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对岳母的承诺
与会兰见面一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早晨，大姨伯来到了我家，对母亲和我说：我们塆子的一些人，他们知道了有关的情况之后就搬弄是非了。他们说，你们家里太穷了，说少庭冇得本事冇得手艺；甚至还有人说巧娣（会兰的妈妈）把会兰丢到火坑里去了……他们七言八语，说得巧娣蛮后悔，巧娣还埋怨了我。其实，我把你们的情况都跟他们说过了，到现在我的一片好心，被冤枉了啊……
母亲陪着笑脸说：您家也莫怄，莫听别人七说八说。您家的一片好心，我们不会忘记的，我们表示感谢。我不说假话，我们家里的情况冇有对您家隐瞒，说假话的事情我们办不到。再说，我们的家庭情况，也不是那些人说的那么差……
我打断了母亲的话，尽量显得平静地对大姨伯说：您家莫生气，也莫把别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各种议论是难免的，您家只当是一阵风吹过去了。凭良心说话，我们没有隐瞒什么，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承认，我没有什么本事没有一技之长，今后也不会什么出息；但是我相信，通过我们的努力，今后肯定会好起来。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今后我们通过努力一定会好起来的。再说，我们都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年轻就要奋斗，只有奋斗才能够改变我们的穷困处境；否极泰来，咸鱼也有翻身的时候。（大姨伯默默地点头。）那天第一次与会兰见面的时候，我特地对她说过了我们家里很穷的情况，她对我说不嫌穷……
大姨伯即说：我特地单独问过了会兰，她说不管人家怎么议论也不翻悔，就是再穷也不翻悔，会兰的态度蛮坚决。不过，巧娣是个蛮要面子的人，她怕别人议论，也怕会兰今后受累受穷。说来也是的，她们是穷怕了……
母亲即说：我们也是穷怕了，不愿意下一代再受穷。我也想过了，准备托人让少庭学一项手艺，荒年饿不倒手艺人。再说，我冇得姑娘，今后我一定把会兰当作自己的姑娘看待，我说到做到，不会昧着良心说话。您家费些心劳些神，把我的话告诉会兰，告诉会兰的爸爸妈妈。
我考虑了一会儿，对大姨伯说：我有一个想法，如果会兰的爸爸妈妈同意我去他们家里，我就当面向他们解释一下有关的情况，同时我也向他们当面表明我的态度。您家看，这样可以吧？
大姨伯赞同我的观点，并且表示尽量早几天说服会兰的爸爸妈妈，让我早一点去见他们以利于消除他们的思想顾虑。临走的时候，大姨伯嘱咐我：你等我的回信，时间不会长的，是好是拐（即“不好”之类的意思）我都要给你回个信。还有，如果他们同意你去，你就不在那里吃饭，免得他们用钱。他们家里也是太困难了，要体谅他们；如果煮鸡蛋招待你，你也莫讲客气，不然他们会有想法的。
我连连点头，表示记住了。
1973年10月8日，天气晴朗。下午大约2：00，简单招待了大姨伯中餐之后，我提着两瓶普通的白酒和两斤红糖（红糖是紧缺物资，凭计划票供应，我找了关系才买到两斤），在大姨伯的带领下第一次走进了会兰的家门。见我们来了，娘显得很高兴，连忙端了板凳招呼大姨伯和我坐下。简短寒暄之后，娘转身到厨房里洗锅烧火，说是煮鸡蛋招待我们。这时候，大姨伯说还有事情要做，随即向大门口走去，娘和我挽留了一番也没有留下来。我准备送大姨伯一程，她却不让，只好目送着她向着通往学校的路上走去。娘的大门前四五十米之处就是关陂畈小学（新六小学），看见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我即刻后悔没有买来水果糖和香烟——如果有老师和学生来到娘的家里， 我该是何等难堪啊！（好在，后来没有人到娘的家里来。）
娘在座堂（中堂）后面的厨房里烧火，我坐在板凳上环视了屋内：会兰和她的爸爸还有几个弟弟、妹妹都不在家里，只有几个月大的梅梅睡在摇窝里。三间土砖房屋盖了步瓦，房屋的面积比我家小了一些，其高度也比我家的房屋矮了一些，地上显得比较潮湿。联想到大姨伯介绍的相关情况，我在心里说： 老老少少八口人，家大口阔之户，就是每个人喝一碗凉水也需要八碗，别说吃饭穿衣了，可见他们的日子过得何等艰难啊！也难怪，会兰读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帮忙父母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突然，看见睡在摇窝里的梅梅翻动了身子，我赶紧把板凳移到了摇窝旁边并且轻轻地摇着摇窝。这时候，娘在厨房里一边烧火一边问到了我的有关情况，我如实地回答了。不多时，娘端出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笑着说：“伢也，来过中，你把它都吃下去。”（过中，相当于吃中饭的意思。）听到了“伢也”两个字，就想到了母亲喊我的情景，倍感亲切，于是听了娘的话坐在了方桌的上边；看到碗里的六个荷包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人们常说的“六六大顺”，也想到了大姨伯说过的“莫讲客气”，于是毫不客气地吃了个碗底朝天，尽管我也懂得这六个鸡蛋对于会兰一家来说是多么不容易。（注：那个年代，鸡蛋是稀罕物品。）吃完了，我站起身准备收拾碗筷，娘却阻止了，我只好又坐在摇窝旁边的板凳上以利于照料睡在摇窝里的梅梅。梅梅睁着眼睛没有哭闹，双眼望着我似乎在问：“你，是谁呀？”望着她，我再次想到了会兰家的困难处境……
娘收拾了碗筷后，拿起针线坐在了离我两米左右的板凳上，面对着我一边缝补衣服一边聊家常。
“伢也，我们家里困难，也冇得好的招待。”娘依然在缝补衣服，继续说道：“美大婆（娘对大姨伯的称呼）跟你说了么事吧？”
我连忙说“也没有说么事。前几天，我要求大姨伯跟您家们说一下，让我来向您家向叔解释一下有关的情况，免得别人对您家们说三道四。”【特注：在我们永安地区，尊称一个长辈或年长者为“您家”，尊称两个及两个以上的长辈或年长者为“您家们”。有时候，多个人中间只有一个长辈或年长者，也习惯称他们为“您家们”。】
娘停下了针线活，望着我笑了说：“我也不说假话，是有人在说三道四。我是担心会兰老实、本分，今后受累受穷……（我即说：您家不要担心，我们的处境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过，听了‘美大婆’多次对我们说到了你的一些优点，我心里才平静了许多。你今日来了，再加上会兰的态度蛮坚决，我们也不强迫她，别人也不会再说么事的。”娘停顿了一会儿，望了望摇窝里的梅梅，见梅梅睡着了就继续说道：“听说，你在二中的学习成绩蛮好，其他方面的表现也不错，受到了学校的不少表扬。报考滑翔学校的情况，能不能跟我介绍一下呢？还有，关于二中的工作组的情况，也说给我听听吧？”
我简略地介绍了报考滑翔学校的初检、复检和政审的经过之后，谈到了领头贴出大字标语炮轰工作组的情况。娘笑了笑说：“年轻的学生，为了升学为了前途而表示对工作组的不满，也是情有可原；只要不把事情闹大，只要政治影响不大，就冇得多大的问题。如果像1957年的汉阳一中事件那样，去冲击县政府，那个性质就不同了……”娘一边穿针线，一边说：“那些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不要放在心里。我只是随便问一下，因为会兰的外婆是七里山的人，那里有个老师就是向集大队的徐万凯老师，他在二中教过你们，所以我也听说了有关你的情况。”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娘的信息来源的渠道。我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说假话（我也不会说假话），否则就说明我不诚实了。我在心里说：看来，娘一定会知道我的二伯伯在向集供销社工作的有关情况，也一定会通过相关的渠道了解到我的其它情况……
听见娘在说：你到一中去了之后，还去了北京吧？听说，你们班上的一个女生也被选上了去北京的代表，那个女生与你的感情不错吧？
我感到纳闷：这是大姨伯告诉娘的吗？不可能呀，我特别跟大姨伯说过不能告诉会兰不能告诉娘和叔，不然就会伤害他们的自尊心。如果不是大姨伯告诉的，那么娘又是如何知道这方面的情况呢？此时此刻，我只能实话实说：“那是1966年10月份，我和那个女生都被选为‘赴京代表’， 10月18日在北京接受了毛主席第五次检阅红卫兵和革命师生，有幸近距离地看到了毛主席，感到格外高兴。我是班长，那个女生是学习委员，她是张塆人。自从1967年从一中把户口转回来成为农民以后，我和那个女生没有联系了。”因为担心不吉利，我没有说出杨浩因病早已离开人世的情况。
娘显得平静地说：都是班干部，与她交往也是正常的。我说过了，我只是随便问一下，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对了，我还听说过，有人为你介绍了对象，你是怕连累别人而冇有同意……也许，你会问我怎么了解到这些情况，我也不瞒你，都是我的亲戚和熟人告诉我的，还有的情况是你的姑爹告诉我的。（注：我的姑爹是奓山宋塆人，在向集小学任教。）这些都是次要的问题，重要的问题是如何面对现实，当然也要考虑考虑未来。就说会兰的个人大事吧，虽说我和她的爸爸不强迫她，但是我们不得不为她的将来想一想 。我们也知道，你有初中文化，勤劳节俭，为人忠厚；不过，今后要真心实意地对待会兰，只要你今后对会兰好，我们才放心……
我理解娘的心情，于是站起来向娘郑重地许下了承诺：今日，我向您家也是向叔保证，今后一定好好地对待会兰，决不会丢您家们的面子。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会兰的事情，您家们就在永安堡街上当众打我的嘴巴！
我看到，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五个月之后，也就是1974年3月8日上午，我在街上遇到娘，我请她去小吃店过早却被阻止了，说是不让我用钱。稍后，娘说家里有事要回去，我送了一程，一边走一边聊家常，后来的对话如下：
娘：听说你当了小队的会计吧？
我：上个月的21号才接手，是大队任命的。原先准备学木匠手艺，看样子也只好放弃了。
娘：既然接任了，就要把工作搞好，莫被别人小看了。至于学木匠手艺的事，以后看情况再说吧。你接任以后，还做得来吧？
我：还可以。珠算，还不是那么熟练；处理账务，有大队的义会计（刘义选）指导。不过，您家不用担心，我在二中读书的时候学过了簿记常识和珠算知识，有了这个基础，做会计工作也会顺手的，只不过多用点心思多花点时间学习罢了。
娘：你说的也是。年轻人，要有上进心，在学习方面多花些时间和精力也是应该的。不过，要注意人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小队的事情包括与群众的关系，要尽量处理好；与大队的干部、小队的干部，也要处理好关系。在社会上，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一门学问，你今后要多留心，要虚心地向别人学习。
我：您家的话，我一定记在心里。（迟疑了片刻）春节的时候，您家不让会兰来我家看看，我冇得意见，因为我知道您家们都是要面子的人，不让别人说闲话。现在，我的想法，您家应该让会兰在这几天来我家看看，毕竟不是农忙季节。
娘（沉默了片刻）：你要理解我和叔的心情，我们是尽量不让你用钱。至于会兰，她是想到你们家里去看看，是我不同意，毕竟她太年轻了……
我（即说）：您家也是想多了。钱是用的，水是流的，该用的钱就要用。再说，您家也要为我想一想，与会兰认识了半年多，她还没有来过我家，队里和街上的一些人也在议论……
娘（即说）：你说的情况，我能够理解。（显得严肃地）不过，只要你信守承诺……
我（即说）：今日，我再次向您家郑重地承诺，保证真心实意好好地对待会兰。如果我不信守承诺，您家就在街上当众骂我打我，我绝对不说二话。
娘望着我，显得满意地笑了。
【特注：1975年12月30日与会兰结为夫妻以后，为了信守承诺，我自觉地加强自身修养，尽量避免冲动和鲁莽的行为，并且从未推卸承担的责任。我们相互尊重相互体谅，尽管说不上“举案齐眉”，却也是“夫唱妇随”，携手走到了今天。只是，我们的家庭连续多次惨遭天灾人祸，加之没有本事赚钱，因而历尽了生活的艰辛，饱受了贫困的煎熬，我总是觉得对不住会兰，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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