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敌人在我们一分区制造了一个惊人的大惨案。
这天凌晨，盘踞在塘湖的敌人突然出动，把狼牙山下的南淇村和北淇村包围了。
除少数乡亲在民兵掩护下跑出去外，绝大部分男女老幼统统被日军赶到一个大土场上。
然后敌人进行惨绝人性的大屠杀，除了扫射、活埋、刀砍、枪挑等惯用手段外，这次还增加了开膛破肚、用铡刀大卸八块、剜心、挖眼、活剥皮、喂洋狗、点天灯、滚水烫、毒气熏等。
日军还逼着乡亲们跳入水井，不跳，就用刺刀刺、枪托打。
他们把近百名男女老幼投入几口大井中，然后叫伪军搬来一块块大石头，将井口封死。
土场上的乡亲见此惨状，有的怒骂不已，有的号啕大哭，哀恸之声，传出数里外。
当地政府1995年4月立有“血井惨案纪念碑”，碑阴刻写了惨案的经过及死亡人数
日军还在光天化日下，凌辱妇女，屠杀儿童。
他们用带钉的皮鞋踩烂婴儿的脑袋不说，还将其倒提着撕开两条细腿，扔在其母亲跟前。
土场上鲜血流得到处都是，两个村子的房屋大部被烧光，几百名群众统统被残杀。
南、北淇村大惨案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我们司政机关，好多同志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流着泪跑到我这里来，要求我下令，让部队出击，消灭这股敌人，为乡亲们报仇。
敌人在这次秋季大'扫荡'中，已经由以往混乱的烧杀掠夺，变成为残酷地执行华北方面军的'肃正计划'：
'为了消耗、困死共产势力，以主力参加此次作战，采取彻底封锁和消灭共军根据地的行动。'
我估计敌人还有更大规模的进攻，便告诉大家现在还不是出击的时候，应当避敌锋芒，等待战机。
仇，迟早要报。
几个同志陆续走了，只有教育科参谋胡尚义不肯走。
胡尚义同志是从赵玉昆部队改编过来的。
赵玉昆叛变之后，胡尚义一提起赵玉昆的名字就骂个不停。
此时，他两眼通红，象要喷出火来。他对我说：
'听说血洗南、北淇村的伪军，也有赵玉昆的人。司令员，你让我到战斗部队去吧，我一定为乡亲们报仇！'
胡尚义同志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这位血气方刚的青年，从游杂部队转到八路军以后，学习努力，进步很快，整天想打仗，我答应考虑他的要求，他才走开。
敌情不断报来，情况越来越紧张。
进攻我们的敌人，是敌华北方面军的乙兵团，由步兵第一三三旅团及各配属部队组成，兵团长是步兵第一三三旅团长井田美武少将。
乙兵团曾于八月十四日与丙兵团一齐对冀中地区进行了疯狂'扫荡'。
然后改变攻击目标，转向冀西进袭。
与此同时，易县、金坡、满城、徐水、火王店等据点及保定守敌也如毒蛇一样纷纷出洞，向我扑来。
塘湖敌人的先头部队一占领南、北淇村，主力也就倾巢而出了。
由于有赵玉昆的伪军带路，所以日军开进速度很快。
对这次大规模行动，日本《华北治安战》一书记载：
'二十三日拂晓，乙兵团由定兴、方顺桥附近分三路纵队西进，对盘踞于满城北方的北娄山附近的第一军分区司令杨成武指挥的约有五千人的部队开始了围攻。
由于一部分共军据守北娄山西北方的坚周阵地进行喷抗，我军在空军的密切配合下展开了肉搏战……'
我们布置好了全分区的反'扫荡'工作，然后从周庄经上、下隘刹向西转移。
在转移途中，我得知敌人已经拉开一个巨网，把整座狼牙山包围了。
二十四日中午，司令部转移到了张家庄。
这里离狼牙山挺远，要走两天的山路才能到达。
一到张家庄，我立即通过'飞线'向被包围在狼牙山上的一团团长邱蔚了解情况。
在这次反'扫荡'中，一团主力奉命去保卫军区，留在狼牙山的少数部队，由正在山上养病的邱蔚同志率领。
四一年五月的一分区一团三驾马车，从左到右：团长邱蔚、团政委陈海涵、副团长宋玉琳
此时，邱蔚同志在电话里焦急地说：
'司令员，情况很紧张啊！
我们和敌人从早晨打到现在，敌机轮番轰炸、扫射，敌人的炮弹也落到了棋盘坨上。
山上被围的除了我们一团外，还有易县、定兴、徐水和满城四个游击支队和四个县的党政机关人员以及狼牙山周围村庄的群众，合计三四万人哪！
怎么组织这么多人突出去呢？我的脑袋都快要炸了！'
今天清晨，三千五百多名日军带领着伪军开始从各个方向进攻狼牙山，他们在日本侵略军山地战指挥官高见的率领下，堵住山口，在所有进出道路上都布置了重兵，然后兵分九路，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张牙舞爪地向狼牙山扑去。
令人切齿的是，赵玉昆这个十恶不赦的叛徒，已经由敌人的特务部长和保安联队长升任警备团长，他也耀武扬威地率领着伪军来包围狼牙山。
接到邱蔚同志的报告，我和高鹏、黄寿发、罗元发等分区领导同志及地委书记王国权、专署专员李耕涛同志都紧张起来。
原先我们估计，易县、定兴、徐水和满城四个游击支队边打边退，是会撤进狼牙山的。
一些地方干部和群众也会在反'扫荡'中进入狼牙山隐蔽。
但没想到人数竟多达几万。
于是，我握着电话筒子对邱蔚同志说：
'现在，四个游击支队归你统一指挥，无论如何，要把敌人顶住，决不能让群众受损失！你随时报告情况。我们一定想办法尽快给你们解围。'
放下电话，我们分析了形势，一致感到眼下即使邱蔚他们能凭借天险及我们改造过的地形守住阵地，也解决不了被围在狼牙山上几万人的吃饭问题，所以必须组织突围！
事不宜迟，我立即给各个情报站挂电话，要他们尽快查明各处敌人的情况，迅速报来。
一阵阵秋风呼啸着掠过张家庄。
我遥望着狼牙山方向，等待各地的敌情报告。
这里自然听不到狼牙山的枪声。
但我能想象出那里的激战场面。
狼牙山的告急电话也一个一个地打来。
邱蔚同志向我报告说，有几股敌人已经上山了，但被盘陀路弄得晕头转向，在那里瞎转，象狼一样嗥叫。
群众非常紧张，战线剧社有一个刚当兵不久的小鬼，在敌机的轰炸中退到棋盘陀上，被吓得有些精神失常了，钻到一块大石头底下又哭又叫，说什么'共产党、八路军啥时候都行，这回不行了！完了！完了……'
怎样帮助邱蔚他们掩护地方党政机关和乡亲们突围呢？
我们决定先查明各处敌情，然后，设法调动敌人，只要空出一个长约十多里的口子，他们就能够突出去。
而要查明敌情，现在全靠情报站了。
我们的情报，大部分是各个情报站通过'飞线'报来的。
每个情报站都有电话机，能及时报告敌情，传达上级指示。
情报站的站长，是分区情报科和敌工科、锄奸科派去的。
情报员有武器，与周围村庄的民兵结合战斗，情报站也就是民兵指挥所，他们可以独立作战。
每次反'扫荡'，我们的机关干部就下情报站去。
负伤掉队和失掉联络的人，只要找到情报站，就会很快地找到部队。
除了山里的情报站外，保定、张家口、易县周围还有我们的几个大情报站。
保定南关，每天不知有多少化了装的情报员在那里转来转去。
情报员与城里的亲戚朋友串起来，一得到情报，马上用电话传回分区司令部。
这样，敌人稍微动一下，我们都一清二楚。
一般说，敌人准备大'扫荡'，我们都能提前一星期左右知道。
一打仗，各地的情报站更是紧张地工作，注意搜集各方面的情报。
现在，我为了指挥一团和几万人突出狼牙山重围，正迫切地需要了解狼牙山周围的敌情！
各个情报站通过'飞线'很快地就把敌情报来了：狼牙山周围的干河、毛儿崖、管头、东西水、松山、娄山、淇村、菜园、雪楚岭、碾子台及九莲山都有敌人。
情报站把各地的敌人兵力都搞清了。
我立即给邱蔚同志挂电话，说：
'现在整个情况已经明了，我们来个'围魏救赵'吧。
我调集三团和二十团的全部兵力，从上、下隘刹和岭西打出去，猛攻管头、娄山、松山和周庄一线的敌人，让敌人误认为我们主力要同他决战，从而把九莲山和碾子台那一路的敌人吸引过来。
敌人如果中计，就会空开十多里长的一个口子，你们就可以突出去！'
邱蔚同志兴奋地说：
'那好极了！我们现在就做突围的准备。'
'对！先做好准备，到时候我通知你，争取在今天晚上让地方干部和群众全部突出去。'
我思索了一下，又对邱蔚同志交待说，'应该留下一个连掩护，与民兵配合好，争取明天打半天，使敌人误认为你们没有突围。这个连队完成掩护和诱敌任务之后，再沿着盘陀路秘密撤走。'
邱蔚同志接完电话，忙着布置、动员去了。
我也开始调动部队了。
黄昏后，三团和二十团从岭西，隘刹，东、西武家庄子和刘家台一带，如猛虎下山，同时出击，管头、松山一带的日军伤亡惨重，赵玉昆的伪军更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敌人顶不住了，认定是我们的主力要吃掉他们那几个据点，便纷纷告急。
这时，我寸步不离地守在电话机旁边，等待敌人上钩。
不久，九莲山、碾子台、雪踅岭等地的情报站都报告敌人有调动的迹象。
我要他们继续监视，等敌人撤离当地便立即来电话。
半夜时分，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情报站来电话了。
站里的同志兴奋地报告：
'九莲山、碾子台和雪踅岭的敌人奔北娄山方向救援去了！'
我一听大喜，忙问：'敌人空出的地方有多宽？够不够十里？'
'不止，大概有二十多里呢，九莲山、碾子台、沙岭子、雪踅岭一带一个敌人也没有了！'
情报站的同志肯定地说。
我当即给邱蔚同志挂电话：
'邱蔚，我同你讲，敌人的口子开了，你们可以突围了！
记住，从姑姑坨西边那条盘陀路过去，绕过上次我们坐在那里吃柿子的歪脖子树，再插向我们曾经铺作战地图的那块大石头，那正是敌人的空子。
突出去后，赶紧把老乡们分散到牛岗和大良岗一带。
你们在东、西田岗稍作休息，就插向平汉路，直捣敌人的铁路交通线，不愁日军不退兵！'
夜，秋风呼呼地刮着。
邱蔚同志把一团七连留在狼牙山上掩护，自己带着各县游击支队、机关干部和群众开始转移。
他们沿着秘密的盘陀路，悄悄地向口子走去。
自从去年春我们对狼牙山等几座主要山峰进行地形改造以来，一团、二十团和民兵们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有的同志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历时一年半，终于完成了战场准备。
为了更好地熟悉地形，以便在战斗中与敌人巧妙地周旋，一团曾在山上反复进行过演练，练得每个战士都如识途老马，又似山中猛虎，会打会藏，能攻能守。
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准备好的战场起了很大作用。
邱蔚他们转移的时候，三团和二十团与从碾子台赶来的敌人接上火了。
敌人来势凶猛，一心想与我们决一死战。
我要这两个团顶住，等乡亲们和一团全部悄悄地跳出敌人包围之后再撤兵。
'司令员吗？我们全都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至今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
邱蔚同志终于向我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围魏救赵'成功了！
司令部的同志们都很兴奋。
我当即命令三团和二十团：
'撤！'
三团和二十团真是来似闪电，攻似霹雳，撤似疾风。
日军刚刚摆开阵势，想一口把我们的'主力'吞掉，不料我们的两个团一眨眼就钻进夜色笼罩的山里，无影无踪。
这时候，日军象只疯狗，在山野里乱窜乱咬，直打转转。
我看目的已经达到，便带着司令部赶紧转移了。
离开张家庄之后，我们经水泉连夜转移到一个两山夹峙的小山村，村名叫大新开沟。
我把警卫连连长吴炎找来，要他立即放出警戒。
吴炎同志应声跑了出去，亲自带着四五十人向山沟两侧的山坡爬去。
通过'飞线'，我们很快便与一团联系上了。
邱蔚同志报告说，从狼牙山突围出来的几万名党政机关人员和老乡，正在向牛岗和大良岗一带分散，一团已经到了东、西田岗，正在搞饭吃，吃了饭就准备奔袭平汉路。
我们在大新开沟住下来，管理科长曹凌居然买到些猪肉。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每个人分到了一点红烧肉，都很高兴。
教育科参谋胡尚义特别兴奋，因为我们决定派他到侦察连任代理连长，训练科长李清川找吴炎同志商量过了，决定从警卫连调两挺机枪配给胡尚义同志。
吃罢饭，他就要到侦察连去上任了。
这时候，他满脸笑容地把自己一份红烧肉和译电员苏国柱的一份倒在一起，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抢着夹肥肉吃。
下午三点多钟，狼牙山'通天顶'上的观察组向我报告：
今天清晨，五百多名日军带领着伪军开始向狼牙山总攻。
敌人以为围住了一团主力，又是用炮轰，又是飞机炸。
七连连长刘福山和指导员蔡展鹏带领全连，在民兵配合下分兵把口，与冲上山的敌人浴血苦战。
刘福山
在胜利完成掩护群众突围的任务之后，六班留下来继续掩护，连主力沿着盘陀路向外突围。
六班五位同志在连主力突围后，为了不暴露群众撒走的方向，毅然把敌人引向棋盘坨高峰上的绝路。
现在，敌人正在疯狂地向他们扑去。
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楚的看到五位同志的投弹和射击动作。
仿佛有人把我的心突然掏走一样，我屏住了呼吸，似乎听到了一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依稀可辨的声音———那是激战到最后时刻的异常壮烈的呐喊！
我知道，这五位同志，是突不出来了。
不一会，从'通天顶'观察组的'飞线'里又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七连六班五位战士宁死不屈，砸坏手中的枪支，纵身跳下了万丈悬崖！
屋子里静穆，肃然。
我为有着崇高民族气节的英雄战士骄傲！
为我们巍然屹立的狼牙山骄傲！
为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骄傲！
门外，秋风一阵接着一阵呼啸而过，那风声里仿佛夹着一首悲壮的歌。
狼牙山五壮士
山沟里天黑得早，下午四点钟左右，太阳就沉到山背后去了。
侦察员报告，川里和甘河净一带发现敌人。
也正在这时，狼牙山下的一个情报站通过'飞线'向我报告说，狼牙山棋盘坨寺庙的李老道特地跑下山，要情报站设法赶快转告我，有五位八路同志在棋盘坨附近的险峰上英勇跳崖，其中两位被挂在凌空伸出的小树上，是死是活不知道，请赶紧派人去营救！
多好的棋盘坨老道呀！我当即让情报站代我向李老道致谢，同时，赶紧派人去营救那两位战士。
大平地情报站和我们派出的侦察员，不断地报告周围的敌情，估计敌人马上就要合围大平地一带。
我们匆匆地吃了晚饭，又转移了。
警卫员李旺仁看到还有点剩饭，就急急忙忙地帮我装了一盒子，放进了他的挎包。
黄昏时分，我们集合队伍离开了大新开沟，准备跳到安全的地带去。
谁知我们这一跳，却正好跳进了敌人的重重包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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