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楼梦》里，对赵姨娘的外貌没有正面描写，但据人类遗传的概率反推，就算贾环是个“残次品”，那也是相对宝玉而言，毕竟还有个神采飞扬的贾探春。可见赵姨娘应当有些姿色，否则当初也不会垂政老爷青目。后来留下一男一女，说明也曾欢爱。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作为小妾的赵姨娘，单凭这点，在贾府立稳足跟应当无虞。即便不能在人前做牡丹，于人后做一朵小蘑菇，当不难。但命运诡谲，她偏偏活成一株狗尿苔。不单在老一辈手里不讨巧，也难入一班叔伯妯娌的法眼，便是一班小戏子，也能拿她练手出气，更别说在自个儿亲闺女面前失了起码的威严。人生至此，不免难堪。
不禁产生疑问，贾府这样体面人家，又是贾政这样头面人物，取个妾，何至如此狼狈？
话说从头。
古代中国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娶妻讲究门当户对，贤良淑德是第一要求。而妾的标准，更多取决于色。就是说，妻是装点门面的，妾是发泄欲望的。因此对选妾而言，门槛儿就低很多，当然相应的，地位也跟妻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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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平儿、香菱、秋桐抑或准姨娘袭人，姿色都不错，但出身并不高贵。再联系贾母的话：只要模样好性格好，就是那家子穷，给他几两银子就行了……
贾母所谓的“性格好”，可不是百依百顺，而是百伶百俐，从她对晴雯的偏爱可印证。想必贾太君给儿子物色小妾时，也遵循了如上原则。赵姨娘怕是个有个性的，否则也难入老太太法眼。
老太太识人有一套，不至于看走眼。但那时赵姨娘终究年轻，这人，保不齐会变。那么，到底怎样的经历，使赵姨娘变得如此不堪？
从根儿上试着找找答案。
赵姨娘是妾，但妾也分三六九等。
73回，邢夫人训斥迎春懦弱时说：“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当年你娘比他娘强十倍……。”
“跟前人”就是妾。
同是妾，赵姨娘就比迎春的娘身份低了十倍。以邢夫人的品性，说十倍是夸张，但也有基本事实依据。如此说来，赵姨娘很可能本是贾府家生的奴才，甚或是贾政身边的使唤丫头也未可知，因这层关系才得上位。作为下等的妾，赵姨娘日常是需要参与针黹女工的。
那日马道婆造访，跟赵姨娘索些布头，赵姨娘能拿出手的，不过零零碎碎。一来说明针黹女红是她日常的本分，二来说明手头拮据。
作为从奴才堆里提拔的下等小妾，其地位可想而知，其日常艰辛也显而易见。人性都有向上伸展的渴求，作为半个主子的赵姨娘，进一步是主子退一步是奴才。
夹板下的人生，不憋屈压抑才怪。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久而久之，没有相当的涵养和定力，常人难免出现心理问题。有人品性好些，或得文化涵养，如平儿香菱，也能委曲求全、安分守己。偏偏赵姨娘品性不好又没文化，却有点儿个性，心态失衡在所难免。于是，一幕幕让人啼笑又不齿的闹剧丑剧就上演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赵姨娘，尽遭唾弃，生时却在贾政跟前屹立不倒。甚至屡次出格后，除了呵斥几声，不见贾政有实质的责罚，这，耐人寻味。
2
话头儿再回到前面。
妾，本为满足欲望，姿色与性格才是重头，赵姨娘恰好两头都具备。
作为门面的正妻，王夫人自然色色都是上等。大家闺秀，言谈举止自是端方规矩。但人有七情六欲，只面子光鲜不行，里子还得有点儿彩头才有趣。贾政这样的豪门公子，对端庄淑女大概是见怪不怪，简直有了免疫，那些没被规矩消磨了野性的丫头，自然更具天然的吸引力。
赵姨娘满足了他的需要。
一、贾政和王夫人的婚姻是“讲政治”的结果，难说情投意合，跟赵姨娘则是你情我意，才符合天性。很难想象人前相敬如宾的夫妻，夜来吹灯拔蜡之际，再把一切办得有板有眼、循规蹈矩，能有多少乐趣。但赵姨娘却是小确幸、小野趣。当政老爹白日里于朝堂上惊涛骇浪后，驾一叶扁舟在赵姨娘的小港湾里轻轻泛起，哼着小曲儿，想必别是一番滋味。
二、王夫人作为一家主母，家里头的事儿，千头万绪，当珍珠熬成死鱼眼，性格强悍一些在所难免。参照后来的王熙凤，贾琏要“改个样儿”，玻璃心肝儿的王熙凤竟一时反应不过来。可见公事操劳下，连私事也简化了程序。
而放养惯了的赵姨娘相对王夫人，显然更有女人味儿。
三、赵姨娘对外人歹毒，但对亲近的人却袒护有加。女人有点儿小毛病才更可爱。这就回归了一个小女人的秉性。她们可能自私自利，却更加真实，也更有人情味儿。
当然，男人们也能借她们之口，说出一些自己无法出口的话，表达无法表达的情绪。
贾政和王夫人的交集更多是白天正襟危坐时，和赵姨娘的交集却多在夜来月上柳梢头。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有动有静，有问有答，骂几句，笑几句，上床安歇。人间烟火、活色生香。
在感情方面，贾政和赵姨娘才更像一对儿普通夫妻。这画面，跟王夫人可曾有？
贾政曾说过一个尬笑话——
“贾政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她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她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贾政虽不至于怕老婆，但这样一个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突兀不说，颇值得玩味。
如此说来，人见人烦，花见花落的赵姨娘，至少在贾政眼里是一个合理而必不可少的存在。也因此在作孽多端的情况下依然有她的一席之地。
但她的存在，有人不高兴。
3
这人就是王夫人。
话还得从远处道来。
许多人对金钏儿的死耿耿于怀，觉得因为一个玩笑搭上一个花季少女的命，怎么看都有小题大做的意味。这也向来是不喜王夫人者攻讦她的理由之一。
再联系到王夫人对晴雯的处理手段，可谓雷霆之怒，几失王夫人平日庄重。
惯常的解读，把这两件事分别孤立看待，但如果把两个看似的偶然联系起来，就看出某些必然。
两件事看起来都有关“风化”问题，但实际上却是触动了王夫人的隐衷。
金钏儿和晴雯分别是王夫人和宝玉的丫头，又分别有上位的想法或可能——
导致金钏之死的根本是她说的那句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玩笑归玩笑，多少暴露了她的企图心。
导致晴雯被逐，是王夫人看不惯她的“狂浪”。
晴雯由贾母安排给宝玉，本有作为未来姨娘来培养的考量。
无论金钏儿的本意是什么，也不管晴雯自己是否有上位的意愿。至少从王夫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不守本分。
此时彼时……她会想起谁呢？
自然，她想起赵姨娘。
赵姨娘恰可能是由丫头上位。虽说半个主子不会从根本上对王夫人的地位有任何撼动，但起码在关乎夫妻情感密事上，赵姨娘触动了王夫人作为女人的“核心关切”。
当然，这种心思不好表现在明面儿上。但总能逮到发泄的机会。于是，两件看似偶然的事件，在夹杂着公私恩怨时，成了必然。
因此，金钏儿和晴雯事件，不是两个点，而是一条线。
这在老王家的女人，简直就是传统。
王夫人的侄女儿王熙凤打击谋图上位者，那也是稳准狠，看看她怎么整治尤二姐。
虽说事件背景不同，打击手段各异，心思难说不是一脉相承。
而和赵姨娘地位类似（并不同）的平儿，就乖顺许多，固然是天赋秉性使然，怕也有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的考量。
于是，王夫人对赵姨娘的不待见，不单是赵姨娘自作孽的缘故，还有关她自身的隐痛。
封建时代，女人要出人头地，一靠男人的宠爱，二靠子女的争气。
对赵姨娘来说，探春固然争气，却向来与她划清界限，至于贾环，光蒸馒头不争气。
子女靠不上，能靠住贾政，起码也是三七分。基于礼教缘故，她不可能在明面儿上跟王夫人拼高低，但起码能于暗处占得一个先机。并且，这种事，于王夫人而言有难言的痛处，她可以明着压赵姨娘几头，却无法阻止贾政去赵姨娘处安歇。
于是，王夫人的两巴掌，明着打在金钏儿和晴雯脸上，暗里拍在自己心上。
只是，这两巴掌的代价实在有点儿大。
偏偏赵姨娘不是省油的灯。人家明着伸巴掌，她只好暗里躺枪。当金钏儿对宝玉说：“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夫人再也无法假睡，心头怒火熊熊燃起……
赵姨娘坏，且蠢。她的坏是表象，蠢才是实质。世上的坏人多了去，但坏人往往都聪明，坏也不是唯一招恨的理由，有些坏人还让你觉得离不开。但像赵姨娘这种由蠢衍生出来的坏，简直无可救药。于是悲剧也就成了注定。
但我们关心悲剧，并不只因为悲剧的结果，更关注悲剧的过程。
4
前面说过，赵姨娘是妾里面的下等，这是她不甘心又不得不接受的命运。
但她也是有儿子的人。
虽说贾环的现实不足以使她母以子贵，但好歹也是贾家未来的继承人之一。人常拿赵姨娘跟周姨娘比，非是周姨娘高风亮节，实在是她一个孤家寡人，没什么争头。赵姨娘起码有些资本。她为自己争，实质上是为儿子争。一个女人，娘家不行，婆家不容，纵得老公私下的一点温存，终究于大面儿上无补，于是儿子便成了孤注一掷的资本。人生对别人来说是一幕华丽的剧，对她则是赌局，因出身卑微产生的自卑与敏感又加剧了她下注的暴戾。赌徒的心态往往孤注一掷，往往不惜狠下血本，因此，为达目的害人性命也就在所不惜。
于是，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赵姨娘，也是一个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依然顽强争斗不息的赵姨娘。
现实里有一种泼妇，为了鸡毛小事也情愿撒泼打滚，为蝇头小利也要以命相搏。人们往往看到她们不堪至极的表面，却难以觉察她们逼仄生存的内里。除了天生的大恶之人，但凡能从容，怕没几个人动辄以尊严和性命赌明天。
现实里也有一种类似赵姨娘的人，对外人极尽刻薄，尽显市井流氓气，却对家人百般呵护，爱起来一样温柔缠绵。必须承认赵姨娘对凤姐宝玉的歹毒，但也无法否认她在面对贾环时的宠爱。尽管她这种爱是偏狭的、不健康的，但还原到为人的本性来说，爱的过程可以卑贱，但爱本身终究伟大。
许多剑走偏锋的人，非全然因为秉性，还跟际遇相关。同一粒种子，可能因为关爱而伸展娇媚的腰肢，也可能因为厌弃而于人性深处绽放邪恶之花。
现实能给赵姨娘的显然不够从容，幼时为奴，不能接受好的教育；嫁为人妇，无法摆脱半奴半主的现实；当为人母时，却囿于礼教，儿女是正大光明的主子，自己终于活成不是奴才的奴才。不是所有人都具备在极端环境下从容捍卫尊严的禀赋，总有人渐被催出动物性的本能。
不幸，赵姨娘成了这不幸的其中之一。
这样的赵姨娘，如生在粪堆上的狗尿苔，当最初一抹对人世的渴望褪尽，由浊臭滋养了出一个不安分的灵魂，看到牡丹于己的可望不可即，又无法忍受安心做一株蘑菇的落寂，终于于黑暗中幻化出五彩斑斓的伞盖，不惜以命相搏，要撑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好在天道公允，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恶而放弃对他施以悲悯，这悲悯便是不使他丧尽心底残存的良知。
相对其他人，赵姨娘这样的人在贾家败落之后会有更好的适应能力，她更熟悉底层的逻辑。如果续书不是曹雪芹的愿意，也许他会让赵姨娘活下来，而不是暴死。以曹公之悲悯，或许会给她一个于苦难中涅槃的、人性的闪回，最终完成自我救赎。
就这点而言，央视87版《红楼梦》电视剧做了很好的改编。
当面对远嫁的女儿探春，赵姨娘终于撒下悲凄之泪。
而探春那句迟到的“娘亲”，也许是对这种闪回的报偿吧？
赵姨娘做了大半辈子姨娘，这回终于做了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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