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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美所蕴含的悲剧

        远人按:动手写这篇文章之前,特意在网上又看了一遍山口百惠主演的《伊豆的舞女》。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还小,看不懂,直接在电影院睡着。如今来看,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太多。很诧异当年山口百惠是如何抓住那个角色的。和川端康成的小说人物一致,山口百惠那年也是十四岁。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川端康成的影响远远不如山口百惠。搜寻这些配图时,我明显感到,是山口百惠,而不是川端康成在代表从我们这代人身上流淌过的时代。不过,我还是因小说写下这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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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上描写初恋的著作很多,能一下子想起的就有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屠格涅夫的同名中篇《初恋》,杜拉斯的《情人》,还有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等等。这些小说结局都很悲惨。歌德刻画的维特开枪自杀,屠格涅夫笔下的季娜依达死于难产,杜拉斯描述了“我”爱到尽头的孤独。将这几部小说和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相比,我发现我更喜欢川端康成的小说。


因为川端康成的故事最为残忍。


是不是有点奇怪?


川端康成笔下没有自杀,没有皮鞭的狠抽,没有绝望的孤独……这些又恰恰是读者眼里最残忍的部分。我也觉得奇怪,读那几部小说时,觉得它们残忍是残忍,读到《伊豆的舞女》时,我感觉它比前几篇更残忍。



自杀与绝望,都是人能体验到的极致。写小说的都想到达极致,读者也需要在阅读中到达极致。没什么极致比得上死亡和绝望了。维特的自杀是因为绝望,绝望又不仅仅是绿蒂的嫁人,维特任职公使馆后的生活打击也在推波助澜。季娜依达被皮鞭抽打时已暗示了最后的难产结局。杜拉斯的绝望形同于生不如死。她与中国情人的告别难以忍受,是因为她付出了一个少女能付出的全部,尤其疯狂的肉体结合,不可能不在她内心留下永难愈合的创伤。所以,这些小说的共同点是,他们的行为本身和结局构成密不可分的因果锁链。他们以自己的行为契合了爱恋的主题,有表白、有发展、有性爱。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清清楚楚,要么两情相悦,要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论哪样,对当事双方来说,爱恋是相当明确的发生。


《伊豆的舞女》也明确吗?


答案是,“不明确”。


没有表白、没有发展、没有吻,更没有性爱。


它反而具有最彻底的残忍。

 

 

小说中的“我”刚刚二十岁,在一次去伊豆的旅行中,无意间遇见薰子一家。“我”当时的感受是“旅途的情趣油然而生”,翌日晚上,“我”住进汤岛的旅馆,恰恰又逢上薰子一家来旅馆演出。川端康成很老辣地避开“我”的心理,或许,当时的“我”也没什么很强的心理感受,只是不知不觉地被薰子吸引,于是在无意识心理的引导下,“我”开始跟随薰子的行走方向。



人生被无意识引导,是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取得的成就。《伊豆的舞女》能成为他一举成名的代表作,难说这不是最直接的原因之一。“我”跟随薰子的方向,是“我”爱上了薰子吗?当然不是,能肯定的是,薰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不知道好奇会带来什么,一如投入人生的人不知道人生会带来什么一样。“催促我赶路”和使“我心房猛烈跳动的”只是“一个希望”。“我”断定不了“希望”的结果,“希望”的动因只是想看见薰子。这是最微妙的初恋心理,它支配了“我”的行动。我们看到的,几乎就是一场无意识的追逐。


全部是无意识吗?


不能那么说。在小说开篇,当“我”冒雨攀到山岭上的一家茶馆时,薰子一家也在。他们“不到一小时”又很快离开。“我”从茶馆老太婆轻蔑的口吻中得知,“那种人谁知道会住哪儿呢……哪儿有客人,就住哪儿呗。”“我” 当时居然涌上“今天晚上就让那位舞女到我房间里来吧”的念头。



整篇小说中,这是“我”第一个清晰的意识。它也是这部小说受到一些评论家责难之处。我倒是觉得,“我”的这一心理没什么不正常,它至少反映了“我”对舞女阶层的某种轻佻灌输。对小说而言,“我”的这一念头和接下来的行为形成强烈对比,它更能表明川端康成对人物的真实刻画。没有任何人能说,单纯的年龄中不会有突如其来的邪恶想法,就如十恶不赦的恶棍也会有出人意料的善举一样,否则就无法解释雨果在《九三年》中刻画的朗德纳克侯爵救下三个孩子让自己被捕的瞬间行为。堪称大师的小说家永远懂得人在某种环境下会产生什么样的意念,只是那些意念不会将人从头到尾控制而已。


“我”最真实的性格随着小说展开。它同样来自一个清晰的意识。第二天早上“我”追上薰子一家之后,薰子的哥哥荣吉主动和“我”打招呼。于是“我”和薰子一家开始结伴而行。当夜他们投宿一家温泉旅馆。薰子等人被客人们叫去表演。“我”在雨声中倾听歌舞之声后突然担心,“那舞女今晚会不会被人玷污呢?”这一想法和头天晚上自己对薰子的想法类似,只是角色出现了转换。读者能立即发现,为薰子担心的“我”才是小说中真正的“我”。即使他对薰子有过不良之念,和他此刻的担心相比,此刻更表现了他最真实的内心。他昨晚的念头如果是真的话,恐怕会对薰子的遭遇感到无所谓,正因为他担起心来,才让我们从这扇思绪的窄门中窥见“我”最真实的内心世界。读者也能感受,涌起在这一世界的,必然是他从对薰子的好奇走向了某种自己也无法肯定的情感变化。这种细微到极处的体验,川端康成只花费寥寥数笔,不能不令人惊叹。



小说中的“我”却始终不清楚自己的这一心理。哪怕他在担心中感到内心“阵阵作痛”,也不能使他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爱上了薰子。爱情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当事人也确定不了它是何时到来。初恋更是如此。川端康成以细致到极处的笔尖勾勒了“我”的心理深入,读者能体会,当事人却始终懵懂。对“我”来说,在薰子那里体验的最大幸福有两处。一处是第二天上午薰子去温泉浴场洗澡,“我”看见了薰子赤裸的身体。二十岁的男人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不可能不冲动。奇妙的是,川端康成让我们感受的却是美的出现。初恋是美的,正如少女的身体是美的。



“她,就是那舞女。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涤荡着我的心。”用身体的美对应初恋的美,似乎没有第二个作家如此描述。生命中这样的美不会出现第二次。对读者来说,哪怕经历了无数人世沧桑,也会愿意再一次面对这样的美。只是我们同样知道,正因为它只出现一次——就像大仲马说过的“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那样——它才会在我们内心激起最为纯美的感受。这也是永不重来的感受。能够体会,当“我”看见薰子还是个“孩子的身体”时,内心充盈的温柔感受将如何扩散到每一个毛孔。川端康成内心没有这样对美的留恋和温柔,也不可能写出如此段落。

 

 

美国人类学家鲁恩·本尼迪克特写过一部关于日本的专著《菊与刀》。本尼迪克特在该书仔细勾勒了日本民族尚武与爱美、残酷与温柔的相悖两面。川端康成在《伊豆的舞女》中,极尽细腻,刻画了日本民族中最温柔的一面,也是最人性的一面。“我”初恋的幸福在看见薰子的身体时体验了一次,另一次是“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把说书本子拿起来。舞女果然轻快地靠近我。我一开始朗读,她就立即把脸凑过来,几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认真,眼睛里闪出了光彩,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的额头,一眨也不眨。好像这是她请人读书时的习惯动作。”



整篇小说中,这是“我”和薰子最接近的一次。他们中间有书本。两人此刻有心灵沟通吗?川端康成没写,他把空间交给了读者。在川端康成笔下,这是温柔到极点的场景。和歌德、屠格涅夫、杜拉斯等人描述的初恋相比,川端康成笔下出现的,或才是最令人留恋的瞬间。情感朦胧的两人间没有恋情的告白,没有身体的接触,哪怕一次少男少女间纯洁的初吻也没有,这一时刻却更为令人动容。似乎川端康成在这里告诉我们,真正的初恋能够干净到何种地步。对“我”和薰子来说,他们知道这是人生不可再来的时刻吗?小说中的二人都不大清楚。对“我”来说,这样的时刻既是从未体验过的温柔时刻,也是被莫名幸福充溢的时刻。薰子在“我”读书时一直“凝望着我的额头”。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这样的时刻同样会是她内心最温柔的时刻,也是会被莫名幸福充溢的时刻。



川端康成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没有从这样的时刻进入读者期待的情感发展。他们都年轻得不知道这些美好就是初恋的范畴,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始终在薰子一家的遭遇中展开。那些事情都细微而具体,读者看到和感受的都不过是日本艺人没有地位的现实。它也暗示了“我”与薰子没有结果的恋情,哪怕他们一直不知道在互相爱恋。只是当“我”发现旅费花光,不得不第二天回东京时,“我”在窗台上面对黑暗的街市,听到薰子从远处“不断隐约传来的鼓声。不知怎的,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


这种莫名的悲伤比某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悲情更令人心痛。读者明白“我”为什么落泪,“我”自己却不明白,或许“我”也隐约明白,但肯定不了。他和薰子间始终隔张分开二人的窗纸。“我”没去捅破,薰子更没有。读者希望他们捅破,又会不知不觉担心捅破。捅破能有什么结果呢?歌德捅破了,屠格涅夫捅破了,杜拉斯捅破了,结果都是能够预料的悲惨。读者面对“我”和薰子,会觉得他们太年轻,尤其十四岁的薰子,读者会更愿意她保持自己的干净,不论身体还是情感。初恋应该美好。人生中也没有比初恋更美好的感受。恰恰是太美好,所以也会有苦涩和悲伤。在“我”流泪的时刻,也就是体会那种苦涩和悲伤的时刻。这两种感受就像“我”和薰子间的美好一样单纯。

 

 

单纯中的悲伤是最令人心痛的悲伤。它一旦出现,就很难再抑制。“我”知道第二天要和薰子告别了。他不知道自己爱上了薰子,只体验到告别在即的悲伤。这个细节让我想起托尔斯泰在《复活》中的描写,当十九岁的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和卡秋莎告别,忽然觉得是在“舍弃一种美丽的、珍贵的、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于是他不由得很悲伤”。这是初恋的悲伤,当时的聂赫留朵夫不懂得,就像川端康成笔下的“我”不懂得一样。托尔斯泰写《复活》的目的当然不是要写初恋,川端康成却是,所以,川端康成笔下的初恋结局也就是“我”的结局。


荣吉告诉“我”,因为“睡得太迟”,所以不来送行了。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他们卖艺途中邂逅的一个大学生,送不送有点无所谓。只是当“我”来到码头时,意外看见薰子已经在等待。分别时刻的对话仍然不是表白,“我”上船之后,薰子连再见也没有说,只“再次深深地点了点头”,“直到船儿远去,舞女才开始挥舞她手中白色的东西”。



船到大海之后,“我”的感受是,“同舞女离别,仿佛是遥远的过去了”。简简单单的话,就已经表明薰子已成为“我”再也抹不去的记忆。当“我”躺下来后,“泪水簌簌地滴落在书包上”,哪怕“别人看见我在抽泣,我也毫不在意”,当夜晚来临,我还是“任凭泪泉涌流。我的头脑恍如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独自在船上哭泣,是川端康成的初恋结局,也是杜拉斯的《情人》结局。杜拉斯的哭泣是明确的,她知道在和自己的情人永别。她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他们中间的一切清晰如镜。在川端康成笔下,主人公的悲剧是什么都没有展开,它却内涵了一个人成长阶段最有价值的东西。他碰触到生活中最美的一面,这一面没有被任何东西玷污。所以,川端康成的故事比歌德们的故事有更深的悲剧意味,它越美,就越有更深的残忍。


对“我”来说,一切都在表面上结束,内在却永远不会结束。对薰子来说,她的往后人生将必然遭遇最残酷的一面。在山口百惠主演的同名电影中,最后的结局是薰子被一个酩酊大醉的男人抱住。这是小说中没有的情节,导演西河克己设计这一幕,是他知音般理解了川端康成对人生的悲剧认识。鲁迅不是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吗?电影让我们看到这一毁灭,川端康成笔墨集中在“我”的身上,同样在叙说“我”内心的悲剧。所以,“我”毫不在意旁人看到“我”流下的泪水。因为太纯洁,所以太珍贵。这就是川端康成的主题。它比歌德们的主题更拨动读者心弦,让读者在小说的沉入中反而体会到人生更深刻的残酷。



世界文学史上,关于初恋的小说差不多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歌德经历了维特的情感,屠格涅夫经历了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的情感,杜拉斯经历了自己最刻骨的跨国早恋。他们和川端康成的初恋比起来,川端康成没有经历明确的初恋表白和肉身结合。是不是因为如此,他才毕生陷在对美的幻念当中。这恰恰又和日本民族的性格幻念丝丝入扣。年轻时遇见的美在川端康成内心留下永难愈合的失落。歌德、屠格涅夫、杜拉斯等人经历的,不过是一次情感的失去,川端康成却在此失落了全部的心灵。从他一生来看,从《伊豆的舞女》开始,川端康成毕生都在寻找美的路上不倦奔波。他找到的是什么呢?从《雪国》到《古都》,从《古都》到《千鹤》,我们看到《雪国》叶子的死,看到《古都》苗子在幻想中的迷失,看到《千鹤》违背人伦的悲伤唯美,所有这些,都像来自《伊豆的舞女》所建起的幻美根基,让我们一步步领略到美的残酷。残酷引导了作家的人生。川端康成最后走向自杀,是不是他永远没得到人生的至美所致?至美是他的幻念,当他倾尽心力不得之后,终于以自杀承认自己对美的追寻失败。我忍不住觉得,川端康成最后自杀的种子,在《伊豆的舞女》中就已经埋下。从小说的温柔到自己人生的残酷,川端康成一生演绎的,不正是美本身所蕴含的悲剧?

 

2017年4月9日

刊于2018年第二期《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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