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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回顾 | 五十八回(中):贾宝玉婚姻的走向

公众号ID:hlmyj001

编辑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

夜何其

红楼梦是一部反佳人才子小说,刚开始的时候,它看上去很像佳人才子书的套路,只是人物多一点,除了女一林黛玉,还有女二薛宝钗,女副一晴雯、女副二花袭人,再数,还有女三史湘云,女副三麝月。史湘云和麝月打酱油,薛宝钗和花袭人充当反面角色。

看着看着,它就不是佳人才子书的套路了。一本书写了不到三分之一,宝、黛倾诉心声,误会消除。写了不到一半,钗、黛倾诉心声,矛盾也没有了。佳人才子书的作者就该懵了,都没矛盾了,故事情节怎么发展?

红楼梦的故事并没有因此枯燥无味,此后,仍然精彩纷呈,高潮迭起。内部没矛盾了,外部有矛盾,宝黛爱情并非毁于几个小儿女争风吃醋,而是被强大的命运摧毁,它的主题更宏大,更悲怆。这正是红楼梦从众多佳人才子小说中脱颖而出,危峰独立的原因。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后,红楼梦的线索看上去复杂,实则主要两条线,一条线是宝黛爱情与姑娘们高洁的精神世界,一条线是贾府成年主子的荒淫与主子之间、主仆之间、奴仆之间的矛盾。曹公像一位编织高手,一会儿经线,一会儿纬线,一会儿明线,一会暗线,给我们编织出一幅绚丽画卷。

我说过,宝黛之爱是中性之爱。所谓中性之爱,不是太监与宫女的对食,那是生活中的陪伴。我说的中性之爱,是两颗相似灵魂的吸引。身体有男女,灵魂无性别。曹公在贾宝玉青春初期,用晦暗的语言描述贾宝玉与秦钟的暧昧情感,从小说写作角度来讲,这应是《风月宝鉴》旧内容;从现实角度来说,这是少男在青春初期的性别不明。但我以为,这样并不切题。红楼梦“大旨言情”,还要归结到“情”上来。从“情”的角度来说,同性之情也是情。

贾宝玉来人间是“造历幻缘”,用现代语言叙述,是体验人间情感。亲情、爱情、友情,皆是人间之情。曹公给贾宝玉设置了最温暖的亲情,别的孩子不是缺爹少娘,就是缺兄少妹,独有贾宝玉父母俱在,兄弟姐妹俱有,还有一位超级爱他的祖母。他还有冯紫英、柳湘莲等一群好友。异性缘,贾宝玉更不缺,从进入青春期开始,他身边走马灯似地走过去一个个人间极品的女子——同辈的、不同辈的、尊贵的、低贱的、丰艳的、清瘦的、安静的、活泼的、城里的、乡间的、青梅竹马的、半路杀出的。他曾经乱花迷人眼,最终,他还是走向林黛玉,只有林黛玉的灵魂映照他的灵魂,林黛玉在,他才不孤独。

我想,曹公用将近三十回的内容写贾宝玉万花丛中过,绝不止是在贾宝玉和林黛之间制造矛盾冲突,而是想告诉我们,贾宝玉跟林黛玉说“你放心”的时候,他身体上是个青涩少年,情感世界里,是个走过万水千山的老人。

我们知道少男少女的誓言不可靠,多少男孩子与女孩子发誓一生一世,转眼把誓言丢到风里。这不是他们虚情假意,而是他们没见识到世界有多大,不知道还有更合适的女孩子或男孩子在等着他们。

贾宝玉跟林黛玉说“你放心”,我们分明感觉到,他今生不会有别的选择。他已经探索到人类情感世界的边缘,人类世界里的各种情感,他都经历过了。林黛玉是他历经沧桑之后的选择。不会再有谁代替林黛玉在他心中的地位。哪怕是集黛玉之聪慧、宝钗之美艳、湘云之活泼于一身的薛宝琴到来,贾宝玉也只是赞叹老天生出这些精华灵秀的人物,没有移情于薛宝琴的想法。

上回,宝玉听说林黛玉要回苏州,急得犯了病。他跟紫鹃发誓:“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这是他隔空给林黛玉喊话,让紫鹃把他的誓言带给林黛玉。

可我们知道,林黛玉死后,贾宝玉并没有跟林黛玉“一处化灰化烟”,而是与薛宝钗结为夫妇。他怎么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不是已经在情感世界里走过万水千山,没有谁让他动心了吗?

曹公必须要给我们一个解释,不然我们心里堵得慌。

对曹公来说,他也要给他自己一个解释。没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他比我们心里更堵。

藕官的出现就是解释这个问题。

藕官在戏班子里扮小生。贾府的戏班子里都是女孩子,所有角色都是女孩子扮演。藕官整天在戏台上扮演多情书生,跟小旦菂官扮演的小姐谈情说爱。生活中,她俩也温存体贴,恩恩爱爱,俨然一对小夫妻,忘记了彼此的真实身份。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个悲剧。藕官等人进戏班子时年龄小,混沌未开,一派天真,还没有性别观念。来到贾府以后,她们在梨香院里封闭训练,几乎不与外界接触,她们分不清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差别,很容易代入戏中的角色。龄官与贾蔷恋爱的时候,深情而娇嗔,完全是戏中小姐的样子。藕官与菂官也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过起模拟的夫妻生活。

“菂”的意思是莲子。“菂”与“藕”同根同气,这两个相关联的名字暗示我们,藕官与菂官之情不仅是在戏台上扮书生小姐的缘故,而是她俩真的情投意合。只不过,两个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怎样相处,她俩不知道,她俩几乎所有的生活体验来自于戏台。

算起来,贾府的小戏班子组建没多久。从元春封为贵妃起,也不过两年。小戏班子居然换了三个小旦,先是龄官,然后是菂官,菂官死后,换了蕊官。这样算当然不对,去年夏天,龄官还在画蔷呢,就算秋天她死了,贾府立即让菂官补上来,也不到半年。菂官学戏也学不会,不要说跟藕官洇染出相濡以沫的深情。芳官说,菂官死后,藕官年年清明节给她烧纸,说明菂官已死几年了。所以,这个时间是虚的,知道个大概时间线即可,不必求真。

菂官死后,藕官哭得死去活来。小旦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死一个就要赶快补一个。我们以为藕官会拿补进来的蕊官跟菂官比较,处处看蕊官不顺眼。出人意料,她俩合作挺好,生活中,她又跟蕊官你侬我侬,恩恩爱爱,俨然一对小夫妻。

戏班子里的姐妹们问她为何见新忘旧。藕官说的是:“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死者安不安,生者怎么知道?不过是生者拿死者“不安”当幌子,证明自己的做法合情合理。

人世寒凉,需要一个人依偎温暖,这才是原因。畏死恋生,又是一个原因。“化烟化灰”听起来浪漫,实际上怎么操作?贾宝玉不是尤三姐,他没勇气抹脖子。他有那样的勇气,就会去跟贾母和王夫人交涉,非娶林黛玉不可,贾母与王夫人岂有不服软的?

元宵宴会上,贾母借“掰谎记”告诫宝黛言行要有分寸,不要做有违身份的事情。她心里,怕是很想促成宝黛婚事。这个宝贝孙子与这个孤苦伶仃的外孙女,是贾母晚年最大的牵挂。两个孩子相亲相爱、相帮相扶一辈子,贾母死了也安心。可是,贾母必须考虑,宝玉之母王夫人是什么意思?她强行指婚,王夫人不敢违拗她。可她七十多岁,还能活多久?王夫人不喜欢黛玉,将会造成王夫人、宝玉、黛玉三人终生的痛苦。

黛玉来了以后,三天两头看大夫,吃人参,吃燕窝,王夫人从没有怨言。将来林黛玉往外嫁,贾母陪送一大笔嫁妆,王夫人也不会阻拦。可是,谁都能感觉到,王夫人跟黛玉不投脾气,王夫人是个感情淡漠毫不浪漫的人,跟林黛玉的内心没有交合点。林黛玉孤苦伶仃,除了宝玉没有可以长久依靠的人,王夫人除贾宝玉之外也别无坚实依靠。只有贾宝玉娶上一个踏实可靠、身体健旺的媳妇,王夫人才有力量去对抗赵姨娘母子。王夫人并无与黛玉为敌之念,只是命运让她俩狭路相逢。

以前宝玉两次病重,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哭得悲天惨地。这次,贾宝玉“死了大半个”,王夫人表现得异常镇静。

贾母什么不明白?她安慰宝玉:“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管放心吧。”如果王夫人接上一句“林妹妹以后在咱家了。”贾母就顺水推舟答应两个孩子的婚事。可是,王夫人什么也没说。王夫人不表态,贾母就不能表态。贾母让贾宝玉“只管放心”,贾宝玉怎么放心?贾母只说林家没人来接林黛玉,没说林黛玉不外嫁。

贾宝玉的身体恢复缓慢,清明节到了,他还要拄杖慢行。“拄杖”这个细节,又滑稽又让人心酸。通部红楼,除了贾母这样的老太太,只有两个人病得扶杖而行。上次是贾珍,这次是宝玉。两人都不是身病,是心病。

曹公擅写节日气氛,除夕、元宵、端午、中秋,无不轰轰闹闹,一个芒种节,也写了许多故事,独有这个清明节,他写得简略。贾府有爵的主子给太妃送灵去了,无爵的几个少爷去铁槛寺烧纸。这些人都打发出去,曹公把镜头对准贾宝玉,让贾宝玉在园中闲逛时遇到藕官烧纸,然后通过芳官的讲述得知藕官与菂官、蕊官的故事。

这个故事让人伤感之处在于,我们明明知道这是贾宝玉未来婚姻的预演,蒙在鼓里的贾宝玉还以为在看别人的故事。如果曹公有一些现代科学知识,他可能会写一个类似于电影《降临》那样的故事——你知道你的一生将怎样度过,你还有没有勇气沿着那条宿命的轨迹线走下去?

曹公时代,科幻小说没有兴起,他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只能以藕官与菂官、蕊官的故事映射贾宝玉未来婚姻的走向。

藕官的故事,曹公可以不写,他可以让我们随着故事的推进慢慢接受贾宝玉内心的转变。可是他不想。他不喜欢过于戏剧化的情节,但也不想把故事写得过于扁平,他还是喜欢高低错落的写法。上回,他刚写贾宝玉发誓与林黛玉共生共死,化灰化烟,这回,他就穿插上藕官的故事。曹公唯恐我们落入佳人才子戏的套路,以为是个花好月圆结局的故事,他总在欢乐的时刻,插播苍凉的预言,让我们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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