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响蟹脚痒

□景鸿民

 

“秋风响，蟹脚痒。”秋风一起，就想到那膏满个大、外形怪异的横行的螃蟹，实在是金秋中的一道美味。蟹乃食中珍味，故有“螃蟹上桌百味淡”的说法，民谚素有“一盘蟹，顶桌菜”。恰此秋风送爽、蟹肥菊香之时，眼下正是品尝螃蟹的最佳季节。

我对螃蟹的了解，是从读荀子《劝学》的句子开始的：“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先贤的经典作品中，居然在螃蟹有几条腿方面出错，引起了我的关注。荀子对有着两只大大钳子般大手的螃蟹，居然不善营造自己家穴，靠寄存在蛇鳝的洞穴为生，很不以为然，认为它是浮躁的象征。中国人对螃蟹似乎向来不感兴趣，从造出的“横行霸道”一词，就可看出对螃蟹轻蔑的端倪，主要是因其形状的怪异。唐代皮日休的“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用肉中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全诗不提一个蟹字，却对蟹之形态勾勒得惟妙惟肖。唐彦谦《蟹》诗：“无肠公子固称美，弗使当道禁横行。”从螃蟹形状的怪异到走姿的横行，似乎都很另类，殊不知它还是人生餐桌上的一道美味呢！

世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一个大英雄，他给人类带来了一种芳菲齿颊的美食。相传几千年前，江湖河泊里有一种双螯八足，形状凶恶的甲壳虫。不仅偷吃稻谷，还会用螯伤人，故称之为“夹人虫”。后来，大禹到江南治水，派壮士巴解督工，大家为了感激敢为天下先的巴解，用解字下面加个虫字，称夹人虫为“蟹”，意思是巴解征服夹人虫，是天下第一食蟹人。鲁迅说：“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那横行的架势、那让人看了寒憟的样子确实很坏胃口，殊不知那古怪的坚壳下却藏着芬芳的黄膏。

螃蟹虽小，却是五脏俱全。这句俗语，是对螃蟹的解读。自古以来蟹即是非常美味之食物。隋炀帝把蟹作为美味第一。据《清异录》记载：“炀帝幸江都，吴中贡糟蟹、糖蟹。每进御，则上旋洁拭壳面，以金镂龙凤花云贴其上。”足见皇帝的青睐。宋元时期，螃蟹的名菜是“洗手蟹”。据《东京梦华录》、《蟹谱》记载，此菜的做法是取活螃蟹洗净，加盐、酒、生姜、橙皮、花椒等调料腌渍而成，洗洗手就能吃。明代朱彝尊《食宪鸿秘》记载有“蟹丸”食谱。刘若愚《明宫史》记载有宫廷内吃螃蟹宴的场景:“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李渔嗜食螃蟹，可谓吃螃蟹的美食家，人称“蟹仙”。他写道“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食之……入于口中实属鲜嫩细腻”，“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极致，更无一物可以上之……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袁枚的《随园食单》记载：“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凡此种种，都是螃蟹作为美食的明证。

“不是阳澄蟹味好，此生何必住苏州!”螃蟹，最著名的就是阳澄湖大闸蟹，产于江苏苏州阳澄湖，是闻名国内外的中国名产。《清嘉录》记载：“湖蟹乘潮上，簖渔者捕得之，担入城市，居人买以相馈贶，或宴客佐酒。有‘九雌十雄’之目，谓九月团脐佳，十月尖脐佳也。”因此吃大闸蟹是一种季节性的享受。俗语说：“秋风起，蟹脚痒，九月圆脐十月尖。”即九月要食雌蟹，这时雌蟹黄满肉厚；十月要吃雄蟹，这时雄蟹蟹脐呈尖形，膏足肉坚。宋代沈偕的“黄粳稻熟坠西风，肥入江南十月雄，横跪蹒跚钳齿白，圆脐吸胁斗膏红。”此诗十分形象地把美味螃蟹写尽了。

自古作诗赋小说赞颂吃螃蟹的多多。苏轼自称“吴中馋太守”。有诗为证：“堪笑吴中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从来叹赏内黄侯，风味樽前第一流”、“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唐朝唐玄谦《蟹》：“充满煮熟堆琳琅，橙膏酱渫调堪尝。一斗擘开红玉满，双螯哕出琼酥香。”此外陆龟蒙有《蟹志》，杨万里有《糟蟹赋》，高似孙有《松江蟹舍赋》，李祁有《讯蟹说》，郑明选有《蟹赋》，尤侗有《蟹赋》，丰子恺有《忆儿时，中秋吃蟹》。这些都是有关写螃蟹的美文。

吃蟹作为一种闲情逸致的文化享受，却是从魏晋时期开始的。《世说新语.任诞》记载，晋代的毕卓嗜酒：“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种人生观、饮食观影响许多人。唐代诗人李白曾赞道：“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饕客们怎可错过这个大快朵颐的好时机！从此，人们把吃蟹、饮酒、赏菊、赋诗，作为金秋的风流韵事，而且渐渐发展为聚集亲朋好友，有说有笑地一起吃蟹，这就是“螃蟹宴”了。

说起“螃蟹宴”，一定会联想到《红楼梦》里有趣热闹的一幕。小说在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先写李纨和凤姐伺候贾母、薛姨妈剥蟹肉，又吩咐丫头取菊花叶儿桂花蕊儿熏的绿豆面子来，准备洗手。这时，鸳鸯、琥珀、彩霞来替凤姐。正在谈笑戏谑之际，平儿要拿腥手去抹琥珀的脸，却被琥珀躲过，结果正好抹在凤姐脸上，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接下来，吃蟹的余兴节目开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宝玉提议：“咱们作诗。”于是大家一边吃喝，一边选题，先赋菊花诗，最后又讽螃蟹咏。其中薛宝钗的咏蟹一律：“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林黛玉写的螃蟹诗也暗含讽喻：“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此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二位才女的咏蟹诗，各呈才藻，各怀心态，暗含讥讽，各有千秋。且看贾宝玉的螃蟹诗，“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极尽食蟹的馋相。

无独有偶。螃蟹宴的生动描写，也并不是曹雪芹的独创。在此以前，《金瓶梅》中就有螃蟹宴，不过笔调大不相同而已。小说第三十五回写李瓶儿和大姐来到，众人围绕吃螃蟹。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吃”。虽然也热闹有趣，毕竟是市井俗物，没有大观园里的风韵。《金瓶梅》写螃蟹宴，其实也是现实生活的写照。刘若愚《明宫史》记载明代宫廷内的螃蟹宴，是另一种模式：“（八月）始造新酒，蟹始肥。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色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蟹胸骨，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食毕，饮苏叶汤，用苏叶等件洗手，为盛会也。”《天启宫词一百首》之一，有诗记其事曰：“海棠花气静，此夜筵前紫蟹肥。玉笋苏汤轻盥罢，笑看蝴蝶满盘飞。”

“草卧夕阳牛犊健，菊留秋色蟹螯肥。”金风送爽，持蟹赏菊，何乐而不为？

2012.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