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褚童
据不完全统计，在《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中，涉及疾病与医药共六十多回，其中提到的各类疾病一百一十多种[1]。其中主要的女性角色薛宝钗、林黛玉更是自小多病，所患病症均是与生俱来。薛宝钗患有“无名之症”，是自出生就带来的热毒，需要根据赖头和尚送的“海上方”配制冷香丸服用方可缓解。而林黛玉则患有“不足之症”需要服用“人参养荣丸”“天王补心丹”，此外在第二十八回中出现了贾宝玉为其配制的“无名药方”，根据脂砚斋的庚辰本眉批有云[2]: “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由于未能在相关医药典籍中找到对于这个药方的记载，遂以“暖香丸”命名。联系薛宝钗、林黛玉这两个《红楼梦》的女主角，冷香丸、暖香丸这两个看似对立却又有联系的的药丸引发了笔者对于其深层隐喻含义的思考。
目前学界对于冷香丸寓意的解释主要归为以下三类：一是象征了薛宝钗“历着炎凉，知著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的命运；二是揭示了她外静内明，超凡脱俗、无情也动人的“冷美人”性格；三是联系宝钗所患疾病，以热毒象征薛宝钗的“欲”，又以“冷香丸”象征理性世界对于真实世界的救治作用，有警醒痴人，劝诫其放下情欲物欲从而顿悟的寓意[3-6]。
学界对于暖香丸的研究较少，主要集中在质疑药方内容是否纯属虚构，并对配方中的句读产生较大争议[7]。也有学者认为暖香丸一方面是贾宝玉对于林黛玉心理治疗的表现，另一方面也隐喻了宝黛二人关系发展的结局[8]。
虽然对于暖香丸、冷香丸的药用价值及深层寓意学界已有研究，但将两者联系起来，以这两种药丸作为出发点来理解其对于林黛玉、薛宝钗二人在性格特征、命运走向方面寓意的研究还较少。因此笔者想要通过对比冷香丸、暖香丸的深层含义以加深对于这两个角色的理解。
1、冷香丸与薛宝钗的“热毒”
《红楼梦》中对于冷香丸的首次描写出现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到薛姨妈处回话，见宝钗在屋子里休息便问起宝钗的病来，薛宝钗回答道自己的病发时：“也不觉得怎么着，只不过咳嗽些”“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还给传了一个海上方，叫做冷香丸。药方是：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些花蕊在次年春分日晒干,一齐研好。再用雨水节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节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将药和匀,再加十二钱蜂蜜 ,十二钱白糖,揉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9]。而周瑞家的听了，称这药方“等十年都未必这样巧”，可见冷香丸的珍贵。
对于冷香丸药理价值的研究，首先要从薛宝钗所患“热毒”入手理解。学界认为薛宝钗所患的“热毒”症状类似儿童过敏性的哮喘症[10]，“此病发无定时,稍感风寒或接触刺激性东西即发,故春夏二季花开花落之时最易诱发。病发时 , 其症稍咳微喘 ,肌肤不适 ,甚或出现皮疹。”是因为“孕妇所食补益与厚味过多所致。”也就是富贵之家的薛姨妈在怀胎十月滥进补益而致使“温燥化火,胎毒郁结,遗及胎儿 ,而生发‘百病’”[11]。中医对于此病虽然没有特效药，但采用清热解毒、润肺生津的中药材进行调理也可缓解相应病症。
曹雪芹描写的“冷香丸”在医学典籍中均无记载。这正是“冷香丸”的独特之处，在整个《红楼梦》作品中写到了很多药方，其他药方在医学典籍中或多或少有所记载，而唯独“冷香丸”与后文提到的“暖香丸”的药方被认为是作者杜撰的。
一方面，该药方具有一定的药理依据，根据红楼梦大辞典的解释：“（药方）采用白色的四季花蕊加以无毒甘平或无毒甘寒、具有清热解毒作用的雨、露、霜、雪，用蜂蜜和白糖制丸，以黄柏煎汤送服，不仅是对症(喘嗽)处理，而且是对因(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治疗，切合医理。至于雨、露、霜、雪，分别要求取自雨水节、白露节、霜降节、小雪节之说，就李时珍所说的‘一年二十四节气，一节主半月，水之气味随之变迁，此乃天地之气候相感’而论，亦有一定道理，所以《本草纲目》亦有春雨、秋露、冬霜、腊雪的要求，……曹雪芹虽出诸以小说之笔，亦有一定的依据。”[12]
而另一方面作者摈弃了同样可以治疗该疾病的传统药方，而杜撰一个“可巧”的“冷香丸”药方，可见冷香丸不同于其他普通的药物，其对于薛宝钗这个角色具有重要意义。
学界认为冷香丸“可巧”主要巧在两处：一是冷香丸药方实际是来源于太虚幻境，第七回脂砚斋批有：“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2]。
二是药方中反复提及的“十二”。联系文本中反复出现的“金陵十二钗”“顽石高十二仗”“十二多钗花”，可见“十二”这个完美吉祥的数字不仅象征了尽善尽美的薛宝钗这个完美的封建淑女形象，还具有高度的艺术美感[5]。
2、暖香丸与林黛玉的“不足之症”
对于林黛玉病症和用药的描述主要集中在第28回宝玉与王夫人的谈话中：宝玉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的弱，所以禁不起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还提到了林黛玉所用的药：“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之后贾宝玉提出要太太给他三百六十两银子给林妹妹配药：“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说不清。只讲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 千年松根，茯苓胆 ”。脂砚斋对于这个“无名药方”有批语：“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9]同样因为红学界未能在古代医书中找到对于此无名药方的描述，因此建议将其命名为“暖香丸”。也正因如此，学界此药方引文的断句和解释也尚未达成共识[13, 14]。
结合前八十回中对于林黛玉生理病症的描述：咳嗽、气喘、呕吐、消瘦加之林黛玉遭遇的父母病丧，寄居他乡而产生万般愁怨和千般情思，中医学认为黛玉所患的病症为虚劳病[8]。按照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虚劳病的病因和发病机理又与抑郁症类似。“首先，先天不足，素体怯弱，形气不充，脏腑不荣，生机不旺，是虚劳病的病理基础。其次，情志内伤是虚劳病的重要原因。再次，劳倦过度也是虚劳病的重要原因。”[15]。结合林黛玉所服用的药人参养荣丸、“左归”“右归”、八味地黄丸、天王补心丹也皆是治疗虚劳病的相关药物。
反观贾宝玉为黛玉开出的“暖心丸”药方，其中的茯苓有“安神魂而补脾胃”之效；何首乌有“治五痔腰膝之病，冷气心痛，积年劳瘦，痰癖风虚 ”之效；而紫河车也同样认为可治虚劳之病[16]。可见“暖心丸”虽在医书典籍中没有明确记载，却也有对应林黛玉疾病的药理价值。作者对于药理的了解与其祖父曹寅家收藏的大量医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也从侧面反应了曹雪芹的学识渊博。
值得一提的是，“暖香丸”这一药方只在第28回中被提到，而此后再也没有关于暖香丸的描写，药丸是否按照要求配制？林黛玉是否服用此药？作者再也没有提及。可见“暖香丸”药方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为林黛玉治疗生理疾病那么简单。学界认为此药方更重要的意义是治疗黛玉心中抑郁焦虑的心理疾病。
有学者认为[8]：“药方中“头胎紫河车”。“头胎紫”谐音“投胎子”指代投胎到人间的神瑛侍者宝玉，而“河车”有银河，宇宙中的神灵之意。而“人形带叶参”。“带”是“黛”的谐音，“人形带”象征林黛玉，对照第5回十二钗正册头一页判词“玉带林中挂”，“玉带林”即林黛玉，也是用“带”象征“黛”这两种药与木石前盟相对应，而“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则象征这两人从黑发到白发，肝胆相照，携手到老。”而宝玉为黛玉开出此药方的真实用意并不在于配成此药，而是用隐喻来表达宝玉对黛玉的关切与爱护。这个“暖”字用地极妙，一方面符合药材“性温”的特点，另一方面表现了宝玉从细节上温暖着林黛玉。
3、冷香丸、暖香丸对于钗、黛命运的暗示作用
“钗黛合一”的说法首先由脂批提出，随后又有俞平伯先生加以论证。而按照笔者的阅读体验，钗、黛二人一个是木石前盟，一个是金玉良缘；一个孤高自许，不食人间烟火，一个容貌丰美，鲜艳妩媚。林黛玉被认为是不食人间烟火美的极致，而薛宝钗被认为是封建淑女美的极致。总体看来两者之间的形象是完全对立的，而作者却在许多小细节中体现出了二人的联系。
“暖香丸”“冷香丸”之间的联系出现在第十九回，黛玉与宝玉玩笑，黛玉问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问道：“什么‘暖香’？”黛玉又道：“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这一情节发生在黛玉知道宝钗吃的冷香丸是她哥哥薛蟠采药配制的，却联想到自己没有亲兄弟疼爱，而提出“暖香”概念，讽刺埋怨宝玉也感叹自己命运悲惨。
宝钗有“冷香”，黛玉有“暖香”，看似对立的两种香，却也是钗、黛之间的联系。而细读这两味药方，不难发现其对角色的命运已早有暗示。
如前文所提及，薛宝钗所患的“热毒”实质上象征的是宝钗与生俱来的“欲”，是一种对现实功利热切追求的“欲”。 薛宝钗这个人物形象以皇宫待选秀女身份入京，出场就带有浓浓的烟火之气，世俗之气。而 “情欲”“物欲”自始至终伴随这个完美的封建淑女形象左右。而这个“欲”正是薛宝钗及《红楼梦》中其他所有人物痛苦的根源。穿梭于幻境与尘世的癞头和尚，他赠与薛宝钗来自太虚幻境的海上方，看似治疗的是她的生理疾病，实则是对于宝钗的暗示，是对她的警醒与度化。药方中四种花蕊，四个节气的四种水等物经历了一年四季，经历了风霜雨雪，又埋在梨花树下承受分离之苦，最后并黄柏煎汤将炎凉凄冷一并服下。薛宝钗所得的热病最终需要用及其苦寒之物来医治。而“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蘅芜君薛宝钗终究未能顿悟，最终还是经历了家族的由盛转衰，承受着“冷香丸”暗示的“生离”命运走向了孤苦凄凉。从来不爱花儿粉儿的冷美人薛宝钗却要吃用花蕊做的药，这其中的矛盾着实可悲可叹。
而对于黛玉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美到极致的代表，她幼年丧母，继而父亲离世，寄居在外祖母家的她承受着深重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贯穿在黛玉进入贾府后的方方面面。虽出身高贵却不得已寄人篱下，她刚入府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而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性格又使得她不愿意去奉承、讨好别人；继而与宝玉相识，偌大贾府，宝玉是唯一能让她感到温暖可以依靠的人；可正是她与宝玉二人关系亲密之时，薛宝钗出现在贾府，使林黛玉这个角色的危机感上升到顶点，黛玉对于“暖香”的讽刺也正是危机感的表现。心思细腻的贾宝玉也感受到了林黛玉情绪的变化与波动，为林黛玉所开的药方可以认为是他对黛玉的一种心理暗示。
结合第27回的情节，黛玉夜往怡红院寻宝玉却吃了闭门羹，将错误怪罪在宝玉身上，一腔无名邪火无处发泄，引起伤春愁思。第二日上午黛玉便独自去了曾和宝玉葬桃花的地方，吟诵《葬花吟》。宝玉就在附近，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只听到黛玉唱的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年三百六十日”正与宝玉而后所提到的需要三百六十两银子配药相对应，意在暗示林黛玉她的生活并不是“风刀霜剑严相逼”而是自己始终会陪伴在林黛玉身边，关心爱护她[8]。而“暖香丸”中的“暖”字，便是宝玉对黛玉最温暖的承诺。
作者借用“冷香丸”、“暖香丸”这两个意向所传达的深层含义值得我们给予关注。
4、结语和感悟
细读《红楼梦》 ，处处细节都值得我们反复推敲，小到姑娘的头花儿大到整个贾府的吃穿用度都蕴含着作者的心血，都饱含着崇高的艺术美。“暖香丸”“冷香丸”虽是从两个不起眼的药方，却包含了对薛宝钗命运的暗示；包含了贾宝玉对林黛玉的关心与爱护。文学的魅力或许就在于反复推敲过后的无尽收获。
《红楼梦》是本人特别喜欢的一个作品，在阅读时常随情节的发展捶胸顿足、泪流满面。而到了将自己的观点以论文的形式表达时才体会到自己语言的匮乏与无力，心中万千思绪付诸笔墨所能表达的不及千分之一。这也给入学以来埋头理科学习而缺少人文情怀的我提了个醒，学习自然科学学科专业的我们更应当通过阅读真正触及心灵的文学作品来丰富自己的内心世界，同时永远都不应该放下手中的笔去记录生活，记录每一个感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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