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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麦家:这个时代稀有动物

01

写文章是苦活,像长工、奴隶、按摩技师。读者读爽了,作者却很累。

大多作家,十之八九,多病痛缠身,有人身体有病,有人精神有病,写残了、写废了、写傻了、写疯了,是常有之事。

国内作家,鲁迅活了55岁就去世了,因为抽了太多的烟;老舍67岁跳了太平湖,因为再也不堪受辱了;张爱玲晚年搬180多次家,老觉得床单有虱子,终究还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

国外作家,卡夫卡去世之前,还在让朋友将自己作品烧毁,他羞于作品示人。海明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一把猎枪,把自己成功打死,到川端康成,同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他,无法抹去童年创伤,拧开煤气,窒息而亡;

到三岛由纪夫,他的死亡几乎不能称之为死亡了,像某种宗教仪式,剖腹都不过瘾,还让身边的人,拿长刀把自己的头砍下来,这样的镜头,大概只能在昆汀电影里看到了。

我幼年目睹了一系列作家悲剧,大凡不是世家子弟,名门望族出身,把自己写残、写废真是常有之事。

少年,我发誓自己要当作家,成年之后,又发誓自己此生不当作家。因为当作家,要有疼痛,没有疼痛写出作品自然浮皮潦草。

直到后来得到再多的荣誉,也会被内心的疼痛一笔抵消了。

02

不是狠人,写不出啥好作品,这是定律。呕心沥血,年复一年,多半人提笔写字,也不过只是在废纸堆里,忙得屁滚尿流,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

麦家在少年时就比常人要狠,因为父亲被打成右派,他的家庭遭了冷眼,全村鄙夷的眼光加上父亲的拳头,让他选择背离家乡的生活。

他憎恶乡音,憎恶故乡的一草一木,甚至憎恶把他打到鼻青脸肿的父亲。后来读了大学,毕业之后工作调动了十几个城市,也不愿回故乡半步。

他与父亲几十年的沉默战争旷日持久,这是一代人的情感仪式,这种快要窒息掉的情感,是属于那一代人的,属于姜文和母亲,也属于王朔和母亲,属于不会表达爱的一代人。

直到父亲晚年生病,麦家才选择与内心和解,在离开家乡多年以后,他终于有勇气将工作调回杭州,陪在老父身边,而那时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已经不认识他了。

父亲去世之后,麦家只能在父亲坟前,一遍遍朗读自己的作品,像一次次完成内心的赎罪。多年以后,麦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敢面对孩子,怕自己性格里的缺陷给孩子带来任何不快乐的因素。

童年创伤成就了麦家的一生,也毁掉了麦家的一生,他是个很难幸福的人。

90年代闯入文学,就赶上了文学没落。文学作为这门落后的手艺,早已不再像80年代盛极一时。80年代是作家的天堂,作家是时代英雄,这个长名单里,有马原、苏童、莫言、余华、格非、王朔、阿城、王安忆、池莉等等。

90年代以后,进入商业社会,时代精神是属于马云、马化腾、丁磊这一代人的。写文则沦为贱行,不说成功,多半吃饭都成问题。饱学之士也只能去做生意、做编剧、写广告,对付生活;一些有才华的青年,最后也只能沦为网络写手,挣点生活费,贴补家用,文学早已被时代抛弃。

能打出来一点名气,惊世才华之外,还需极度聪明,懂得在外围下功夫,在时代话题、媒体上做宣传,比如韩寒、蒋方舟这一代青年人。

整个80年代和麦家是无关的,他不仅没有获得成功,真实的状态反而是,他连发表这个门槛都没过。他用11年写长篇小说《解密》,前后改了17遍,一部长篇,就把自己从青年写到了中年。

这需要不单单是毅力了,还得是信仰,因为太苦了,苦到任何人都会跑掉。

03

麦家把自己写疯了、写废了、写绝望了,写到自杀的心都有了。

他丢了魂,随便搭上一辆公交车,又随便搭上一辆火车,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火车开到哪,他就去哪,因为去哪都一样,终点都是死亡。

火车上遇到一个老人,老人看见沮丧的他:

“文学是你孩子,可终究不是你的孩子。”

麦家恍然大悟,文学始终代替不了生活,它只是生活的调剂品,是丰富生活的。然后麦家下车回去,重新开启漫长的文学路。

麦家热衷讲述这个故事,他在国内、国外,面对同行、面对年轻人时,不止一次讲述这个故事,去年春天,和麦家聊天,面对我,他依然会讲述这个故事,用来勉励年轻一代,也因为这个故事是他人生全部转折。

2000年以后,文人要想在文字上博得名利,要捞偏门,在内核上躲闪,在形式上下功夫,类型小说显然是时代捷径,沿袭金庸一路下来,写盗墓、科幻、推理的窄门作家,都在捷径中,走向世俗成功殿堂。

时代已经变成这样,即便旷世才华,也难以撬动时代品味,而麦家撬动了。

80年代,他那些无人问津的谍战小说,却变成了时代追捧的稀缺品。影视改编之后,优秀故事变得越来越值钱,麦家就此迎来财富和大众知名度。有人拿着300万美金,走到他家门口,只是要求他的署名。

他的书入选“企鹅经典文库”,这是继鲁迅、张爱玲之后,国内唯一的作家入选,这是文学意义的成功,也是他到死都会引以为傲的。他的小说在十几个国家发行,连好莱坞都会购买他的版权,一部作品卖出几千万也属正常,这种成功曾经让他陶醉、迷失,也让他反思。

但这种成功,也让他优于上一代作家、甚至上几代作家,足以让他还处年轻时,便可成为出入世俗、出入江湖的自由人。

时代滑稽,往往如此,时代有趣,也往往如此。大家以前看不上的东西,换个时代就变成稀缺的了。

04

把牛逼小说写出来,挣活人钱,天经地义,作品过硬,世人追捧,作品差,则吃相难看,饱受争议之苦。

我更喜欢父亲去世之后,麦家停笔的八年,文人多半有个毛病,没名利时,需要名利加持,像一长工,老干活,看不到希望,会拧巴、会绝望、会放弃。

有名利后,又会自我怀疑,名利过大,丢了灵魂,挥霍一空,最后疯掉、死掉,也是常事。

麦家停笔,需要勇气,也是自我拯救。作家停笔,名利皆丢,也是常事。就连30年代出了大名的张爱玲,80年代,一样被世人忘记。80年代出了大名的作家,现在提起名字,世人一样觉得陌生。

但这是人生选择,你想考验一个人,让他做选择题就够了,想打垮一个人,也让他做选择题就够了。

这是作家的可爱,也是作家的讨厌,同样是作家的真诚。和麦家接触,你会感受到这种巨大的真诚,他不隐藏,会告诉你他喜欢的人,他不喜欢的人,甚至还会告诉你,他怀疑的人,他讨厌的人。

和他接触,有时候一转身、一晃眼,眼前站着的,仿佛是一个固执的孩子,他很愿意不管不顾地坦诚他的喜好。

05

我和麦家相差23岁,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我们却有着相同的人生地图。

他曾在西藏羊卓雍措湖畔当军人,我也曾骑车翻过岗巴拉山,一路沿着湛蓝湖面冲向人烟稀少的浪卡子县。当聊到羊卓雍措,麦家就会想起往事。

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他也曾在羊湖旁停留了自己人生,否则也许我会多待一会。之后,他在成都待了很多年,我也在成都生活过,我们是错过的两个空间和时间。

麦家有超出常人的敏锐,他有着像鹰一样的眼睛。一张银行卡,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就背住了这张银行卡上的数字。而我却是那种66+77等于多少,都要问妈妈的人。我像讨厌全天下的政客一样讨厌着数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活在没有数字的空间里,过着猪一样的日子。

麦家几乎没有世俗生活的快乐,任何常人能够开心的事物,风景、美食、旅游,他都没有太多兴致。他羡慕着那些看到风景,就能手舞足蹈的人,甚至会羡慕那些到一个地方就拍照的中国大妈,因为她们的开心也是真的,伤心也是真的,她们从来不压抑。

麦家活得是如此冷冷清清的。

有一回深夜失眠,和他妻子聊天,说他们一家去美国旅行,住在一个风景很好的酒店,推门之后,麦家跟她说:

“这地方很安静,适合写小说。”

然后就打开电脑,坐下来,大门不出写了两个月小说。他的妻子,陪在身边只能洗衣做饭,照顾他两个月。

还有一次,苏童一堆作家去伦敦,那是麦家第一次去伦敦,苏童到他的房间,看着他对着窗外发呆。苏童很震惊:

“你在干嘛,为什么这样坐着?”麦家回答:“不这样坐着,我能干嘛,我又不认识路。”

熟悉他的人,都会觉得他是这样一个无趣的人,他的有趣,全部用在内心和自己搏斗里。

06

过去8年,麦家像村上春树一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每天早上起床,喝杯牛奶、吃点饼干,把电脑打开,开始码字,中午散步,午休,下午继续读书写字,他的生活规律地就像一个闹钟。

他是这样的狠人,像个奴隶一样写小说,他偏执地认为文学可以拯救人类,文学是他全部的信仰,你无法击垮他,你击垮他,他真得要跟你玩命的那种。

他对笔下的人物也狠,很轻易就把笔下的人物放入绝境,在《暗算》里,他把瞎子阿炳写死了,连死的方式都触目惊心,他让阿炳这个天才触电而死。在《风声》里,他把李玲玉这个般般入画的无线电专家,也写死了,要她用死的方式才能传出电报。

如果我来写,我想我不会把笔下的女人写死,因为我会心疼。麦家是那种以死亡治愈伤口的人,最后在《暗算》里,他不无失望地写道:

这些天天暗算别人的人,最后都被生活暗算了。

我想这是他最真实理解的生活,在强大的生活里,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一场无期徒刑。

我所知的作家,吹牛逼多,打架的少,真起争执,动口的多,动手的少。多数时候,息事宁人,逃了、溜了,转过头写文章吹牛逼了。

麦家是个例外,有一年,遇到黑车司机,起了冲突,这个身高180cm的作家,戴眼镜斯文的南方文人,举起拳头,将黑车司机拳拳到肉,道理讲不服的,他要用拳头将人打服。

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在生活里,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因为他对自己也狠,有一年,在巴黎参加文学会议,他腰伤患了,下不了床,他把身边的人全赶走了,把门反锁起来,一个人趴在地上,硬用自己的方法拉开韧带,等大家进门时,他已是满头大汗,站立起来了,那是常人难以理解的疼痛。

但他又天生善良,帮过他的人,他会铭记一辈子。他见不得人苦,也见不得人受罪,每天出门散步,不带手机,妻子会给他装一千元,他常散于乞丐,到家又是空兜了。

在和我交往过程中,他跟年轻人说的最多一句话是:

“不要着急”。

07

我很难向你讲述一个真实的麦家,他童年的创伤、内心的偏执、骨子里的倔强、性格里的神秘、还有他做人的厚道,都构成一个完整的麦家。

我只能通过一点点交往的片段,微不足道的琐事,慢条斯理向你讲述我认识的麦家。

他能不厌其烦花11年去写《解密》,然后又能花8年告别谍战,去讲述命运,去写《人生海海》。这两部小说,几乎把他人生20年的时间全部用掉了。

每个人的人生都活在权衡之中,权衡之下,都会考虑这种人生选择到底值不值得。作为前辈,他给像我这样的不再年轻的人提供了好的榜样,也让我们觉得有一些坚守、努力还是值得的。

麦家花了八年写的新小说《人生海海》还未出版,就把厚厚的打印版寄给我。我一口气读完,噎住了,躺在床上,需要很久才能调整呼吸。

从写作上来看,写作家族三代人的命运,是写作中最艰难的,但写作家族几代人的命运,也是一个优秀作家最渴望的。托尔斯泰、马尔克斯都是以写家族命运,成就不朽。

而麦家不再写自己熟悉的谍战,他告别自己,又继续挣扎着做人生攀登,只是普通人攀登在生活里,作家的攀登是在书写里。

我不是作家,不能对这部作品做出任何评判,说错一句,都有失体面,在行家面前,我只能藏拙。

麦家这个人就是这样啊,一堆人中间,他像一个特别的存在,和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不过分亲腻,也不过分远离。

就像他笔下每一个人,都有着和那个时代完全不同的气质,迥异于时代,超然于时代,《人生海海》写的是贵族气,时代再怎么泥淖俱下,他笔下的那个人,也绝不和时代搅和、纠缠,绝不活成苍蝇胶和苍蝇的关系。

可是到了最后,所有诋毁他的人、欺负他的人、冷眼他的人,都会站出来为他佑护,像佑护神灵一样,佑护他。

想一下,麦家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的人。他身边所有的朋友都会佑护他,《人生海海》出版前,只是给莫言发了一条短信,很少写推荐文字的莫言,就写下了推荐,莫言感慨地说自己看了两遍,说麦家你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

只是给高晓松打了一个电话,高晓松便从美国回来甘愿为这本书站台;只是给王家卫发了一条短信,一向爱惜羽毛的王家卫却出乎意外地写下了推荐。

麦家就像他笔下的人物一样,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佑护他。跟他接触过的每个人,都会被他身上的气质所打动,这种气质是非常稀有的,说不清楚这种气质是什么,但总会被他所吸引,我想他就是这样一种稀有动物。

你永远别想走近他,因为他冷得像冰,但是冰块的气质就是这样,让你永远都想佑护,那种愉悦,超越每一次奔向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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