置陈其泰名下,得到学术界的认可,经历了“三步走”:

先,陈其泰在袭录《吊梦文》时篡改了原文的若干时间信息,尝试用自己“年十七始读《红楼梦》”的经验,覆盖原作者十六岁品阅《红楼梦》的真实经历,并在文末题下“桐花凤阁主人题”的落款。“题”即题写之意,有撰写、抄录等多重含义,与意义明确的“撰”字同中有异。这些陈氏在袭用友人文作时的掩饰之举,为后人布下了“迷魂阵”。

其次,陈氏殁后,陈评本辗转于徐伯蕃、徐勉如之手,1960 年被杭州书画社古籍部收购㊵,后人藏杭州图书馆,直1977年被刘操南再次披露。刘氏撰《清代陈其泰〈桐花阁评红楼梦〉叙录》一文并辑陈评为《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者发表于《杭州大学学报》1978年第3期后者在1981年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一版印刷15000册,在红学界引起不小的震动,成为后来相关研究的基础文之一。出版于1985年的增补了一粟旧编(《〈红楼梦〉资料汇编》)近32.5万字且有校勘精审美誉的朱一玄的《梦〉资料汇编》亦采信刘操南的研究整理成果,将《吊梦》归于陈其泰名下。可以说《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个“强势文本”(strongtexts)的出现,将陈其泰“坐实”为吊梦文》的作者,在不经意间制造了一个学术陷阱。后人不察,读之信之,几成定谳。

次,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问世的相关论著对《吊》的作者亦未提出异议,反而使这个虚假的“事实”在复研究与引述的过程中渐趋强化,最终成为红学研究群体的一个稳固学术认知。加之,陈评本在2001年和2006年先后被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中国档案出版社影印出版,无疑对这一虚“事实”的传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是,《吊梦文》的作者在声势浩大的陈评本研究浪潮中“自然而然”地从王衍梅变成陈其泰

相反,作为最早辑录王衍梅《吊梦文》的《文章游戏四编》却民国以降刊行不广㊶,逐渐为学界忽视、遗忘,成为一个乏关注的“弱势文本”。在百年新红学重视《红楼》版本、文献与考据的研究思路下,这篇凝结着王衍梅品得的短文逐渐失去了原有的阅读史意义,蜕变为《红梦》后四十回探佚研究中的一则例证。

“强势文本”的出现与其传播力(包括对文本的整理辑录、传抄、出版与学术征引) 密切相关。它往往承载着学主流观点,代表着一种相对稳固的学术认知。然而,所的“强势文本”只是知识传播领域的概念,其附载的学术并不能与“真相”画一等号。在研读文献时,无论面对“强势文本”还是“弱势文本”,均需进行无差别的“扫描”与辨析,惟有如此,方能避免承载虚假信息的“强势文本”对“弱势文本”中真实信息的遮蔽,做到去伪存真

个在清代不存在作者争议的红学文献,在近四十年红学研究中,真实作者却为袭录者顶替,其背后的原因不在于“强势文本”对研究者的接受“干预”,也与研究者在搜集与辨析上的疏失以及未加批判地吸收既有成果息息相关。以上针对《吊梦文》作者的考辨提醒我们,细读文、对文本的综合辨析是文献研究的基础和关键。在版权识淡薄的古代,一则看似原创的文献实为对前人文献的、转述或摘编。因而只有充分掌握相关文献并进行细对读,文献的源与流、作者与袭录者的问题才可准确认定澄清。同时,学术研究固然需要借鉴前人的研究成果,但须怀着谨慎的态度,在尽可能检视其材料使用、论证逻辑之后再决定信从与否。偏信与盲从无益于学术研究的健发展,而它们的层层加注甚至会引致“以假乱真”的结果。

注释
① 曹雪芹著、陈其泰批校《〈红楼梦〉程乙本桐花凤阁批校本》第1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②陈氏家世、生平参见李彤彤《陈其泰家世、生平、交游及其〈红楼梦〉评点补考》(《学术交流》2021年第6期)。
③张庆善《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红楼梦〉评点浅谈》,《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3辑。
④苗怀明《〈红楼梦〉评点家陈其泰生平考述》,《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1辑。
⑤刘继保《红楼梦评点研究》,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215页。
⑥参见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10—711页);朱一玄编、朱天吉校《明清小说资料选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92—593页)。
⑦⑭徐恭时《〈红楼梦〉版本新语》,《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2辑。
⑧陆树仑《有关后四十回作者问题的材料考辨》,《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2辑。
⑨王永《〈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的再议——兼议考证方法上的几种倾向》,《红楼梦学刊》1984年第1辑。
⑩缪艮(1766—1835)字兼山,号莲仙,别署火莲道人、幻莲道人,仁和(今浙江杭州)人。淹滞场屋,藉笔耕糊口。著有《自悦集》《藕花庵诗集》等。王衍梅《吊梦文》载于缪艮《文章游戏四编》。笔者所用为上海大达图书供应社1935年版《梦笔生花·文章游戏》(上下册) ,《吊梦文》见此书下册第233—234页,下文不再赘注。另复旦大学所藏周乐清《静远草堂初稿》后附《文章游戏选钞四卷》中亦抄录王衍梅《吊梦文》,索书号:ra1276。
⑪参见赵建忠《畸轩谭红》(知识产权出版社2019年版,第260页)。
⑫参见刘操南《清代陈其泰桐花凤阁评〈红楼梦〉初探(代序)》(刘操南《 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页);苗怀明《〈红楼梦〉评点家陈其泰生平考述》(《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1辑);李彤彤《陈其泰家世、生平、交游及其〈红楼梦〉评点补考》(《学术交流》2021年第6期)。
⑬闵尔昌撰《碑传集补》卷四十八,1923年排印本,第22a页。
⑮参见农福庞《清代旅桂诗人王衍梅生平研究》(《时代文学》2011年第 10期)。
⑯李放《皇清书史》卷十六,金毓黻主编《辽海丛书》第五集,辽海书社刊本,第21页。
⑰㉑㉒㉔㉙王衍梅《绿雪堂遗集》, 道光二十年刻本,卷十第14a-15a页、卷十第8b页、卷十第15a页、卷十第17a页、卷八第22a页。
⑱⑲陈赓笙纂修《海宁渤海陈氏宗谱》,光绪十七年刻本,上海图书馆藏,卷十四第53a页、卷十三第55b页。
⑳王衍梅《绿雪堂遗集》所收诗歌依时序编排,卷三收录《山阴学舍呈陈宝摩先生》一诗,其中“路雪寻僧双鹤侍”句下注云“舍后即飞来峰,双鹤谓云伯、声叔二少君也”。“声叔”,即陈鹤。此诗前有《谢人送十九年陈酒作歌》一首,内有“藏自壬寅讫辛酉”句,应作于嘉庆六年(1801)辛酉,则《山阴学舍呈陈宝摩先生》亦当作于此年。由此推知,王衍梅至迟在嘉庆六年已与陈鹤相识。
㉓参见顾明远主编《教育大辞典》第8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84页)。
㉕顾廷龙主编《清代硃卷集成》卷238,台北成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57页。
㉖据笔者初步统计,自嘉庆二十一年(1816)至光绪二年(1876) 的五十年间,海内至少有藕花馆、一厂山房、宏道堂、翰宝楼、竹兰轩、经纶堂、纬文堂七家书坊刊刻过《文章游戏》。此书还南渡越南、东传日本。道光十二年(1832)前后,越南使臣黎云汉、阮焕乎曾携购《文章游戏》归国(参见王伟勇《中越文人“意外”交流之成果--〈中外群英会录〉述评》,《成大中文学报》第十七期,第127页);明治九年(1876),经日人小野长愿转抄、森春涛等参订的《文章游戏》,由东京游焉吟社出版发行(参见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本,索书号:67-123)。
㉗㉘㉛缪艮编《梦笔生花·文章游戏》,大达图书供应社1935年版,上册李世芳《梦笔生花序》第3页、朱太忙《梦笔生花序》第1页、下册第234页。
㉚赵古农生平不详,仅知为广东番禺人,以游幕终老,著有《抱影吟草》。参见黄汉辑《猫苑》卷下(成丰二年甕云草堂刻本,第47b页)。
㉜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八下,《笔记小说大观》第33编第4册,台北新兴书局1981年影印本,第619页。
㉝廖仲安、刘国盈主编《中国古典文学辞典》,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498页。
㉞参见武迪《新见国图藏陈其泰评〈绣像红楼梦〉考辨》(《明清小说研究》2022年第4期)。
㉟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75页。
㊱参见徐恭时《〈红楼梦〉版本新语》(《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2期)。
㊲王衍梅《题词》,朱瓣香《读〈红楼梦〉诗》,徐枕亚主编《小说季报》第1期,清华书局1918年版,第23页。
㊳㊴刘锦藻《续文献通考》卷二百七十七“经籍考二十一”,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年版,第10232页。
㊵参见严宝善《〈陈其泰评红楼梦叙录〉补证》(《杭州大学学报》1980 年第2期)。
㊶自1935年上海大达图书供应社将《文章游戏》改题为“梦笔生花”铅印刊行后,至今未见《文章游戏》再版重刊。
【本文选自《红楼梦学刊》2023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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