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门

作者：后海的歌

（一）

凤姐是向来不信阴司报应的，平时杀伐决断，脸酸心硬，是个有名的烈货。但在她心头最湿润柔软的心房里，住着她唯一的软肋。

宝贝女儿生在七夕，这是凤姐心中回不去的霾。

七月是毒月，阴司里一些关不住的小鬼游荡至阳间，秉性薄弱之人便镇之不住。更何况又生在七月七，喜鹊都忙着给那对苦鸳鸯搭桥去了，好似人间就没了喜气，巧姐就更加的三灾八难。

好不好的就生病了，凶险时如出痘疹，纵使对贾琏再不放心，也得给他撵出去干净虔诚地供痘疹娘娘。到园子里玩玩么，便又撞克了花神，发烧咳嗽，实在让人心疼。

于是就怀着一腔再纯粹不过的母爱，抱给刘姥姥：取个名吧，沾沾您的寿喜，借借您的贫硬，保佑她平安。姥姥给一个“巧”字，以毒攻毒，逢凶化吉。

于是就有了巧姐后来的命运与姻缘。不是巧字沟通了生死轮回，庇佑了覆巢危卵，实在是娘亲惜贫怜苦之心产生了因果善缘。赠予姥姥的琳琅满目物什钱财，冥冥之中假无常之手，变成了若干年后巧姐的赎金和嫁妆。辛苦耕种的农田长了庄稼，无意的施舍回赠了女儿的第二次生门。

（二）

如果有上帝视角，凤姐的生日实在是个讽刺意味十足的闹剧。

贾母疼爱这个开心果，学着小门小户凑份子，于是就有了浓缩的人间百态：苦瓠子们必须得交钱，李纨却因为孤儿寡母减免了；凤姐充了好人答应要替李纨掏腰包，却又说一套做一套；管家仆妇们也有赶着巴结的，也有因惧怕不情不愿的。祝福与怨气掺半，喜气就不再是喜气了。

这边热闹得火辣 ，“那边”火辣得热闹。一边在给凤姐庆生，一边在诅咒凤姐快死。贾琏显然是被欺压得对爱情婚姻生出绝望：死了便怎么样呢？再娶一个，还是这么厉害！

哎呀，是呀。凤姐总是“我们王家”长，“我们王家”短，“我们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

好么，我都替贾琏气短。

于是就“揭竿而起”了，在这“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闹得平儿欲拿剪刀扎脖子，鲍二家羞得吊死，贾琏挥舞着短剑要同归于尽。眼看生日都快过成祭日了，幸亏凤姐反应快，编了一套说辞骗贾母给自己撑腰。后来呢……

贾琏当然九分是看着贾母，还有一分，是看着凤姐“也不盛妆，哭的眼睛肿着，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有些时候，还是示弱一些好，人生无常，需给彼此留个念想。

我们把这个生日的时针往前拨，退回到这日的清晨，天微亮，也许凤姐满心欢喜正在盛妆，荣府的某个不显眼的偏门里闪过一个人的身影。宝玉一袭素服一腔悲戚的出去了，费尽心思弄到的香炉，点上随身携带的香，在洁净的井台上，脑海中浮现出金钏清纯可爱的面庞。

与此同时玉钏在角落里偷偷地哭。

他们在给同一个人过生日，只不过，隔着生门，是冥诞。

（三）

热闹的生日也不单单只凤姐的一个，还有宝钗的及笄之礼。

贾母因喜爱宝钗的稳重懂事故而要凤姐搞得热闹些，于是便请了戏班来唱戏，于是便有了那支《寄生草》。才及笄的女孩悠悠地念出那句“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宝玉傻乎乎的喝彩。

他们不懂上帝在剧透，故事的结局总反复出现在故事的开头，故事中的人物无论躺平还是挣扎都无法改变宿命。

宝钗早慧，冷香侵入灵魂，她过早的拥有“芒鞋破钵随缘化”的气度。这时的黛玉耿耿于金玉良缘，醋着这排场，敏感于自己孤苦的内心。

是的，相比之下，探春都不记得黛玉的生日是二月，而王夫人则在金钏跳井之后想着拿黛玉的生日新衣作装裹。那是个炎炎夏日啊，二舅母心中惦记的究竟是黛玉哪年二月的生日新衣呢？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主子尚且如此，何况奴才与贫客？还记得“浓淡由他冰雪中“的邢岫烟么，宝玉生日那天，他拜了礼回来，姐妹们七嘴八舌方才知道那日也是邢岫烟和平儿的生日。曹公借平儿之口道出世间人情：

“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职份，可吵闹什么，可不悄悄的过去。”

安分内敛的自知自重会赢得无需多言的敬重尊重，情分名分不到位时，不要喊来大家给自己唱生日快乐歌。

然而即便尊贵如寿怡红，也在群芳夜宴中耗尽了最后的欢乐时光。诗酒青春将尽，像一个烟花迸发出最后的绚烂，一枝枝花签一抹抹绚烂，然后就倏忽而逝了。

所有的美好都有定数。

（四）

我们看得见贾母的生日排场就能想得到其中的花费排场，人力物力财力。四大家族与王公权贵，究竟多少排场事要均摊在这三百六十日里，曹公借宝玉之口明确的告诉我们：

麝月道：“二奶奶说了：明日是舅老爷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

即便爱热闹的宝玉，也是实在嫌烦。但其实宝玉不是嫌生日烦，只是过生日的人不是大观园的女儿。可场面上的事到底也得应承着，于是要穿得体面，贾母赏了雀金裘……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晴雯的判词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说她的出身下贱一点都不为过：她是赖嬷嬷买来的丫头，因贾母喜欢她生得好又做事爽利，故而送给了贾母。她是奴才的奴才，但却不忘本，惦记着自己不成器的哥哥多浑虫和嫂子多姑娘，故而求贾府一并买来谋碗饭吃。晴雯不记得有娘，也应该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但这次王子腾的生日却着实是她的生死门了。晴雯平时像个副小姐，别人都能做的事情她就不去做，麝月忙里忙外时她在烤着火。每读于此我都不禁哑然失笑：技术专家就是要好钢用在刀刃上。然而很不巧，需要专家技术支援的时候，她生病了，病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

怎么办呢？嗨，读者多虑。要强如晴雯，纯真如晴雯，这个还用选择么？她自然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补裘。“病补雀金裘“是她生命的华美绽放，像流星一般，此后的时光里她像耗尽了自己最后的运气、青春和生命，逐渐暗淡下去，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直着脖子喊了一夜。

喊得谁？

喊的娘。

即便忘了娘的模样，也知道是娘给了生命，从来处来，又往去处去了。

而那个一同被撵的丫头四儿，罪名仅仅是和宝玉同一天生日。

一句稚子的玩笑“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让她从生门走向了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