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当代作家里面也有序跋文写得特别好的，我喜欢且敬佩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鲁迅，他的《野草》序言（原著叫“题辞”）写的文采飞扬，意蕴深长，音韵铿锵，唇齿留香。因为这篇文章的名气太大了，所有读过初中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还有一个人也很杰出，但他没有鲁迅名气大，知道的人就少得多，这个人就是舒芜。由此可见，这个大名鼎鼎的文学家被遗忘的太久太久了！但是，他为《红楼梦》写的一篇序言，堪为序之精华，凭这一点，也堪为鲁迅媲美了。
1987年1月26日，舒芜先生给岳麓书社1987年版的《红楼梦》写了一篇序言。这是迄今为止我最佩服的、也是我读过的最长的序言。这篇序言共分五个部分，洋洋洒洒万余言，把《红楼梦》的艺术价值、美学价值、思想价值等等，写的清清楚楚，华美流丽。我一直以为，这是《红楼梦》研究领域很好的一篇文章，可是，从没听身边那些研究“红学”的人提过他。后来又一次，我给一位简历上写着“红学研究专家”的老兄推荐这篇文章，他不屑地说舒芜是谁？红学领域没听说过他。我说你看岳麓书社87版《红楼梦》的前言就是他写的……他马上打断我说，什么岳麓书社呀？《红楼梦》我最次也读民国版的……云云。
言归正传，我们说舒芜和序言。舒芜是安徽桐城人。解放之后做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以及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的编审。
舒芜的《红楼梦》序言，开篇就说“《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哪儿了不起呢？他说：“它在中国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对女性尊重。”就这一句话开门见山，简洁明了地说清楚了《红楼梦》“了不起”的地方，也为这篇序言奠定了论述的基调。
舒芜说，在《红楼梦》之前的文学作品中，都没有把女人当成“人”来尊重，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庸，家族的附庸，整个社会的附庸。他的这个说法确实很了不起，以四大名著为例，除了《红楼梦》之外的其他三部，哪一部把女人当成“人”来尊重了？《水浒传》里的女人不是潘金莲、阎婆惜之类的，就是母夜叉、母大虫之类的；《西游记》里面的女性，除了观音菩萨天宫仙女，剩下的就是女妖精。女儿国里面有大群的女性，不是女王，就是女奴；《三国演义》呢，那是阴谋家和野心家，英雄和奸雄纵横角力的战场，黯澹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筝鸣……岁月峥嵘的尘烟背影里，女性只是一枚枚凄惨的道具，貂蝉是离间计的道具，大小乔是君臣联盟的道具，孙小姐是孙刘联盟或曰吴蜀联盟的道具……哪个不是权谋的道具呢？所以，舒芜先生说，在男权社会里能把女性当成人尊重，当成人描写，是《红楼梦》的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其实，不要说以前，就是现在你问问身边那些自称从小学就读《红楼梦》的人，这部书到底好在哪里？杰出在哪里？我相信大多数人会说“爱情”，然后在“爱情”的基础上一部分人会说到文采和诗词。再往后呢，可能会陷入到具体的情节之争了。没有人会说“把女人当成人”这个观点。我也是读过舒芜先生的序言之后才醍醐灌顶的。不瞒各位，舒芜先生的这篇文章从1987年他写出来、刊出来至今，我读了多少遍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反正是越读越觉得舒芜先生厉害！
舒芜先生说的人，照我的理解就是公民。舒先生原话是说“把女人当成和男人一样的人”，这说的就是公民的权利，简言之叫男女平等。男女平等这话题是“五四运动”的一个主题，也是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之一。可是，在1750年前后就被曹雪芹当做一部书的主题思想而写进《红楼梦》，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呀！比起爱情，这是更了不起的、最根本的伟大之处！描写爱情的优秀的诗词歌赋古典文学里多了去，而唯有《红楼梦》才有男女平等的思想贯穿在爱情里面。
把女人当人，这是贾宝玉不同于大观园里任何人的独到之处。他见了女人就觉得清冽如水，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如泥，被很多人误读为“色魔”，其实他说的是性情和人格，是对封建制度“男尊女卑”的批判和颠覆。把女人当人，也是林黛玉的自我觉醒，黛玉葬花的时候，黛玉读《牡丹亭》时候，看见花谢花飞花满天，看见杜丽娘“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的生命意识觉醒了，触景伤情，睹物思己，她不仅仅感叹悲伤青春之美的陨亡，而且从这陨亡之中清醒体认到个体生命的珍贵、唯一、独立、和尊严。一部《红楼梦》，只有两个人是清醒的，只有两个人是真正认识到人的尊严和独立。而这两个人悲惨的结局，恰好喻示着在强大的体制面前，人的渺小和无力。
在生活中，我们都见过很多自称从小学、初中就读《红楼梦》的人，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们都比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林黛玉退步很多。譬如：婚姻爱情观念，人格尊严观念，财产地位观念……等等方面，她们不是女权主义就是女奴主义，他们不是男权主义就是流氓主义。男人成功的标志就是有钱有权有地位有面子，所有这些最后都要变现为随心所欲、以女人和世事为玩物，一不怕丧志，二不怕丧德，最怕的是一无所有。女人幸福的标志就是有权有钱有地位有面子，所有这些的获得，都要靠赢得男人的宠幸。被商品化和自我商品化，是当今某些女人的真实状态。有谁，愿意为了自己的感情而嫁给一个没车没房但是勤劳善良的男人？有谁，有钱有权愿意为了爱情而像叶芝写的那样“爱你衰老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时代的特色?有一点是确定的：这是社会的大环境!在这个大环境里生活的人，很难不受这个环境的熏染和左右。因此，我们似乎也不该责怪谁，要想责怪就责怪自己。反躬自省，修心养性。
写了两千多字，其实两句话就能概括：
①、舒芜先生写的《红楼梦》序言值得一读。
②、序言不是一本书可有可无的垃圾（不否认时下很多书的序言是垃圾），古今杰出的序跋文章有很多，有心的朋友可以读读本文列举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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