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窑
文/张水英
有一年，我村掀起了去鹤壁下窑的热潮。全村人挨门挨户报名下窑。个别家庭竟有三个人报名去。就连我这个从没打过工的、怕下力的、也参加到这个行列中，一百条理由都是因家穷。
这次去下窑是有人组织的，听说这个组织者给煤矿介绍一个人，煤矿上按人头会奖励他一笔高额奖金。
出发那天，有细心人数了一下，一共有百十个人。大家都像入伍的新兵，各自背着自己被窝上了路。走到郑州时天快黑了，还要转坐去鹤壁的火车。我们排着队正要去鹤壁的火车时，忽然见有个披一件黑大衣的青年，从黑暗角落走出来站在上车的队旁，从怀里掏出一双崭新的牛皮鞋，轻声对我说：“同志，要皮鞋吗？便宜卖。”我瞟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不要。说罢，村里一个叫三涛，另一个叫三民的年轻人排走过来，就好奇地问那卖皮鞋人：“皮鞋多少钱一双？”“很便宜五块钱一双！”两个人觉得这么便宜，就急忙掏出口袋里的钱包准备买一双，刚掏出钱，那人手急眼快夺过他俩手中的钱包，一闪身却无影无踪了。上车只剩两分钟时间了，两个年轻人也没敢追。
几个钟头后，我们来到鹤壁煤矿，刚下车有人过来给我们安排住宿的地方。住室没床，全是地铺，大家像排红薯母那样一个挨一个。接着那人又领我们到仓库领矿灯，深筒靴，安全帽，吃饭的碗筷和饭票。煤矿伙食非常好，想吃啥有啥，大家都被这好饭吸引了，在家是有没吃过像这么好的饭。
第二天开始下窑，我们来的人编了三个班，一班去前线采煤，一班搞运输，我参加的班是在井下行道维修。所有来下窑的人都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大家来到窑口，只见一个庞大揽系一根粗钢丝绳，这根钢丝绳系着一个大升降木笼，这个大木笼就是装我们这些下窑人的。我们像被赶进到木笼后宰杀的生猪，顺从地走进这木笼里。接着有人把笼门插上，防止人掉落。我们随着大木笼缓缓地往下坠落着，周围尽是滴哒滴哒而又刺骨的水珠往我们身上滴。大家十分害怕，但谁也不敢吭声。
几分钟后，大木笼落到底井，井下比锅底都黑，若不是头上有矿灯照着，根本没办法行走。维修行道活不算太重，但行道只有一米高，我们拿着短把铁锨，像八十多岁驼背的老人那样，弯着腰低着头在行道里行走，这形状很符合那句老话：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时地见有些行道还挂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请注意，瓦斯频发地段。
在前线采煤的人从井下出来后，比非州的黑种人还黑根本看不到他们原来的样子。下窑是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倒班。在井下干八个小时，中途也不加餐，我有老胃溃疡毛病，四个小时后得补充营养，过四个小时不进食增加能量，胃很不舒服，头晕眼黑，浑身没劲，趟在床上不想起来再去上班。我只上了一个班，就累垮了，想回家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直出现，又想起老人说过的一句话：旧社会当兵的人是死了没有埋，下窑的人是埋了没有死。本身在这十八层地狱劳作都提心吊胆，又风言风语听不少人议论说，这几天有不少开小差人逃跑不干，又听说逃跑的人一旦被矿上的人发现，逮住就朝死里打。我心里十分矛盾：不跑吧，八个小时的工作量，这样下去会把我给活活折磨死，跑吧逮住把你打成残废。
权衡再三：落个残废也要逃跑，也比死在这井下强。于是我趁大家都去上班，想把手里的饭票去代销点换的东西带回家，可代销点不给换，没办法我去食堂，把饭票换成了肉包子，把深筒靴和碗都包在被子里准备逃跑。
逃跑也让人提心吊胆，先打探逃跑的途径，住室院子的墙有两米高，逃跑不敢走大门，只有趁没人偷偷翻院墙逃，看四下没人，我急忙掂出一个数十斤的大被包，恰在这节骨眼上，同我来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看见我想逃，就大声咋呼，这孩子目的是不想让我逃走，就极力干涉我，我怕时间长被人知道，就恶狠狠地对那孩子说：“你再这样我对你爸说打你。”我和这青年爸是好朋友，他怕他爸打他，就笑着对我说：“那好吧，我帮你翻过墙。”小青年帮我翻过院墙，又把我的大被包从墙上扔给我，我背起大被包，顺着深山沟向家的方向跑去。
大概跑不到百十米，让我最害怕的一幕终于上演了！被煤矿上的人知道了，只见山沟上有三个人手里拿着打人棍，一边喊一边向我追来，我怕被他们逮住朝死里打，拼命往前奔跑，尽管这样，身上数十斤重的大包也不忍心扔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零下十多度的大冬天，我的衣服全被汗水浸湿透了，此时的我，可以说把吃奶的力量都用上了。我每跑几步，扭头看看追我的人还在后面穷追不舍，若不是背着这大包，我早就跑掉了，因为家里离不开这条被子，包里的肉包子是给孩子老婆带回去的唯一礼物。
大概逃了二里路，忽然见后面追我的那三个手持木棍的大汉，身影渐渐在缩小，心想：是否他们放弃了追我？我好容易跑到矿上去郑州的马路，上到车上，更巧的是，在火车站买皮鞋的那两个小青年也坐在这个车上！他们年轻没经验，也没用饭票换肉包子，他两个对我说，为了逃跑，两顿都没吃饭了，我出于好心，打开包袱让他们吃里面的肉包子，这时有两个同村的逃跑人，我也没让他们吃，不知是饥饿志短所逼，也走过来拿吃肉包子，不一会儿，我给家人捎的一大包好礼物，一下子被这几个饿死鬼吃得一净二光。
逃到郑州后，我身上的钱只够我自己买张车票，吃我肉包子的几个青年人，由于好占人家小便宜，上火车时买那人的皮靴，钱包被人家夺跑，身上分文没有，一分钱逼死男子汉，买不了火车票，几个小青年只好扛着行李，从郑州步行数百里路，一路讨饭才走回家。回到家后我也一下子倒了下来，主要原因一是不服水土，二是胃病发作，三是连吓带累所导致，我躺在床上一惊一乍说胡话。经过治疗一段时间，我才恢复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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