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是革命家，我总有点难以惬意。当然，我初次知道这个名字，是在初中历史课本上，他和康有为、梁启超和陈独秀排在一起。不过我对之没有感觉，即使在上了大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如此。因为我那时想，所谓革命家，大抵是绿林大学抢劫及绑票系毕业的，能写得几个字已是很有文采了，哪里知道，他们会是一群眩人眼目的文化之星呢！
然而，我觉得，章太炎的文章还是缺乏他在现实中的真性情。也许是我对真性情的理解过分狭隘的缘故吧，总之读他的文章，我不会像看王国维的诗文那样，低徊不已。他并不缺乏性情，一个可以在总统府门前破口大骂的人，一个可以扪虱而谈的人，是不会缺乏性情的，大概只是过于高远，如《世说新语》里的人物，即使可以佯狂，可以醉卧酒垆侧，却终究未免去常人之情稍远了。
我起初接触的，是他的学术著作，线装的《小学答问》，它给我的教益是突破性的。当我在传统小学的领域迷离彷徨，摸门不着的时候，它教给了我思考的方法，虽然它里面的观点不少是错误，甚至可笑的，但这不重要。学习某门学问，有时并不为了吸收知识，而是为了领略思维方法，不是吗?
接着就看到了他自负字字珠玑、可以傲视唐宋八大家的《訄书》，看看这个“訄”字，就知道这个人有多么迂腐、多么固执，也就同样可以想见全书的行文基调。《说文》里说：“訄，迫也。”而这字就我目前的印象，除了字书，似乎还没在典籍中正经用过。可他竟用为书名，岂非存心不让人看？我还是翻开了，第一句：“使文质兴废，如画丹之于墨，如大山之于深壑。变不斗绝，故与之莎随以道古……”，这说的什么话？“斗绝”倒还知道，“斗”就是“陡然”的“陡”的通假字，《史记》里常用的。可是“莎随”呢？查了半天，才看见有人说，就是那个熟不可耐的“委随”的通假（虽然我不是很信，但从莎、随两字的读音来看，应该也不会相差太远），而且这个词，在古书上只用过一次，虽然有古注，具体什么意思依旧并不显豁，章太炎把它当什么意思来用，大概只有问他自己，不是我想破脑袋能想得通的。我也曾日日捧着《诗经》《楚辞》《说文》《集韵》，那里面的异体字我也看得比较熟了，自以为对通假、对上古音韵的熟悉，在同辈中也算是过得去的，然后竟也如此，教我怎不郁闷？幸好后来读到鲁迅先生也说他点不断《訄书》，才略微安了心。
不过我仍没放弃这部繁难的著作。我想一个可以无人不骂，从司马迁一直骂到唐宋八大家，继而骂到前后七子，又一直骂到桐城派所有耆宿的人，是不至于真的愚狂的。于是还是硬着头皮读下去，或者说背下去。我渐渐领略到了他行文的不凡处。我以前是欣赏《汉书》的，以为文笔比《史记》好。作为一个学者，班固的学养恐怕不是司马迁能及，所以他为文雍容，不徐不疾，没有后者缠复激绕的毛病。而章太炎和班固就正好是一类，至少我的体会是如此。看《訄书》里的文章，有时气势雄强，排比如江河直泻；有时娓娓而语，亲切如联床共谈；有时语气词相连，婉转凝重；有时全不用虚字，简洁古拙……如果他不是有些做作，爱用古字，那简直就十全十美了。虽然我也清楚地知道，不用古字就不会有这种古朴的效果——他也够为难的。
我很喜欢他写的墓志，尤其是墓志后的铭文，铿锵悦耳，古色古香，若不明白它的好处，拿去和其他人比如杨树达的同类文辞去比，就豁然了。比如《黄晦闻（节）墓志铭》这篇：
其言足兴，不列勋籍。
其默足容，又何詻詻。
盖刚棱其中，而守以淡泊。
彼褐之父兮，孰知吾之精白。
古所谓天民者，其斯人之徒与？
其斯人之徒与？
连押韵都暗合先秦，而句式的辗转变化，哎，不说了……好文章是只能意会的。
他的古诗不能深得我心，除了有几句：“乞君一两鞋，便向笼中辍。笼中何所有？四顾吐长舌。”显然有些汉乐府的味道。
他是时时吐出长舌作怪态的学者和革命家，这是他自己最传神的写照。因为传神，所以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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