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话说他姊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
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经历）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连同）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照顾，照料）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高香（烧高香，表虔敬祈福之意。高香：指质量上佳的线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
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得意，高兴）。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着说不好过（难受，不舒服）；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姥姥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不惯（不习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你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大半）个。大姐儿因为找我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她，谁知风地里（屋子外头有风的地方）吃了，就发起热来。”
刘姥姥道：“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生疏的地方），小人儿（小孩子）家原不该去。比不得（不像）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坟地）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这里是着凉的意思）也是有的；二则只怕她身上干净（清洁），眼睛又净（纯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她瞧瞧祟书本子（讲论神鬼星命吉凶祸福一类的书籍。祟：suì，鬼怪或鬼怪为祸），仔细（当心）撞客（碰到鬼邪）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相传为东晋道士许真人所著，讲论星相占卜、趋吉避凶的书）来，着（叫，让）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主管花的神）。用五色（泛指各种颜色）纸钱（祭祀鬼神时用的冥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两份）纸钱来，着（派）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驱除邪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凤姐儿笑道：“到底（毕竟）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得多。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刘姥姥道“这也有的事。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这里指体质脆弱），自然禁不得（承受不住）一些儿委屈（亏待）；再她小人儿（小孩子）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她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她还没个名字，你就给她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得住她。”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她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指七夕。旧俗认为，女孩子生在这天，将来命运不佳，婚姻不顺）。”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她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比喻用针锋相对的办法处事）的法子。姑奶奶定（决定，确定）要依我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自己）成家立业（这里是结婚过日子的意思），或一时（偶尔）有不遂心（不如意）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遇到灾难而能转化为吉祥），逢凶化吉（遇到凶险而能安全度过），却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道谢，又笑道：“只保佑她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咱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没有时间）。你这空儿（这时候）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收拾，准备）了，她明儿一早就好走得便宜（方便。便：biàn）了。”刘姥姥忙说：“不敢多破费（花费，对别人为自己花钱表示的客气话）了。已经遭扰（打扰。客人向主人道谢的客套话）了几日，又拿着走，越发（更加）心里不安起来。”凤姐儿道：“也没有什么，不过随常（平常，普通）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也是上城（进城）一次。”只见平儿走来说：“姥姥过这边瞧瞧。”
刘姥姥忙赶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着半炕（半床。炕：北方用砖、坯等砌成的睡觉的长方台，下面有洞，连通烟囱，可烧火取暖）东西。平儿一一地拿与她瞧着，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一种浅蓝色的极厚密的纱。月白：颜色接近于白的浅蓝色）做里子（衣服的内层）。这是两个茧绸（用柞蚕丝织成的绸子，质韧耐穿。茧：jiǎn），作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用布包起来的包裹）里是两匹绸子，年下（过年时）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宫廷里制造的或仿制的）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你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用碟子盛点心糖果招待客人）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来的，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也叫“玉田米”，是康熙时在丰泽园御田布种的玉田稻中的良种。呈粉红色，煮熟后有异香。粳：jīng），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本钱不大的生意），或者置（购买）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求助亲戚，依靠朋友。常指求人借贷）的。”说着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即头巾），一包绒线（毛线），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谦虚），忙念佛道：“姑娘说哪里话（表示不敢赞同对方的说法）？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只是我怪臊（很难为情）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见外的话），咱们都是自己（自己人，关系密切的人），我才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将长帮白菜在滚水中焯过，然后晾晒成干菜，颜色灰白，故称）和豇豆（一种豆科植物的果实，为扁圆筒形长荚果，是夏秋蔬菜。豇：jiāng）、扁豆、茄子、葫芦条儿（鲜嫩葫芦去皮旋成条状晒制的菜干儿，便于收贮。浸泡发软后可炒吃）各样干菜（蔬菜的干制品）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泛指从主子到奴仆的所有人）都爱吃。这个就算了，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枉费，白费）了心。”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刘姥姥越发（更加）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地辞（辞别）了凤姐儿，过贾母这一边睡了一夜，次早（第二天早晨）梳洗了就要告辞。
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不一会儿）婆子回（禀报）大夫来了，老妈妈（通称稍年长的仆妇）请贾母进幔子（帐幕。旧时礼法森严，男女之间视为大防，女性起居之处设幔子以回避男宾）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哪里养不出那阿物儿（家伙，东西。表示说笑）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这里指看病）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不一会儿）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这里指通往正门的道路），只走旁阶（也作侧阶，指通往旁侧小门的路），跟着贾珍到了阶矶（台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掀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带路）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指黑色皱绸面的羊皮褂子。一斗珠：未出生的胎羊皮，这种羊皮的卷毛如一颗颗珠子，故又名“珍珠毛”），端坐（安坐，正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没有蓄发。从前女孩不留长发，束短发为两结，到十多岁时才蓄长发，以备梳髻）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群雁飞行时，其翅张开，行列有序。这里比喻排列、整齐。）摆（这里是站立的意思）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指按品级规定的官服的颜色款式），便知御医（内廷供奉的医生）了，也便含笑问：“供奉（旧时以各种专长在宫廷内供职的人。这里是对王太医的尊称）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掌管宫廷医疗事务的机构）正堂（本指府、县的长官，这里指太医院的院长）王君效，好脉息（指切脉诊断病情的本领很高）。”王太医忙躬身（弯腰）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后辈对前辈谦称自己）家叔祖（称父亲的叔父）。”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上代就有交情）了。”一面说，一面慢慢地伸手放在小枕头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小方凳。杌：wù），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察看）了半日，又诊（这里指诊脉，切脉）了那只手，忙欠身（身体微微前倾，表示尊敬）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劳驾）了。珍儿让（请）出去好生（好好地）看茶（奉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凉，究竟（终归）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暖着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熬）一剂吃，若懒待（懒得）吃，也就罢了。”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奶妈）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这里是看病的意思）我们。”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这里指吃点清淡素净的饮食）地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我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这里是融化的意思）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作辞（告辞）而去。
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这里指病因），将药方放在桌上出去，不在话下（这里是不用细说的意思）。这里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后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姥姥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闲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好好）打发（安排，照料）刘姥姥出去。我身上（身体）不好，不能送你。”刘姥姥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
到了下房（厢房，偏屋），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节日）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着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是送人，或是自己家里穿罢，别见笑（笑话）。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油炸的面制品）。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中成药。由熊胆、冰片等十四味药配成，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之功效）也有，紫金锭（中成药。由五倍子、雄黄、麝香等炮制而成，有解暑清凉之功效）也有，活络丹（中成药。由制川乌、地龙等制成，有祛风活血、除湿止痛之功效）也有，催生保命丹（成药名，功能安胎镇痉，主治难产）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着玩罢。”说着，便抽开系子（指联结在器物上的细绳或带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指上面铸有一只如意和一支笔的小银锭。笔锭如意：谐音“必定如意”，以讨吉利口彩。锞子：指金、银铸成的小锭。锞：kè）来给她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刘姥姥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声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鸳鸯见她信以为真，仍与她装上，笑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很多）呢。留着年下（过年的时候）给小孩子们罢。”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姥姥道：“这是哪里说起（表示出乎意料）。我哪一世（哪一辈子）修（修行）了来的，今儿这样。”说着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刘姥姥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她包好。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辞谢（告辞、感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这时候）也不见人，回来（回头，一会儿）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她：“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一同，一起）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直（一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不在话下（表示故事告一段落，下面将转入新的情节时的套话）。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这里是分开走的意思）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院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详细查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官宦或有钱人家的女儿）！好个不出闺门（闺房的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从实说来的意思）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尽管）发笑（觉得好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编造）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假作痴呆，装糊涂）。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哪里来的。”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约束自己的言行），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得怪生（不熟悉）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恳求），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她坐下吃茶，款款（诚恳，真挚）地告诉她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应付）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符合传统思想的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即《琵琶记》，元末高则诚所作南戏作品。讲述蔡伯喈（jiē）负妻再娶牛氏，其妻赵五娘卖发葬亲后求乞寻夫的故事）以及'元人百种’（即《元曲选》，明人臧懋（mào）循所编的一种元代杂剧选集），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暗地里瞒着人）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明白事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本分以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帮助治理国家）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误导）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做生意），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针线）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正统，经典）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指小说﹑杂记﹑随笔一类著作），移了性情（思想感情），就不可救（没有办法挽救）了。”一席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她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躲懒耍滑）的了，四丫头要告（请）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她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她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她一句话。她是哪一门子（犹言哪一家）的姥姥，直（直接，干脆）叫她是个'母蝗虫’（比喻大吃大喝的女人。蝗虫：即蚂蚱，一种吃庄稼的害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达到极端的意思）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懂，明了），不过一概是市俗（流俗，不高雅的）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爱捉弄人）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即“春秋笔法”。孔子编撰《春秋》，古代学者评价它“以一字为褒贬”，含有“微言大义”。后来就把采用文笔深隐曲折、意含褒贬的写法叫“春秋笔法”），将市俗的粗话，撮（摘取）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修饰文字）比方（譬喻。用浅显易懂的语言描述）出来，一句是一句（意即每一句都很精彩）。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情景）都现出来了。亏（难得）她想得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解释），也就不在她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她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她一个月她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上色，涂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她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忍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地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地画’，这落后（最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无聊，没有意思）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平淡，平常）的，回想却有滋味（指语言中隐含的意味）。我倒笑得动不得了。”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得她越发逞强（显示自己的能力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
黛玉忙拉她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指房屋的图纸）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指行乐图，描绘富贵人家娱乐的场面）似地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精巧细致）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不答应，拒绝），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绘画术语，指蜂蝶昆虫）上不能（这里是不会画的意思）。”李纨道：“你又说不通（外行）的话了，这个上头哪里又用得着草虫？或者翎毛（绘画术语，指山禽水鸟。翎：líng）倒要点缀（装饰、衬托）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指少了有趣的故事）！”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得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写在书籍、碑帖、字画等上面的文字。写在前面的叫“题”，写在后面的叫“跋”。跋：bá）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林黛玉虚拟的画名，形容贾母等众人带着刘姥姥参加宴会，如携蝗大嚼，以此嘲弄刘姥姥）。”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身体前后晃动。形容大笑的样子）。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她全身伏着背子（指椅背）大笑，她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两股劲不一致，失去平衡），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指分隔房间的木板隔扇）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更加）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眼睛示意），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指遮盖镜子的软帘）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女子梳妆用的镜匣），拿出抿子（指妇女梳头时抹油用的小刷子）来，对镜抿（刷，抹）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着李纨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学）道理（事理，规矩）呢，你反招（引来）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她这刁话（蛮不讲理的话）。她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得我只保佑明儿（以后，不远的将来）你得一个利害（同“厉害”，难以对付的意思）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形容十分刁蛮凶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那时候）还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她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对惜春的谑称）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形容懂得的绘画知识不多）写意（国画传统画法之一。以简练的笔墨勾勒出物体的神态，以表达意境，不重视细部的写实）。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山陵和溪谷。比喻深远的意境）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正好，恰好）地是这样。你就照样儿（依照原样）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得到好效果）的。这要看纸的地步（尺寸）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犹分主次），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意谓从开始打草稿。起：拟定），再端详（仔细地看）斟酌（思考），方成一幅图样（指绘画的初稿）。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即界画，国画的一种画法，用界尺作线，精细地画出以宫殿楼台为主体的画）的。一点（少许，些微）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台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让人嘲笑的画。话：画的谐音）儿了。第三，要插（安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人物画技法名词。衣折：指衣服褶皱处之纹理。裙带：女子束裙裳的腰带），手指足步（脚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细致，不精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jiā，瘸）了腿，染脸撕发（人物画术语。染脸：指人物面部施色。撕发：也作丝发，指墨染人物头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得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最终）给她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她。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她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安排布置）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对清客的尊称），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得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指工笔画法，讲求用笔工整，注重细部描绘）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指美人画，也即仕女画）是绝技（没有人能比得上的技艺），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指没事找事），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着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一种优质的宣纸，适于画山水树石），又大又托墨（纸张不松不涩，不滑不浮，写字作画时墨色或颜料易于渗附）。”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没有真本事）！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指唐代以来山水画派系中的南派。以王维为代表，注重水墨气韵，风格飘逸，重皴染，画得比较简洁），托墨，禁得（承受得住）皴染（中国画的一种的画法，多用以表现山石、峰峦及树身的纹理。皴：cūn）。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墨或颜料渗附于纸上），又难滃（wěng，指作画时用墨水或颜色涂染），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图纸，为建筑作依据而绘制的图形），虽是匠人（工匠）描的，那地步（位置）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比照）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细密厚重的绢），叫相公（这里指擅长绘画的清客）矾（fán，这里作动词。用胶矾水浸刷生纸生绢，使之变得吸水适度）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图纸）删补（修改补充）着立了稿子（这里指确定画作的草稿），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作画时涂饰作底的金粉或银粉），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lóng，点燃）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将胶凝剂加热后化成水，与颜料调合，增强颜料的粘附力）、出胶（将颜料上多余的胶水撇净，否则有损颜料的光泽）、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白色涂料漆成的大桌子），铺上毡子（用羊毛等碾压而成的厚片状制品）。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重新）再置一份儿才好。”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绘画的工具）？不过随手（这里指手边的）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红褐色矿物质颜料。赭：zhě）、广花（一种蓝色颜料，来源于蓝草提取的靛蓝）、藤黄（一种黄色颜料，来源于海藤树流出的树脂）、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涂颜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在扇上作画），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开列一张清单），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得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清楚明白），要写了记着，听宝钗如此说，喜得提起笔来静听（仔细地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由平列的一排毛笔或几枝笔做成，用来绘画时刷胶矾）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大号的着色毛笔）四支，中染（中号的着色毛笔）四支，小染（小号的着色毛笔）四支，大南蟹爪（一种画笔，形似蟹爪，故名）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专画毛发的画笔）十支，大著色（用于涂染料的画笔）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专画眼鼻的画笔）十支，柳条（用以画人物衣褶、飘带等的画笔）二十支，箭头朱（朱砂的一种）四两，南赭（指安徽、浙江所出的一种天然绘画原料）四两，石黄（即雄黄）四两，石青（一种蓝色矿物颜料）四两，石绿（用孔雀石制成的绿色颜料）四两，管黄（由藤黄精制的管状绘画颜料）四两，广花八两，蛤粉（用蛤壳研成的一种白粉。蛤：gé）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即金箔）二百帖，青金（一种金色而不发红的颜料）二百帖，广匀胶（一种黏性物质，用于调和绘画颜料）四两，净矾（即明矾）四两。矾绢（用明矾刷洗绢纸）的胶矾（指胶和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指调治颜料的四道工序。淘：用水洗去颜料中的杂质。澄：chéng，用稀胶水将乳细的颜料澄清。飞：澄清后淡色上浮，把它吹去，留下中色与重色。跌：再将中色与重色放在碗盏跌荡，留下重色）着，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用）了。再要顶（最）细绢箩（用绢布制成的箩，用以淘洗或筛颜料）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也作掸笔，用羊毫制成，多干用，用于掸尘粉等）四支，大小乳钵（研细颜料的器皿）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一种用陶土烧制的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即桴炭。一种质轻而松，极易着火燃烧的木炭）二十斤，柳木炭（用细柳枝略烧一下，吹灭后成炭头，其炭画于纸上，容易以担笔拂去，所以多用于起草稿）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指纱里面最厚密的一种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也作佐料，指烹调用的调味品），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颜料）吃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可能）不上火烤（不能放在火上烤的意思），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着拉探春悄悄地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她糊涂了，把她的嫁妆（指女子结婚时陪嫁的衣服、被褥、用具等）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她的嘴？你问问她编排（编派，编造情节来耻笑他人）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比喻坏人嘴里说不出好话来）！”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她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话里有别的意思），都笑道：“说得好可怜见的（可怜的样子），连我们也软（心软）了，饶了她罢。”
宝钗原是和她玩，忽听她又拉扯（牵连）前番（先前）说她胡看（乱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她厮闹（打打闹闹），放起她来。黛玉笑道：“到底（毕竟）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她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聪明，乖巧），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整理）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宝玉在旁看着，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她抿上鬓去，也该留着，此时叫她替她抿去。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着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无关紧要的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劳累）了，兼（同时）着了些凉，温存（这里指休息、休养）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疏通，发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注者 | 潘建华：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江苏省镇江中学高级教师，镇江市学科带头人。致力于《红楼梦》与高考、《红楼梦》与中学生阅读、《红楼梦》与中学语文教学等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先后在《红楼梦学刊》《古代小说网》《语文报》《红楼文苑》《京江晚报》等公众号及报刊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
编辑 | 落笔升蝶：资深痴红品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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