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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 非虚度

我一直想写写父亲。他是中国千千万万农民中的一员,普通,没有文化、没有建树,但他一生坚强、无私。在我心中,他就是伟大的父亲。

作者的父亲。

父亲59岁去世的时候,全村两个生产队的人都来了。流泪的不止女人,还有不少男人——据说,这史无前例。

我没哭,两天两夜没合眼,和母亲一起决断放弃抢救,办理善后。父亲跟我们说过,他十几岁死娘,二十几岁死爹,一滴眼泪都没流,他说他不想流泪。他娘饿死的时候,最小弟弟的才3岁,两个妹妹还不到10岁。他爹得了肝腹水,不仅不会干活,还得赚钱治病,他得代替父母把他们拉扯大。他爹死的时候,几个小的还未成年,他盘算给两个妹妹找个好人家,给弟弟造个新房、娶上媳妇。所以我也不哭,向他学习,化悲痛为力量。

母亲是爷爷生前的好友做的媒。那时家里穷得叮当响,好在父亲生得眉清目秀,为人诚实,外婆一看就喜欢,做主答应了这门亲事。外公、外婆虽有五个儿子,看到这个实实在在的毛脚女婿,越看越欢喜,自此父亲算是有人疼有人爱了。而父亲幸运地娶到我母亲,至此人生多了一线希望和一份乐趣。母亲抱着她小弟断断续续上过三年学,“文化”一栏填的是“高小”。她自学成才,一辈子爱查字典、爱看书,算盘打得“噼啪”响。父亲填的是“文盲”,他只读过一年书,冬天穿着草鞋上学,因买不起一支毛笔被老师和同学取笑而辍学。因为人实在,父亲曾被选为生产队的保管员,账记得清清楚楚,深得人心。我想记账这事定少不了我母亲的辅助。

父亲是种田、劳作的一把好手,在生产队的插秧比赛中获得过第二名,人称“小马力”。他教我插秧,我15岁时的水平就超过他了,但他嫌我插得太稀了,凶巴巴地骂了我一个夏天。直到秋后收割,发现我插的那部分收成比他的好,他才原谅了我。食不果腹的日子过得多了,他以为密度大一点可以多收粮食。

父亲对木材特别懂,什么树、什么性质,能作什么材,搞得明明白白。平时喜欢动手,家里的刨子、凿子什么的很全,还有自制的工具,可以切割、可以钻孔。据说他原来想学木工,家里负担重,没学成。他还会嫁接果木,我小时候吃的水蜜桃特别鲜甜,就是他嫁接的。

父亲教育我们不做质量差的东西,也不买质量差的东西。“贪便宜两家穷”,父亲说,因此家里的东西质量在村里是算得上的。农村里农具和家具常常要写上自家的名字以免被偷或混淆,遇到字写得好的,父亲恭恭敬敬地请人家号上字(用毛笔蘸墨写上去)。好工艺配上一手好字,我家的家具拿出来就比别人家的多那么一点美感。后来他觉得总是请人不方便,就自己学着号,小家具上号的字也有模有样。他给农具刷上清漆,把它们当宝贝一样藏在堂屋,经常被我母亲嫌弃:哪有把农具藏在待客的堂屋的呢!

再晚再累,哪怕隆冬腊月,不管有没有热水,父亲洗脚是每天不可少的:卷起高高的裤腿,腿脖子颜色泾渭分明有两截,那段没被晒到的皮肤雪白光洁。他每天早晚刷牙,下雨天拿着剪刀和镜子站到门口修剪他的胡子和鼻毛,脸被料理得清清爽爽。他的自行车永远擦得闪闪发光,农具经常洗得好像没下过地。

父亲没有文化,一生崇学,相当尊敬知识分子,尤其是工程师,经常告诫我们要学理科、不要学文科,要当工程师。父亲一心培养读书人,为了让叔叔念书,满田野地跑着抓他去念书,可惜叔叔实在不是读书的料,还因此“恨”上了这个哥哥——直到他自己也开始拿着棍子逼儿子上学……

后来,父亲把希望转到了小舅舅身上。外公是“臭”知识分子,小舅舅小学毕业后只能辍学在家务农。“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机会来了:父亲在路边的草地里捡到一块手表,而手表是一位老师的。老师夫人数次拿着礼物来感谢,我父亲推辞不过,就提出让小舅舅去他的学校跟读。最终,小舅舅考上了浙江大学,不负众望。

小舅舅考上浙江大学后,带父亲(左)到浙江第二医院看病。间隙,二人在杭州灵隐寺的飞来峰(1983年12月)。

那时我家进入了最困难的时期。父亲因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又被生产队的电线杆砸破头流了大量的血,遇暴风雨浇透全身,他在我8岁时一病不起(一直大病了好几年)。仅过了一年,我妹又得了黄疸肝炎,家里陷入了雪上加霜的贫困。父亲身体稍微好转了一点,就出门捡牛粪换钱。母亲偷偷告诉我小舅舅,他那2元生活费是捡牛粪积下来的。

在我母亲的精心照顾下,父亲身体好多了,但还是干不了重体力活,于是就养了头牛,除了自己家的田,还起早贪黑地耕别人家的田,赚钱给我们姐弟仨交学费——他从来不多要,还常常给人家减免,人家说别人都嫌少,只有他是嫌多的。

父亲说,人要有硬气和骨气,别人就不敢小看你。他并不是那种好好先生,他是有脾气的,如果谁欺负我们,他不会让步。农村里总有好事者喜欢占便宜,喜欢得寸进尺,但他有底线,如果谁来抢占我家的宅基地和田地,他会去打架。当然,看到他那副认真劲儿,没人敢惹他。

父亲喜欢那些机智又诙谐的人物,能讲一个系列徐文长的故事——我后来自己看书时发现,他说的竟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这算是对我的文学启蒙吧。父亲开的玩笑总能给贫穷的日子找点乐趣,他给我母亲取绰号,还当着我们的面叫,硬是把我母亲疲劳紧绷的脸逗出一朵花来……我们也喜欢跟他没大没小地打闹。父亲从外面劳作回来,要是饭菜还没烧好,他就一屁股坐到灶台下给我母亲烧个火、聊个天。可他也“大男子主义”,烧饭做菜是一辈子也不学的。只有在母亲生病时,他会笨手笨脚地烧饭,并且在盛饭时会偷偷在米饭下藏几片肉端给母亲吃。有点好东西,他必定带回来跟母亲分享。我经常看他俩推来推去,谁也不愿多吃一点。

徐渭(1521年3月12日-1593年),字文长,明代文学家、书画家、军事家,浙江山阴县(今属浙江绍兴市)人。现在,浙江民间仍然普遍流传他的故事传说,关于他年轻时超凡入圣,后来如何捉弄官宦等。(徐渭像,南京博物馆藏)

父亲对长辈孝敬,对兄弟姐妹情浓。家里只要有点好吃的,那怕天黑路长,他都要飞走十几里路去孝敬外公外婆,送到的麦饼还是热乎乎的。有了自行车,送东西给外婆更是家常便饭。几十年里,他不间断地看望城里的姑婆,有什么好吃的、新鲜菜就送去,陪她聊聊天,倒倒马桶,清理前门后院。除了逼着叔叔念初中,父亲还在陪嫁的“箱具”里装满原本做种子的粮食作姑姑的嫁妆(箱具:一种大型柜子,门从上部打开,主要用于存放棉被等大型物品)。

他对我们姐妹三人那得算是“宠”了。我住校时,他经常空着肚子骑几里路的车给我送上热菜。家里虽然清贫,他常常会意外地给我们浪漫的惊喜:拿着刚卖了小猪的钱,他给我挑选了一双紫色的雨鞋、一件藕色的滑雪衫,也买过一辆轻便的凤凰牌自行车、一块梅花牌手表——这几抹色彩,常常浮现在脑海中,有种强烈的值得用一生去领悟的幸福感,它能抵消所有贫穷、病痛带来的不幸。当然,不要以为他脾气好,不听话的话,“剁栗子”(用手指头敲头)也是有的吃的。

作者(后立者)8岁时的一家子。

和农村普遍地重男轻女不一样,父亲从没有亏待过家里的女孩子,那怕是靠借贷过日子也依然想尽办法让我们读书。他常开玩笑说,你们两个女儿(我)老了要养我啊!我母亲说,咱有儿子养呢!他就说,那你们俩嫁人了也要记得给你爹买老酒喝啊!工作以后,我每次回家就买老酒给他喝,他喜滋滋地倒上一酒盅,抿上几口,然后脸开始发红,酒量不好但感觉好。一次他指着外公年轻时的照片说,那身毛呢子中山装有铜板厚呢,穿在身上大概就不用穿棉衣了。我在杭州大厦给他挑了精纺羊毛衫和纯呢大衣,他身材笔挺,特别合身。

父亲没有享过福,一生贫困、劳苦。2003年1月3日,腊月最冷的一天,父亲因脑溢血倒在门口的水坑里。周边无人,送医抢救无效,两天后在县人民医院去世。家里新造了4层楼房,他没来得及住上一晚,母亲觉得非常遗憾,舅舅们唏嘘不已。我安慰母亲说,他的内心一定是富足的。父亲给予了大家这么多爱,也收到了很多爱与尊重。他留给我们福报,让我们遇到困难时有勇气挑战、面对疾病时能从容面对,所以他离去时我们不过度伤心。

父亲的往事历历在目,我常在梦中见到他:头发花白,肩背锄头,脚着绿色解放鞋,从桥头走过来,看到我们,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容在脸上荡漾……但愿父亲在天堂活得开心潇洒、无病无灾,我愿来生再做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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