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 郭忠华
在西方人眼中，《人权宣言》（即《人权和公民权宣言》，1789年8月颁布，是在法国大革命时期颁布的纲领性文件）所阐述的基本原则被视为西方现代政治的永恒基石，并被法国人自诩为给予现代社会的最珍贵礼物。《人权宣言》确定的人民主权等政治原则，将此前西方自然法理论最终兑现为实在法中。但问题在于，法国革命者是如何想到这些原则的？他们的政治灵感来自何方？
长期以来，卢梭被当作这些革命者的精神导师，人们认为，正是《社会契约论》《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等著作触发了法国革命者的政治思考，他们将卢梭所确定的政治原则落实到现实政治中，并以极为简洁而有力的方式将他提出的现代原则变为现实。比如，保罗·加内就持这样一种观点。“《人权宣言》本身除了是依照卢梭的观念缔造国家外，还能是什么？”但研究过二者的人都知道，《人权宣言》和《社会契约论》之间存在着本质性差别：卢梭的目的是要论证公意的最高性和不受限制性，《人权宣言》则是要论证人权的神圣性和政府合法性来自人民。
如果是这样，那么《人权宣言》来自何方？有些学者将其与法国大革命爆发前不久发生的美国独立战争联系在一起，认为是《独立宣言》启发了法国革命者。但实际上这也是一种误解。《独立宣言》除了在第一自然段与《人权宣言》具有共同的旨趣外，此后的主要篇幅都不是后者所要论证的内容，即《独立宣言》在开篇以不证自明的方式说明了，人权的天赋性、自然性以及由此推导出来的政治合法性来自人民、人民具有革命的权利外，对人权和公民权的论述并不是论述的重点。这说明《独立宣言》与《人权宣言》具有不同侧重点。
在避免上述两种误解的前提下，法国思想家耶里内克对西方现代政治精神的源流进行了深度挖掘。通过深入探讨美国《独立宣言》之前各州所颁布的权利宣言（尤其重点追溯了弗吉尼亚的权利宣言）的基础，他认为，正是在北美各州所制定的权利法案的基础上，法国革命者制定了《人权宣言》。美国独立战争前后，北美各州先后颁布了宾夕法尼亚州宪法、马里兰州宪法、北卡罗来纳州宪法、佛蒙特州宪法、马萨诸塞州宪法等，将这些宪法文本组织在一起，可以发现它们不仅确立了与《人权宣言》类似的政治原则，而且几乎使用了与之类似的政治措辞。在进行了逐条文本比对之后，耶里内克以无可反驳的方式得出了他的结论：“法国大革命的权利宣言绝大部分都是从美国各种各样的‘权利宣言’里抄过来的。”
在解决了第一步之后，耶里内克并没有就此止步，而是进一步追问，美国各州的早期制宪者们缘何会形成这样的政治理念和确立起这样的政治原则。作为一个与英国存在着最密切政治关联的国家，自然容易得出结论认为，是英国颁布的各种权利宣言催生了美国早期制宪者们的政治思维。但经过一番追踪，他得出结论认为情况远非如此。
英国的权利宣言与美国各州的宪法之间存在着本质性差异：英国的《大宪章》《权利法案》等法律文本并没有面向未来去建构政治原则，它们不过是对已经形成的权利和自由的确认。也就是说，美国立宪者们主要是面向未来，主要着眼于两件大事：一是确立国家与个人之间的界限；二是制定政府组织的原则，他们不像其母国那样有深厚的历史，一切都以未来为导向，而英国的时间面向却恰恰相反，他们不寻求面向未来进行设计和建构，而是以对已有事实的肯定为主。这些事实说明，美国早期立宪者的政治灵感远不是来自英国那已经确立的各种权利宣言。
那他们的政治主张来自哪里？对于这一点，耶里内克根据当时美国的国情和历史提出了有说服力的论点，即来自美国殖民者的宗教自由观念。这主要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美国早期的殖民者本身就是为追求宗教自由和逃避本国的宗教迫害而不辞劳苦地来到北美洲新大陆的；二是殖民者初到北美大陆时，到处皆为蛮荒之地，他们能够在这些地方生存下来，也形成了他们强大的追求自由和面向未来的胆识。宗教自由反映到个体的内心深处，即是对良心自由的要求和承认。良心自由的权利不是任何世俗权力赋予的权利，也不应当受到任何世俗权力的限制，将这种原则带入政治，一方面导致早期宪法制定者们把人权、公民权看作是自然、天赋之物，而不是现实政治所赋予的，后者只是承认它们；另一方面催生了他们用权利来对抗权力的理念，即当政府的行为有违人权原则而表现出自身的追求时，人民有进行革命的权利。
说到这里，耶里内克还没有止步，而是进行更深层次的追踪，即早期北美人的良心自由理念又来自何方？对于这一问题，他的回答是：条顿权利观念。条顿权利观念发端于古希腊智者时代，但真正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却是在英国，从英国逃亡的清教徒在北美大陆进一步将其发扬光大。那为什么起源于欧洲大陆的条顿权利观念没有在欧洲大陆保留而是在英国被保留了下来呢？这里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罗马法的影响，在欧洲大陆罗马法深度介入欧洲的政治结构和思想体系，反而在英国罗马法并未太多干预英国的国家政治，条顿权利观念在英国得以相对完整的保留。
至此，我们或许对西方现代政治精神的来龙去脉有所了解了：以古典条顿权利理念作为源头，扩散到英国并被保存下来。这一火种此后被清教徒带到了北美，并在那片没有历史和可以进行全新政治架构的土地上发扬光大。它被凝聚成北美各州的宪法理念，这些宪法在北美大陆进一步催生出《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然后再流转至欧洲，催生了享誉后世的《人权宣言》。
来源： 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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