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今天聊聊金庸《天龙八部》里一个有意思的小段落。
先问一个问题：混职场、官场，最难的是什么？
有人说：揣摩领导心意。
这个回答不错，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了，小伙子你很有希望，我看好你。
但这其实还不是最难的，更难的是另一点，就是：你揣摩不出领导的心意，办事还必须不犯错，不落把柄。
这是最最难的，也是最考验人的。
我们来看《天龙八部》里的一个例子。
二
话说《天龙八部》里，有一次，无量洞的人抓住了来捣乱的段誉。
段誉那时候不会武功，看上去又没什么来头，一个闲杂社会青年而已，按理说随便处置一下就是了，打一顿放了，或者一刀杀了丢到河里，算是失踪人口，都可以。
但就在这时，一个小意外发生了，无量洞的上级公司——天山集团正好派了人来视察。带队的女领导叫做符圣使。
这个上面来的女领导，年纪很轻，才二十多岁，长得也还不错，但平时脾气不好，作风粗暴凶巴巴，张口骂人闭口打人，下属们压力都很大。
哪知这个符圣使见到了段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改平日女王作风，居然很客气，半嗲不嗲地叫了几声“段相公”。
这一来，底下人的麻烦就来了。
作为下级，无量洞的人必须作出决定——现在拿这个俘虏段誉怎么办？
三
这件事，难就难在领导没有半点明确指示。
是继续关？还是放？还是杀？谁都不知道。
如果领导明确表态了，比如说：“把这只小奶狗洗白白，晚上送本座房里来！”又或者反过来：“老子最看不惯婆婆妈妈的小白脸，杀！”那都很好办。
再或者符圣使说：“颜值还可以，就是瘦了一点。”那也好办，可以先喂蛋白粉，送健身房去培养两个月。
可现在的问题是，符圣使除了叫了几声“段相公”，别的一概没有指示。
而且这领导的心意，你还绝不能去瞎猜。叫几声“段相公”就是对人家有意思么？万一她只是尊重读书人呢？万一只是当时A股涨了她心情好呢？
你要是自作主张，把段相公洗白白了送过去，结果人家领导不是那个意思，说你侮辱了她人格，玷污她名声，怎么办？不想混啦。
在职场上，有些人就属于拍马屁不考虑后果，胆子大路子野，喜欢去赌领导的心意的。其实这样不好，错的概率很大。
眼下，无量洞必须在完全拿不准领导真实心意的情况下，把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不管将来出现什么情况，自己都能交代得过去。
四
我们看到小说上，他们可是煞费苦心。
首先，这个小白脸段誉就不能杀。
无量洞的人想得很清楚：
“要是符圣使有一天忽然派人传下话来： ‘把段相公送上灵鹫宫来见我。’咱们却已把这姓段的小白脸杀了，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同理，段誉也不能放。
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一条：关。
时刻准备着，必须保证领导什么时候要，咱们就什么时候有人。
在门派里，有的年轻的小师弟对此还不大理解，问了师兄一个很天真的问题：
“要是符圣使从此不提，咱们难道把这小白脸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以便随时恭候符圣使号令到来？”
对于这个问题，师兄的反应很有意思，是 “笑道： ‘可不是吗’？”
师弟提的这个问题，是典型的年轻同志的问题；而这个笑，是典型的老同志的笑。
年轻同志的这种疑惑，很典型，很有代表性。他觉得，仅仅就因为一无厘头的原因，把段誉关一辈子，太荒诞；一直把这个货养着，给吃给喝，成本也太高，太浪费。
所以师兄听了就笑起来。师兄早已经悟透了，荒诞不荒诞、浪费不浪费，在上级面前都是可以忽略、没求所谓的。
五
除此之外，无量洞还要把握好一个环节：关段誉的时候，具体给他什么样的生活待遇？这也是非常考验水平的。
我认为一句话概括就是：对他既不好、又要好；既好，又要不好。
来解释一下其中的微妙之处。首先，你必须对他不好。
有些人头脑简单的，一看领导对段誉和气，就大拍马屁、猛搞优待，甚至天天给马杀鸡、吃鲍鱼，当爷爷供着。
这就属于是踩了红线、做过了界的，会给自己惹下无穷隐患，搞不好到时候要担责任背锅的。
段誉眼下是什么身份？仍然是敌人、俘虏、问题分子。上级有明确表示特别优待他吗？没有啊！有明确表示他不是坏分子吗？更没有啊！
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政治正确第一。对敌人，你能好吗？难道你连敌我都分不清了吗？
那么，对段誉不好，就可以猛整、狂虐、搞残他吗？那也不行。人家可是领导的“段相公”啊！搞不好以后变成段甜心、段欧巴的。
万一领导要人，段誉咸鱼翻身了，你交一个面黄肌瘦、半死不活、甚至血肉模糊的死鱼上去，你不想混了？
六
所以你看小说上，段誉被关的那些天，受到的待遇特别有意思。
一方面，他被训、被骂，还被威胁要打嘴巴子：
“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们不客气。你再开口说一句话，我就打你一个耳括子。”
住的地方也条件一般，“房中陈设简陋”，绝没有搞成星级酒店。
这就是属于我说的“对他不好”。
可另一方面，他又享受了相当的优待。
比如房子虽然不奢华，却东西很齐备，“有床有桌”，而且“开间宽敞”，绝不是那种马桶放在脑袋边、拿砖头当枕头的恐怖号子。
再看吃——“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饭来，饭菜倒也不恶。”
睡不多久就送饭，说明没有饿着他；饭菜不恶，说明伙食开得不错，估计番茄鸡蛋、青椒炒肉之类。
这就属于我说的“对他好”。
以后不管上面的风向口径怎么变，领导意图是什么，段誉是不是咸鱼翻身，自己都没毛病，都有话说。你可以说一直以来都在对“段相公”“段欧巴”优待关照、人道对待，也可以说一直都对段人渣、段狗屎严加惩治、毫不手软。
一般外行人看职场、官场，总觉得“拍马屁”最重要。其实不然，“马屁功”并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关键、更基础的，是另外一门功夫——避责功。做任何事情，先想好怎么能不背锅；不管将来风向怎么变，自己的工作都讲得通，没大毛病，板子打的永远是对面老王。
从“段相公”这个事情的处理上看，无量洞真的挺有前途。
金庸为什么叫他们无量洞？因为真的是前途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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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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