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瞬，历史的尘埃，说厚也很厚了，说薄几近乎无。有的名噪一时的人物，现在已听不见什么响动了，而原来藉藉无名的，后来却暴得大名。在今天，对于晚生代的人们，吴稚晖肯定是骨灰级的了。自然，我之于吴稚晖，断不敢谬托知己，只是隔着那遥远的时与空，死与生，觉得有那么一点莫逆于心罢了。倘若早些年，自己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那会儿，出没于我心脏地带的多半是曹操，毛泽东这样的主儿，至于吴稚晖等，则一边去。我最早识得吴稚晖一二，是在鲁迅的某一篇文中。鲁迅如是回忆：“凡留学生一到日本，急于寻求的大抵是新知识，除学习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我第一次所经历的是在一个忘了名目的会场上，看见一位头包白纱巾，用无锡腔讲演排满的英勇的青年，不觉肃然起敬。”但鲁迅并没有一直肃然起敬下去，他紧接着笔锋一转而为冷嘲，“讲演固然不妨夹着笑骂，但无聊的打浑，是非徒无益，而且有害的。”而我却觉这似是鲁迅的太过，这正如冷嘲一向是鲁迅的本性，而热骂恰是吴稚晖的最擅。因为彼时的吴稚晖正狗血喷头，拿着行将就木，却苟延残喘的大清和西太后开涮呢，以鲁迅阴冷，严肃，深沉的个性，自然不屑于吴稚晖这种打浑插科的，似乎没多少正经的腔调。
再识吴稚晖，是在李敖的刀笔之下，想必是吴稚晖的一句粗口，也令李敖“于心有戚戚焉”，吴稚晖说，世间有两种东西最脏，最见不得人，男人却最爱搞，一个是政治，一个便是女人的×。李敖因此兴奋，很是借题发挥了一通，而我当时似乎还比较道学和卫生，觉得堂堂党国大佬，吴稚晖竟至于如此之黄。后来渐渐长了，世事看得开，才知他原不过说了一句实话。我多少心遇吴稚晖，则要归功于曹聚仁。曹是我喜欢的名家，他字里行间的吴稚晖栩栩如生，既豪气干云，又憨然可掬，不由便喜欢上了，之后便去文庙，新文化书社淘吴稚晖，整本的著作自然寻而不易，单是那些散见的文字，也似乎要费一点工夫。诚然，吴一向被国民党尊之为元老，蒋介石一生亦待之以师礼，但这是另一码事。在中国政治这口大酱缸里，抛开信仰不谈，倘论私德，吴稚晖还是说得过去的。他曾有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官是一定不必做的，国事是一定不可不问的。这话自然也大可怀疑。辛亥革命后，多少政客为谋求一官半职，几乎削尖了脑袋，而与孙中山当年同住一室的吴稚晖却闭口不谈做官，他或许不好开口，或许心有别念。倘论排满之功，论与孙中山的私交，他还是过得硬的，但他却以无政府主义者自命，他甚至都劝孙中山不要当什么总统；不过，后来，他毕竟没有无政府主义下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还是上了国民党的破船。
抗战时期，陪都重庆，当局为他专在国府之侧筑了一间小楼，他不去住倒也罢了，却琵琶别弹：“我平生不修边幅，住坏房子住惯了，好比猪猡住猪圈里住得很舒服，如果有人把猪猡搬到水门汀的洋房里，猪猡反而要生病的”。这等磊磊姿态，真该让我们今天动辄以三个代表为能事的某些腐败分子们瞻仰瞻仰。一九四四年，他八十大寿，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八十已是高寿了，当局上上下下，热气腾腾，免不了一番张罗，就连蒋总裁也不例外，但他本人却极不喜做寿，关于做寿，他倒是有过一段妙论：“康有为章太炎，学问事功都完结在四十岁以前，后几十年只算是混吃等死。汪精卫章士钊晚年成了妖精，把早年的光荣历史，糟践净尽。……老不老，看心理，有十岁之翁，有百岁之童。人作寿，自己以为老了，得过且过，老不长进，大家也以为他老了，老朽，老悖，老腐败，老顽固，都骂上来了。……姜太公出山就很老，左宗棠过了五十六才带兵打仗，陆放翁过了六十岁，才大作其诗，孔子要死在六十八岁以前，就没有来得及著书。现在医学进步，人的寿命也延长了，我还在念英文，预备留美呢。”洒洒脱脱，一个老顽。但更顽的是，他虽八十老翁，却放谈性事，一般上了年岁的，自以为德高望重，便愈发地道貌岸然，但吴稚晖生性放任，即或古稀之年，也是一张铁嘴，风头不减当年。比方，坊间一度盛传的房事经典——“血气方刚，切忌连连；二十四五，不宜天天；三十以上，要像数钱；四十出头，教堂会面；五十之后，如进佛殿；六十以上，好比拜年；七十左右，解甲归田”，鄙人原以为是本朝哪个后现代派性学大师所为，结果一番索隐，还是出自这个老顽之口。
数日前，有两个小文青，与我对谈于书屋。他们张口闭口，文必称李敖，后来论及比李敖更早的一代，他们又唯辜鸿铭是举。周氏兄弟的文字，在他们眼里，都不算如何了得，我自然觉得他们单薄，轻狂，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关于风尘奇文，有时间，也不妨翻翻吴稚晖。古往今来，嬉笑怒骂，冷嘲热讽的文字，可以车载斗量，但真正掷地有声，见性见情的，则稀之又稀。同样，人生斯世，能够特立独行，且一以贯之，在天地间，或叱或咤，视金钱如粪土，富贵若浮云的，虽代不乏人，但真正剥下那一身画皮，而不露一丝破绽，不出一点马脚的，而世又能几？由此，想到鲁迅讥刺青年吴稚晖“名驰学界，白纱布下面，就藏着名誉的伤痕”，我的感慨是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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