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暜航
一
《红楼梦》立意“使闺阁昭传”,书中描写了一众女儿,仿佛春日的红花绿柳,各有悦目之处。
作品以贾府为主要描写对象,贾家四个女儿,除元春入宫为妃外,仍待字闺中的尚有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
若按一般套路,这三位自家姑娘会占有大量戏份。然而,《红楼梦》是一部奇书,偏不按套路出牌。
在书中,绝大部分闺阁人物都是贾家的亲戚。
有血缘关系近的,也有较为疏远的,甚至连贾母儿媳的侄女、甥女都有闪烁人格光彩的情节,可谓花团锦簇,数不胜数。
在她们当中,黛玉、宝钗、湘云着墨最多。贾府三春的戏份,自然被冲淡了。
可淡有淡的精彩。
浓淡相宜,才是出凡入胜的境界。
就如同高手作画,浓处让人驻目,淡处更引人深思。作为配角的三春,也不失各自特点。
三位姑娘中,探春是着墨最多的一位。
省亲时在彩笺上恭书诗作,点明了她书艺超群;
大观园中秋爽斋的惊鸿一瞥,写出了她高雅的格调;
誓绝鸳鸯偶时为嫡母辩解,使人惊叹于探春的精明与胆识;
兴利除宿弊的创举,更让人见识了她的敏锐与气魄。
贾府三春中,探春的人物形象最为鲜活丰满。
年龄较小的惜春,与青灯黄卷结下不解之缘,性格特点突出,不常与人来往。
即便如此,她也凭着绘画的爱好,在画大观园行乐图的时候,成为情节的中心人物。
尽管帮她出主意的人是宝钗,但毕竟因惜春画园而起。
观书人对这幅画念念不忘,就忘不了那个年幼、有个性的女孩子。
相比起来,偏偏迎春存在感最低。
论理,她年长,有些事情该她出头,可连妹妹探春都知道,作为“老实人”,这个姐姐是指靠不上的,只能由自己出面解决问题。
再者,迎春有下棋的爱好,但书中只在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捎带提及一次。
除此之外就是宝玉怀念她时,《紫菱洲歌》中那一句飘渺的“不闻永昼敲棋声”。
小厮兴儿说迎春的绰号是“二木头”,一向温婉的宝钗把她看作“有气的死人”,甚至连最会欣赏女子的宝玉,也认为作诗的聚会“没有她又何妨”……
书中与迎春相关的情节,总缺了些可圈可点的内容。
二
迎春与探春、惜春,同时出场于第三回,但当时并没有具体情节,只给人留下一个“温柔沉默”的印象。
接下来,迎春有关的内容也屈指可数。
即便是元春省亲的大场面,她只勉强应付作了一首诗。
当探春以一纸文采飞扬的花笺邀起海棠诗社时,她无心展才,在大嫂子安排下限韵,之后轻轻命丫鬟点上那支用于计时的梦甜香。
继而,螃蟹宴上,宝玉与众姐妹争相作十二首菊花诗,又在大快朵颐后,乘兴作螃蟹诗。
可这些诗作中,没有迎春的一字一句,书里只提到,当别人游玩赏景时,迎春独自来到花阴下,用纤纤花针,穿起那洁白芳香的茉莉花。
串成串儿的花朵,可戴于腕上,可佩于颈下,精巧别致。
迎春留给人们的印象,就如同散发阵阵幽香的茉莉花,优雅恬静。
在七十三回以前,迎春也只有这一个独特情节,让人不断回味。
至于其他,再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相比于探春与惜春,迎春的内容是最少的。
终于,到本回,有了与迎春相关的一大段情节,也是书中绝无仅有以塑造迎春为主的一节,可以说是迎春的“正传”。
其他人物的正传,往往是主角以主动的态度,面对某件事;或采取主动的行为,解决某个问题。
唯独迎春的正传与众不同,文中她所做的就是各种“不问”——
乳母参与夜赌犯错,她不问;
自己的首饰累丝金凤被下人拿去当了,她也不问;
下人是否去赎了,能否赎回,她能不能在中秋佳节戴上金凤参加宴席,她仍然不问;
下人越发上脸,无中生有推说因邢岫烟的寄住,让奴才们贴补了花销,对于这种目无上下、矢口抵赖的举动,迎春做的,依旧还是“不问”。
在她自己的“正传”中,迎春没有任何主动的行为,反倒步步脱缩,任由下人摆布,拿不出一丝一毫小姐的威风。
相反,迎春提到最多的一个字就是“罢”——无论责任在谁,无论结果如何,她所希望的,就是尽快平息事态,哪怕无原则地平息。
可事与愿违,当一切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境地时,她也只是埋头于《太上感应篇》,在宣扬修善利人的文字中,寻找内心的清静角落。
本应是迎春一展风采的情节,她却坚持着无作为的行为方式,把出风头的机会,再次拱手让给了妹妹探春。
对比之下,迎春柔弱不争、息事宁人的特点更加突出。
三
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
迎春作为贾家性格最软弱的小姐,房中的丫鬟婆子,理应受她的影响性格温柔和顺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
七十三回中,最先引出累丝金凤这个话题的,是丫鬟绣桔。
她是迎春贴身丫鬟之一,在打醮清虚观时曾经铺垫过,地位仅次于司棋。
当时只出现了她的名字,这一回中,曹公塑造出绣桔鲜明的个性,论口齿、论精明,她并不逊于麝月、晴雯等人。
绣桔明知迎春懦弱,决意要把累丝金凤的事情告诉凤姐,并轻描淡写,有意说是拿“几吊钱”赔补。
正如探春所说,夜赌中有几十吊甚至三百吊的大输赢,迎春乳母作为头家,又怎么可能缺几吊钱。
前文凤姐两个项圈当了四百两银子,其一就是金累丝攒珠的。
因此,这“几吊钱”的说法,一来顺应了迎春软弱的个性,有意在她面前缩小数额,二来也体现出对乳母的不满,尤其是对她明欺迎春老实十分反感。
这样的语言,行事的果决,与迎春形成了反衬,让一个维护小姐利益的丫鬟形象跃然纸上。
后来,面对王住儿媳妇咄咄逼人的话语,迎春仍表示退让,却激起了绣桔的怒气。
的确,累丝金凤迎春可以不要,绣桔作为保管小姐东西的丫鬟,终难辞其咎。
她的看法切中要害,敢于据理力争。
显然,日常在迎春房中,绣桔就是维护小姐利益的干将。若非她从中周旋,迎春的处境会更加不利。
绣桔的犀利与坚持,是在迎春性格懦弱的前提下,不得已的做法,值得肯定。
而作为对立面,住儿媳妇的狡诈,十分令人生厌。
住儿媳妇的婆婆作为乳母,私设赌局,本就是违反规矩的大事,私自拿走贵重的累丝金凤当银子,更加理亏。
住儿媳妇却不分青红皂白,把赎金丝凤与让迎春说情两件事绞在一起,言语中透露出的意思,是在威逼迎春,如果不说情,宁可不赎回金丝凤。
这样的悍妇,迎春如何对付得了!
幸好有绣桔争辩,住儿媳妇觉得面子挂不住,又巧言令色地将话题引向邢夫人,无耻狡猾,实在叹为观止。
明明有错在先,却无理争三分,乳母一家的做法,正是迎春长期纵容的结果。
最懦弱的小姐,恰恰带出了最骄纵的下人。
其实,司棋又何尝不是如此。
仗着副小姐的身份要东要西,只因一言不合,就带人打砸小厨房,后来甚至公然与潘又安在园中私会……
种种出格的行为,别的任何小姐房里的丫鬟,都不能望其项背。
这是迎春的无奈,也是她悲剧性人格的体现。
种种事情,一旦追查起来,迎春不仅面上无光,或明或暗总会受到长辈指责。
但另一方面,小姐既然懦弱,有主见的下人存在,一定程度上倒能够保护她的权益。
只可惜,日后迎春嫁给“中山狼”,受尽欺辱的时候,这些原本有可能维护她的人,却都不在了——
司棋被撵出,乳母被惩治,就算绣桔陪嫁过去,只怕独木难支。
从这一角度说,迎春成婚后的悲剧,也是注定的。
四
迎春特殊的性格,是她的成长环境造就的。
生母早逝,寄居在叔叔婶婶这边,生父贾赦对她不闻不问,继母邢夫人不但没有关爱,反倒宁肯置身事外。
以邢夫人的算计,早就预知会发生累丝金凤被当之类的事情。
可是,她没有询问,没有关心,却冷冰冰地以一句“我是一个钱没有的”,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虽然嘴上说,如果迎春辖治不了下人,可以回禀她。
试想,如果迎春真的这么做了,邢夫人就会为她撑腰吗?
恐怕事情还没解决,迎春先换回一阵冷嘲热讽。
在这样孤单、缺乏关爱的环境中,迎春形成懦弱的性格是必然的。
只不过,她的懦弱并不源于自卑,而是不得已的自我保护。
就连探春还有王夫人、贾母的疼爱,迎春连这样的关怀也没有——如果有,只怕反倒会受继母凉薄的反感。
迎春毕竟是大家族的小姐,她的行为没有失了大家闺秀的身份,同时她也没有太多的物欲。
哪怕昂贵的累丝金凤,她说不要就不要了,并没有看得很重。
只是,她不看重的钱财,却是大多数人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这偏偏注定了迎春的悲剧。
无论是夜赌,还是当凤,乳母的种种行为,都与钱有着扯不开的联系。
邢夫人禀性愚犟,十分爱财,她推脱责任,理由就是没钱。
而后文,贾赦更因五千两银子的欠债,把亲生女儿推进婚姻的火坑。
当一个诗礼簪缨之族,开始为日常周转发愁时,就是衰败的最明显征兆。
贾府的势力在朝中越来越边缘化,家中后继无人,在朝廷上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这种情形下,坐拥百万家财的现实,绝不是优势,相反,必有人会虎视眈眈地盯上贾府,想方设法榨取最后的油水。
前文中,太监的勒索,让贾琏、王熙凤夫妻都疲于应付。
失势而仍旧有家底的贾府,就如同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手捧真金白银从人们贪婪的目光中穿行,下场可想而知。
覆巢无完卵。迎春虽无辜,但她的悲剧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黛玉开玩笑,曾说迎春若是男人,如何裁治下人。
迎春或许不曾想到,虽为女子,出嫁后总要相夫理事的。
以迎春软弱的性格,在夫家遇到种种烦难,必定束手无策。
与她同时婚嫁的夏金桂,一过门就懂得压丈夫一头,以便自竖旗帜。
作为“懦小姐”的迎春,婚后的困苦不难想象。
或许,新婚夫妇的相处也是一场博弈。
在这场棋局中,迎春输得片甲不留。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迎春的理想,却不是真正的现实。
衰败的残局中,迎春只是一枚被命运摆弄的棋子,必将被黑暗无情吞噬。
人生如棋,黑白之间,让人不能忘记的,仍是那一丝洁白茉莉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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