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涉及了大量的文本文献资料，而这些文本文献显然影响了作者的知识构成。曹雪芹是《红楼梦》前八十回的作者，也是一个读者，由于资料有限，他的真实阅读活动如何，他的知识源于何种书籍，其实还没有厘清。按照知识—阅读—文本—书籍之间的逻辑关系，读者的知识源于他接受的教育，其中大多源于他阅读的书籍。本文基于阅读史视野，依据前八十回的情节，以及庚辰本提到的文本文献，结合脂砚斋批语及各种文献版本的流传，对曹雪芹的阅读世界及知识来源进行一些基本的推断和还原。
一、关于儒道佛书籍的阅读
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情节有虚构的成分，但也反映了作家本人的生活经验。因此《红楼梦》描写的读书情节，是作家依据个人知识及经验进行的创作。在第九回，贾政训诫李贵去转告老师，要求“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①。曹雪芹写这一段话，反映了清代社会对于《四书》的重视。第七十三回写宝玉听说父亲要盘考，于是连夜读书，其中又涉及到《战国策》《公羊传》《谷梁传》等儒经。这些读书情景，应是曹雪芹读书生活的真实反映。
第一回有贾雨村关于正邪两赋的一段议论，周汝昌据此认为曹雪芹受到了朱熹、吕坤的影响②，高树伟认为这段议论受到了朱熹及其后学黄榦、陈淳的影响③。高树伟强调：朱熹论及了天地之气与人物精粗之关系④,陈淳《北溪字义》、黄榦《圣贤道统传授总叙说》对朱熹的观点加以完善，而黄幹的道统说是曹雪芹创作贾雨村正邪两赋论的材料源头。尽管高树伟的观点很有道理，但并没有依据说明曹雪芹一定接触过有关陈淳、黄榦的某种书籍。
小说提到孔孟、朱熹等人，说明曹雪芹对儒学是熟悉的，但他读过何种理学书籍却依然不清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读过朱熹的《不自弃文》。第五十六回，宝钗与探春有一段对话，提到了《不自弃文》，问题是曹雪芹阅读的《不自弃文》源于何处?赵孟頫曾书写过这篇文章，康熙十六年(1677)，康熙给赵孟頫书写的文章作跋，并拓赐群臣，张英有诗《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蒙赐御笔楷书清慎勤三大字草书格物二大字石刻及赵孟頫所书不自弃文石刻恭纪四章》⑤。现代学者束景南认为该文系朱熹十四岁时所作⑥，朱玉将其补辑于《朱子文集大全类编》。与曹雪芹同时的杭世骏《道古堂文集》(卷二十七)曾提及《不自弃文》：“此文不见于朱子本集，其言则醇乎孺者之言也。吾友树南王先生录于座右，日庄诵以为庭训。”⑦从这段话看出，杭世骏还没有看到朱玉的《朱子文集大全类编》，但《不自弃文》却是当时流行的家训文章。那么，曹雪芹阅读的《不自弃文》有两种逻辑上的来源：一是《朱子文集大全类编》，二是当时的家训书籍。鉴于雍正五年曹家被抄⑧，曹雪芹是否有条件购买《朱子文集大全类编》也是问题。所以，曹雪芹关于《不自弃文》的知识，更可能源于流行的家训书籍。
曹雪芹是读过《庄子》的。第二十一回写贾宝玉看《南华经》，脂砚斋批语随后提及《庄子》：
此上语本《庄子》。⑨
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⑩
黛玉看到宝玉续《庄子》文后，提笔续道：“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黛玉提到了“庄子因”三字。曹雪芹其实提及了两个《庄子》书名，即《南华经》与《庄子因》，可见即曹雪芹阅读的《庄子》与这两个书名有关。以《南华经》为名或相似的版本包括：明刊《正统道藏》和《万历续道藏》集中的白文本《南华经》、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文如海《南华邈》、陈景元《南华章句余事》、王元泽《南华真经新传》、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庄子因》全名《增注庄子因》，有康熙五十五年(1716)文盛堂刊本，作者是林云铭，清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由此推断，曹雪芹阅读的《庄子》来源可能有二：一是明刊白文本《南华经》或书名包含有“ 南华经”“南华”的类似版本，二是林云铭的《庄子因》。周汝昌也提到贾宝玉所读《庄子》版本为《庄子因》。⑪
第七十三回，写迎春阅读《太上感应篇》。有三种《太上感应篇》当时流传较广：一是王命岳编《太上感应篇引经征事》，清康熙四十九年宛平汪养纯重刻本；二是学了氏纂辑《感应篇训证》，清雍正十二年(1734)重刻本；三是惠栋笺注的《太上感应篇》各种刻本。⑫后两种刻本距离曹雪芹较近，可能受到曹的关注。但当时还存在一些没有注解的《太上感应篇》，曹雪芹阅读的也不排除是这些白文本。
曹雪芹也读过《坛经》。第二十二回写宝钗讲了惠能的典故，脂批指出此典出于《语录》，该《语录》即《坛经》。据印顺法师《中国禅宗史》与郭朋《坛经对勘》,《坛经》的流传版本包括四种：法海本、惠昕本、契嵩本、宗宝本。法海本也称敦煌本，1923年由日本学者在大英博物馆发现，是敦煌文献流失海外的一部分。惠昕本在中国早已失传，后在日本发现。契嵩本为北宋僧人契嵩改编，原本不存。元代的德异本可能是契嵩本，收录于明《嘉兴藏》中，其内容与宗宝本相比变化不大。宗宝本又称“流布本”，是僧人宗宝改编本，是明朝以来流传最广的版本⑬。从《坛经》流传的情况看，曹雪芹阅读的应是宗宝本《坛经》。
二、关于唐诗的阅读
曹雪芹阅读的唐诗书籍较多，包括个人别集与唐诗选本。首先根据小说提到的书名及情节推断，曹雪芹明显读过《乐府诗集》。《乐府诗集》于明清有汲古阁毛本和四部丛刊本。第四十五回，写黛玉拿了一本《乐府杂稿》，说其中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随后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写成《秋窗风雨夕》。而《春江花月夜》见于《乐府诗集》，那么曹雪芹杜撰的《乐府杂稿》可以确定是《乐府诗集》。
前八十回引用的唐诗是曹雪芹阅读状况的真实反映，从中可以分析曹雪芹阅读的唐诗文本来源。据《红楼梦》庚辰本，统计前八十回提及的诗人及其诗句如下：
根据以上统计，联系小说情节，可以确定曹雪芹读过王维的诗集。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学诗，要求香菱读王维的五言律、杜甫的七言律、李白的七言绝句，并特别提及《王摩诘全集》。黛玉教香菱读诗，暗示了曹雪芹的读书习惯。王缙编《王右丞集》后，各代刊刻王维集的人很多，有刘辰翁评点的元刻本、明顾可久注本《唐王右丞诗集注说》、明顾起经编的《类笺唐王右丞诗集》，还有明《王摩诘集》十卷本、凌濛初刊《王摩诘诗集》等。赵殿成编《王右丞集笺注》，乾隆二年(1737)刻成，是王维集最全的本子。黛玉提及的《王摩诘全集》在清代没有相同的书名，民国时上海书局铅印本《王摩诘全集笺注》也是赵殿成笺注本。鉴于清代刻本比较流行，那么，黛玉所说的《王摩诘全集》可能是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第四十八回香菱提到三首王维诗《使至塞上》《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送邢桂洲》，在《唐诗别裁集》《唐贤三昧集》中均被收录，虽然不排除曹雪芹可能接触了以上两种选本，但也不能妄断。
鉴于前八十回引用杜甫、李白诗句最多，说明“诗必盛唐”的风气已经深入人心。基于这种常识，曹雪芹应该读过杜甫、李白的诗文集，但也存在疑问。第四十回，黛玉说酒令提到杜甫诗句“双瞻玉座引朝仪”，“御”写为“玉”，该诗句在杜甫诗集、全唐诗及许多选本中均为“御”，似乎说明曹雪芹没有认真读过杜甫的诗集。迎春提到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中“桃花带雨浓”一句，但清代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却为“桃花带露浓”⑭,只有元代萧士赟注《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及许多选本为“桃花带雨浓”。尽管如此，也不能否定曹雪芹没有读过二人的别集。
第六十二回写香菱提到李商隐诗句“宝钗无日不生尘”，史湘云不知此诗，结果被罚酒。以李商隐《残花》诗，说明薛宝钗名字的来历，可见该诗的重要性。但该诗涵义晦涩，朱彝尊甚至批评其“诲淫”⑮，《才调集》《三体唐诗》《唐诗鼓吹》《唐诗品汇》《唐诗正声》《古今诗删》《唐诗解》《唐诗归》《十种唐诗选》《唐诗英华》《唐人万首绝句选》《晚唐诗钞》《中晚唐诗叩弹集》《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唐诗掞藻》等选本中均未收录。明代编定的《万首唐人绝句》选入《残花》一诗⑯,但该句却为“瑶钗何日不生尘”。既然选本中少见，曹雪芹更可能查阅过李商隐别集。比较奇怪的是在第四十回，林黛玉说最不喜欢李商隐，但喜欢其“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而且小说将“枯”写为“残”，但李商隐别集、各种选本以及《全唐诗》均为“枯”。第十五回写宝玉见北静王，后者称赞宝玉时借用了“雏凤清于老凤声”一句。脂砚斋为此有一批语：“妙极!开口便是西昆体，宝玉闻之，宁不刮目哉?”⑰西昆体师法李商隐，既然脂砚斋和曹雪芹均关注李商隐，他们读过其别集的可能性更大。关于李商隐别集，当时存在的刊本包括明汲古阁本、明姜道生刻本、明胡震亨辑本、清康熙四十一年刻本、清钱谦益校本、朱鹤龄笺注本，不过已很难判断曹雪芹所读之本。
除了读过王维、李商隐的别集以外，曹雪芹应该读过流行的唐诗选本。据孙琴安《唐诗选本提要》，自唐至清，唐诗选本有600余种。据韩胜《清代唐诗选本研究》⑱统计，顺治至乾隆时期的唐诗选本大约八十七种。但根据现存资料推断，曹雪芹唯一确定读过的选本是《千家诗》。《千家诗》⑲选录唐宋诗，该选本中有五首唐诗出现在前八十回，包括李白、高蟾、崔塗、杜甫、常建各一首。第六十二回写史湘云醉梦中说酒令“玉碗盛来琥珀光”，该李白诗句即见《千家诗》。参照第一〇八回的情节，可知在清代《千家诗》入酒令的风气。再联系前八十回引用的宋诗也多见于《千家诗》，可推断曹雪芹确实读过《千家诗》。至于曹雪芹还读过另外哪些唐诗选本，却很难判断。如《唐诗别裁集》中有二十一首唐诗出现在前八十回，从概率上讲曹雪芹可能读过该选本，但其实依然不能断定曹雪芹接触过该选本。
曹雪芹很可能读过《全唐诗》。曹寅主持编纂的《全唐诗》在康熙四十五年(1706)刊刻完成，尽管后来曹家已经没落，但仍可能保存有《全唐诗》刊本。第六十三回行酒令时引用了罗隐《牡丹》之“任是无情也动人”一句。据罗隐《甲乙集》、宋人编《文苑英华》及元好问《唐诗鼓吹》，该句均为“任是无情亦动人”，周弼编、高士奇辑注的《三体唐诗》则为“任是无情也动人”。《全唐诗》⑳为“任是无情亦动人”，但在“亦”字后注释“一作也”，保留了两种说法。另外，第十七至第十八回提到鱼玄机《闺怨》的“蘼芜盈手泣斜晖”，可知曹雪芹是熟悉鱼玄机的。明代收录鱼玄机诗的刊本有钟惺《名媛诗归》、朱警《唐百家诗》、王准《唐十子诗》、胡震亨《唐音统签》，清初有季振宜辑《唐诗》稿本(未刊印)和《全唐诗》本，而《全唐诗》中的鱼玄机诗源于《唐音统签》本。《唐诗英华》中收录鱼玄机《闺怨》诗，该选本前有钱谦益序，尽管与钱谦益有关的书籍多被禁，但目前发现《唐诗英华》却鲜受影响。综合以上因素判断，曹雪芹接触罗隐、鱼玄机诗的途径很可能是通过《全唐诗》，不过曹雪芹是否接触了《三体唐诗》《唐诗英华》却难以断言。
三、关于宋诗的阅读
为了说明曹雪芹的宋诗阅读状况，将《红楼梦》前八十回引用的宋代诗人及其有关诗句列表如下：
从以上统计发现，郑会、苏轼、朱淑贞、刘季孙、谢枋得各一首诗以及王琪的二首诗均见于《千家诗》，且同时出现于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的行酒令情节中。联系《千家诗》在清代人酒令的风气，而《红楼梦》中也常常在酒令中出现唐诗句，这也进一步说明曹雪芹是熟悉《千家诗》的。
除了《千家诗》中的宋诗，曹雪芹可能读过陆游的诗集。第二十八回写蒋玉菡说看到一副对子，上有“花气袭人知昼暖”一句，可知陆游诗在清代是很流行的。关于陆游诗的刊本，在曹雪芹时期有影响的刊本包括：汲古阁本《剑南诗稿》、杨大鹤《剑南诗抄》、朱陖《陆放翁剑南诗选》、吴之振等人编《宋诗钞》(收录《剑南诗钞》) 、王复礼编《放翁诗选》、潘问奇等人编《宋诗啜醨集》、张景星等人编《宋诗别裁集》、方回《瀛奎律髓》、王士祯《古诗选》以及《御选唐宋诗醇》等。在第四十八回、第七十六回，黛玉两次谈论陆游诗句“古砚微凹聚墨多”，该诗在《瀛奎律髓》《古诗选》《御选唐宋诗醇》《宋诗别裁集》《宋诗啜醨集》《宋诗抄·剑南诗抄》等选本中均不收录，那么曹雪芹阅读的更可能是陆游《剑南诗稿》。据四库全书本《放翁诗选》提要，汲古阁本陆游诗集在乾隆四十六年前盛行于世，1763年去世的曹雪芹是有可能看到的。
曹雪芹大概率接触了范成大《石湖诗集》或有关选本。第六十三回写邢岫烟谈到妙玉，称妙玉喜欢范成大诗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曹雪芹将原诗中“铁门限”改为“铁门槛”，命名贾府的家庙为“铁槛寺”。该诗句出于《石湖诗集》之《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㉑,原诗也收录于《瀛奎律髓》。在范成大诗集和有关选本中，该诗均为“纵有千年铁门限”。范成大诗集在康熙、雍正年间容易看到，曹雪芹应有接触。第十五回又有脂砚斋批语：“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㉒鉴于曹雪芹与脂砚斋的密切关系，该批语明确是“铁门限”，说明曹雪芹熟悉该诗原文并改动为“铁门槛”。
第六十三回、第六十四回分别提及王安石、欧阳修的《明妃曲》，两诗除载于其个人诗文集以外，王安石《明妃曲》也收录于《宋诗钞·临川诗钞》，但欧阳修《明妃曲》不见于《宋诗钞·欧阳文忠诗钞》。在一些著名的选本《瀛奎律髓》《宋诗别裁集》中，两诗也没有被收录。鉴于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明确提到了欧阳修《醉翁亭记》，那么，曹雪芹读过《欧阳文忠公集》的可能也是存在的。
总之曹雪芹对宋诗的热情集中于陆游、范成大。从阅读文本来源看,曹雪芹可能接触了陆游、范成大、王安石及欧阳修的《剑南诗稿》《石湖诗集》《临川先生文集》《欧阳文忠公全集》及《千家诗》《宋诗钞·临川诗钞》等选本。
四、关于小说戏曲的阅读
曹雪芹是爱读小说的，脂砚斋评本《红楼梦》也有多则批语涉及小说:
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㉓(第一回)
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㉔(第二回)
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㉕(第三回)
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㉖(第二十回)
这些批语可侧面说明曹雪芹的小说阅读状况。再联系前八十回情节 ,可推断曹雪芹确实读过《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第七回有焦大骂人情节，该情节与《金瓶梅》第二十五回来旺儿醉酒骂西门庆一段相似，引用的俗语也一字不差，仆人来旺的名字也与《金瓶梅》中西门庆的男仆一样。脂批多次将《红楼梦》与《金瓶梅》比较：
写个个皆知，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奥!㉗(第十三回)
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㉘(第二十八回)
极奇之文!极趣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㉙(第六十六回)
脂批也多次提及《西游记》《水浒传》：
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㉚(第三回)
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㉛(第八回)
奇文。若明指一州名，似落《西游》之套，故曰至中之地。㉜(第十三回)
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大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㉝(第二十四回)
《水浒》文法用的恰当，是芸哥眼中也。㉞(第二十六回)
在《西游记》中，妖魔快被打死时，观音总会及时赶到。在《红楼梦》中，人物遇到危难时，癞僧、跛道也会及时出现。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死后宣坛上榜文，其中写有“四大部州至中之地”一语。《西游记》第一回提及四大部州：“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㉟脂砚斋是读过《西游记》的，如其批语强调《红楼梦》未落“《西游》之套”，并指出曹雪芹借鉴了《西游记》。
《水浒传》第十一回写杨志卖刀遇见泼皮牛二：“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进来。杨志看那人时，原来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了；以此，满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㊱《红楼梦》第二十四回写贾芸碰见醉汉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管打降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脂砚斋批语说此处要与《水浒传》对看，从醉汉名字、神态、性格上均有借鉴。
《金瓶梅》版本有两个系统：万历年间刊《新刻金瓶梅词话》(简称词话本)，崇祯年间刊《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崇祯本)。康熙年间《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简称张评本)以崇祯本为底本。1931年，词话本在山西省介休县发现，于1933年影印出版。此前人们并不知道词话本的存在。张评本是曹雪芹、脂砚斋最可能阅读的刊本。《西游记》的刊本现存较早的是明代世德堂本和李卓吾批评《西游记》本，清代还有多种刻本：清初《西游证道书》本、康熙丙子年(1696)《西游真诠》本、乾隆戊辰年(1748)《新说西游记》本(晋省书业公记本)、乾隆己巳年(1749)《新说西游记》本(其有堂本)、嘉庆二十四年《西游原旨》本(护国庵板)、道光己亥年(1839)《通易西游正旨》本(德馨堂本)、晚清含晶子《西游记评注》本。从时间上推断，曹雪芹阅读的应是乾隆己巳年(1749)之前的《西游记》刻本。金圣叹将《水浒传》腰斩成七十一回本，成为清代最流行的本子。到民国初年，人们都不知还有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所以，曹雪芹应该阅读了金本《水浒传》。
除了《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之外，曹雪芹还读过明前的文言小说以及明末清初的白话小说。第二十三回写茗烟“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贾宝玉看到后，尤喜爱其中的《会真记》。《会真记》即《莺莺传》，元代改编为《西厢记》。其他小说还包括《赵飞燕外传》《则天后如意君传》《杨太真外传》。第七十六回写林黛玉因陆游诗句“古砚微凹聚墨多”谈到了《神异经》，称《神异经》中已经用到“凹”字。据今存《神异经》之“北荒经”，其中即有“其湖无凸凹”一句㊲,可知曹雪芹确定读过《神异经》。第五十四回写贾母痛斥才子佳人小说，脂砚斋批语也多次对其加以批评。从这些批评中看出，曹雪芹应该读过才子佳人小说。
曹雪芹对于戏曲抱有更大的兴趣。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写贾妃看戏，第十九回提到西府里唱戏，第二十二回写宝钗生日点戏。从书中谈论戏曲的情节，可推断曹雪芹读过的戏曲文本至少包括《虎囊弹》《西厢记》《牡丹亭》《琵琶记》。第二十二回提到了《鲁智深醉闹五台山》的曲词，说明曹雪芹应该读过丘园《虎囊弹》，但自清末以来，《虎囊弹》全本没有流传下来，曹雪芹所读的《虎囊弹》刊本已难以判断。至于曹雪芹所读《牡丹亭》《琵琶记》的刊本，更难判断。不过，小说中有一些曹雪芹阅读《西厢记》的信息。第三十五回写林黛玉想起《西厢记》中曲词“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于是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脂砚斋也有几段关于《西厢记》的批语：
此写黛玉，差强人意。《西厢》双文，能不抱愧!㊳(第九回)
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㊴(第十二回)
此一祝亦如《西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炷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㊵(第四十三回)
据元稹《莺莺传》、王实甫《西厢记》，其中均未出现“双文”这一称呼。但根据元稹《杂忆诗五首》《赠双女》等，《莺莺传》中的莺莺实有其人，其字为“双文”。金圣叹《西厢记》评点开始以“双文”指代莺莺，后来的潘廷璋评点也以“双文”指代莺莺。脂砚斋批语也往往提及双文，针对贾瑞被王熙凤捉弄一事又说“此一节可入《西厢记》批评内十大快中”，可知脂砚斋明显受到金圣叹文风的影响。那么，可以推断曹雪芹、脂砚斋接触过金圣叹的《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及潘廷璋《西厢记》评本。另外，曹雪芹也可能接触了其他《西厢记》刊本，如第二十六回写贾宝玉引用了《西厢记》中的曲词：“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该曲词在隋树森编《元曲选外编》中为：“若共他多情的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这两段曲词比较接近。《元曲选外编》中的《西厢记》据暖红室刻即空观本翻印㊶，即空观本也就是凌濛初校注本。而金圣叹本将这段曲词修改：“我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我不教你叠被铺床。”很明显，曹雪芹具体引用的曲词更接近凌濛初本。
曹雪芹也确定读过《元曲选》。第四十二回，薛宝钗与林黛玉谈心，宝钗说到：“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这段话是曹雪芹家族生活的真实写照，提到的“元人百种”即臧晋叔《元曲选》。
结 语
根据一般知识逻辑、历史常识以及《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文本文献线索，并联系脂砚斋批语及各种文献版本的流传特点，可以推断出曹雪芹的阅读世界及知识来源的一些信息：第一，曹雪芹阅读的儒道佛书籍除了朱熹注《四书》以外，可能还包括朱玉《朱子文集大全类编》、林云铭的《庄子因》、宗宝本《坛经》，以及流行的家训书籍。第二，曹雪芹确定读过王维、李商隐的别集以及《乐府诗集》《千家诗》，也大概率读过李白、杜甫的诗文集以及《全唐诗》。第三，曹雪芹可能接触了陆游、范成大、王安石及欧阳修的诗文集《剑南诗稿》《石湖诗集》《临川先生文集》《欧阳文忠公全集》。第四，曹雪芹确定读过《神异经》《会真记》《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等小说，以及《虎囊弹》《西厢记》《牡丹亭》《琵琶记》《元曲选》等戏曲作品，他具体阅读的部分刊本应该是《金瓶梅》张竹坡评本、乾隆己巳年(1749)之前的《西游记》刻本 、七十一回本的金圣叹批《水浒传》，以及金圣叹或潘廷璋的《西厢记》批本、凌濛初《西厢记》校注本。以上结论是基于各种文本文献线索综合推断出来的，有些结论还需要一定的文献依据加以佐证，但在目前文献资料有限的背景下，这样推断对于还原曹雪芹的阅读世界并了解其知识来源应该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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