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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现实一种》:真正的心理描写,就是没有心理描写?

前几天,我们才谈了乔伊斯的《泥土》。分析了《泥土》的高明之处在于小说的标题虽然叫做《泥土》,但文中全然没有任何“泥土”这个意象,乔伊斯将其隐藏了,隐藏是为了更好地表现。

余华(1960—):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十八岁出门远行》《世事如烟》《现实一种》《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作品。

今天,我们来谈谈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余华关于心理描写的实践。余华曾说:真正的心理描写,其实就是没有心理描写。这里面的技巧性问题似乎和乔伊斯的《泥土》如出一辙,都牵扯到隐藏和表现的问题。

那么,在小说中,究竟该如何进行心理描写呢?这个问题曾经深深困扰过余华一段时间。

后来余华找到了一条出路,他得出结论:真正的心理描写就是没有心理描写。为什么呢?

因为当一个人物的内心极其活跃时,关于人物的任何心理描写都会局限人物的内心活动。在那一刹那,人物的内心如同奔腾之海,瞬息万变,任何的捕捉都不能以全然之貌窥探到其内核。这个时候,作家不应该大费周章再去琢磨人物的内心。

威廉·福克纳(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代表作有《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等作品。

余华说这是他的师傅福克纳教他的一招,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害怕心理描写了。福克纳在短篇小说《沃许》中,当写到一个穷白人将富白人杀死以后,一般作家来写,肯定要花鸿篇巨制去描摹人物的内心。但是福克纳所做的很简单,他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开始了对人物一系列的麻木的视角描写。这样,恰恰将一个杀人者在杀人后的复杂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余华还说,这种写法再往前追溯,同样可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找到影子。《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在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花了漫长的篇幅去描写拉斯柯尼科夫的那种惊恐状态、折磨、和不安,但都没有进行心理描写。这恰恰错位了人物的内心,达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境地,这正是一个作家的高明之处。

19世纪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罪与罚》

余华将这种关于心理描写的实践融进了自己的作品中,他的《现实一种》就是这种实践的代表作品。

《现实一种》是余华初期的代表作。讲述了一个七家之口的相恨相杀,故事虽然简单,但读来令人震撼。山岗和山峰是两弟兄,山岗四岁的儿子皮皮因年少无知将山峰还是婴儿的儿子摔死,复仇之路由此展开。

山峰要求报复,先是要求皮皮去舔舐地板上已死儿子的鲜血,就在此时,他一脚将皮皮踢死,这导致了山岗后来的报复。山岗买来一盆肉骨头,将它们在锅里熬熟,并带回来一只黄色的小狗。他要求将山峰的妻子捆绑在窗外的树上作为惩罚,只需捆绑一个小时,踢死皮皮的事情便就此作罢。精神崩溃的山峰在踢死皮皮后虚弱不堪,他替代了妻子按山岗要求躺到了树下。于是山岗将他绑了起来。

山岗脱了山峰的袜子,将事先煮烂的肉骨头涂在了他的脚底心。小狗闻到香味便上去狂舔,山峰最后在小狗舔脚底引起的奇痒所致使的狂笑中死去。山峰的妻子见丈夫已死,然后她也开始报复了,她举报了山岗,最后又假冒山岗之妻的名义,将被武警枪毙后的山岗的尸体送往医院进行解剖,就算山岗已经死亡,他的尸体也还在遭罪,最终被大卸八块。

所谓的亲情,在这篇小说中被解构得荡然无存;人性之恶昭然若揭,血带来了仇恨,仇恨带来了更多的血。

小说中有一段关于山峰的妻子见到自己的孩子被摔死时的情景描写。当时,山岗的儿子皮皮失手将婴儿摔死才过了一会儿,山峰的妻子提前下班回来打开院子大门时,她看到了死去的儿子躺在血淋淋的地板上:

“她看到儿子躺在阳光下,和他的影子躺在一起。一旦担心成为现实,她便恍惚起来。”

本来,在这里按一般的逻辑,一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婴儿被摔死在地上时,接下来,很多作家应该会去描述她如何悲痛欲绝,要么嚎啕大哭,要么撕心裂肺。但是余华接下来的叙述回避了这种常识,他是这样来处理的: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她似乎看到儿子头部的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在阳光下显得不太真实,于是那躺着的儿子也仿佛是假的。随后她才走了过去,走到近旁她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儿子的名字,儿子没有反应。这时她似乎略有些放心,仿佛躺着的并不是她的儿子。”

接下来,余华开始展示他从他师傅福克纳或众多大师那里学到的关于心理描写的技巧:

“她挺起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空,她感到天空太灿烂,使她头晕目眩。然后她很费力地朝屋中走去,走入屋中她觉得阴沉觉得有些冷。卧室的门敞开着,她走进去。”

我们先暂停一下。这里面有几个问题,山峰的妻子真的以为这个躺在地板上死去的婴儿不是自己的孩子吗?她为何如此无动于衷?如果是她的孩子,她为什么连哭都没有哭一声?她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她当时在想什么?

这些问题被余华一刀给斩了。首先,一个母亲是不可能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的。余华在这里展示了所谓的没有心理描写的心理描写。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这里本来该有的心理描写被余华转换成了关于山峰之妻的视觉或者说感官描写:她挺起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空,她感到天空太灿烂,使她头晕目眩。然后她很费力地朝屋中走去,走入屋中她觉得阴沉觉得有些冷。

这种麻木的感官描写实际上正好反衬出山峰之妻心理上的无助、空洞、空白,恰恰是最有力的心理描写,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除了将心理描写转换成感官描写之外,余华所做的第二个处理是将其转换成动作描写,接上一段引文:

“她在柜前站住,拉开抽屉往里面往里面寻找什么,抽屉里堆满羊毛衫。她在里面翻了一阵,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又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她和丈夫山峰的大衣,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她又去拉开写字台的全部抽屉,但她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开始在屋内搜查起来。她的目光从刚才的柜子上晃过,又从圆桌的玻璃上滑下,斜到那只三人沙发里,接着目光又从沙发里跳出来到了房上,然后她才看到摇篮。

“这时她猛然一惊,立刻跳了起来。摇篮里空空荡荡,没有她的儿子。于是她蓦然想起躺在屋外的孩子,她疯一般地冲到屋外,可是来到儿子身旁她又不知所措了。但是她想起了山峰,便转身走出去。

余华在发言

“她在胡同里拼命地走着,她似乎感到有人从对面走来向她打招呼。但她没有搭理,她横冲直撞地往胡同口走出去。可走到胡同口她又站住。一条大街横在眼前,她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她急得直喘气……”

可以看到,以上的引文中没有出现任何有关心理描写的句子。全部是一系列关于山峰之妻的动作描写,拉抽屉,翻东西,搜寻屋子,她的内心被作家彻底地隐藏了。

内心的隐藏是为了更好地表现内心的纷杂。山峰妻子一系列杂乱无章的动作,恰恰表明此刻她的内心是最难以琢磨的,是纷乱芜杂的,这个时候,任何的心理描写都无法将她心中的那种波涛汹涌描摹出来,于是留给读者的只有她杂乱无章的动作。

在这里,缺席的心理描写并不代表山峰之妻就是个没有情感的、麻木的母亲呢。她不停地拉开抽屉,打开柜子,实际上她根本不是在找任何东西,这些只是她无意识的动作。借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是潜意识所引起的。这种无意识恰恰表明了一个母亲失去儿子时心中那种最细微的兵荒马乱。

很明显,虽然余华认为真正的心理描写就是没有心理描写,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他转换了表达方式,回避了对心理的正面描写,找到了一种替代性描写。

但在写作中,这种对心理描写的转换和回避就是文学的真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余华从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所学到的这一招虽然很奏效,但文学史上也绝不乏那些以心理描写取得成功的伟大作品。比如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安娜》里面充斥着大量的心理描写,这些心理描写将人物的内心和灵魂活脱脱地展现出来,特别是安娜自杀前的那段心理描写更是传神,甚至被一些人认为开启了日后意识流小说的先河。

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英国女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代表作有《达洛维夫人》《到灯塔去》《墙上的斑点》等作品。

提到意识流小说,其中的心理描写更甚。因为人物自己“意识”的流动,当然只能是靠心理描写来展开,如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纯粹是由一只蜗牛所引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普鲁斯特的鸿篇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充斥着回忆、心理独白、内心活动,可以说是一部心理描写的长篇巨著。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也是如此。

不仅仅意识流小说没有回避心理描写,就拿茨威格的小说来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国际象棋的故事》《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说》等佳作,其内核都是由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来构成。他们同样取得了直击人心的效果。由于心理描写打开了人物的内心,甚至更令人感同身受,如临其境。

爱尔兰的威廉·特雷弗,当代短篇小说大师,有“爱尔兰的契诃夫”之称。他的作品同样以写心理描写著称。特雷弗很擅长描绘女性生活细节和她们内心的微妙活动。他的早期作品《奥尼尔旅社的埃克道夫太太》、《格梅兹小姐和教友们》、《孤独的伊丽莎白》都是表现女性题材,刻画了女性孤独的心理状态。十分传神。

那么,关于心理描写,在写作中究竟该如何处理?是如余华所采取的那种回避式的写法,还是直接深入,剖析人物内心?

我觉得这里牵扯到作家自身写作观的问题。写作观这东西就如同人们的三观一样,在对待同一件事上,各人的立场和态度都是不尽相同的。以前的作家追求一种创作上的“效果论”,如爱伦·坡所制造的恐怖效果,使人读他的小说如临阴森恐怖的深渊,这种效果可以在他的代表作如《黑猫》《一桶白葡萄酒》《红死病的假面具》等作品中感受到。

欧·亨利也是追求“效果论”的行家,他的小说结局往往出人意料,有一种反转的戏剧效果,如《最后一片叶子》《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等作品,结局往往出人意料,令人震撼,因此有“欧·亨利式结尾”的美誉。

当下,现在作家更在乎个体经验的直接书写,因此,“心理”的处理也带有切肤之痛,也更加直接无味,以一种全方位的细腻和浓墨重彩深入到作家本人最直接的“存在”。其中的心理描写洋洋洒洒,你似乎看到了一个作家心理最深处神经末梢的颤动。最终让读者有了全方位的代入感,哪怕认识到某种程度是虚构,但让读者欲罢不能。以上谈到的威廉·特雷弗就是采用这种写法。另外,如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我的奋斗》,全书六卷本,用自传体的形式来书写个人的生活经验,采用的也是这种写法。

威廉·特雷弗(1928-2016),爱尔兰文学界元老,代表作有:《命运的嘲弄》《花园的寂静》《孤独的伊丽莎白》

实际上,就心理描写来说,回避式的写法实际上是旁敲侧击,采取的是间接描写,侧面烘托的方式;而直接进入人物内心,展示人物心理活动则如匕首一般直插人物心脏,他或她的所思所想,细腻,折磨,人物的整个状态和盘托出,采用的是直接描写的方式。

从本质上来说,两者或许并没有高下之分。

关于心理描写,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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