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志锋：庄子哲学与中国文学

庄子哲学与中国文学

一

中国的象形汉字产生于五千多年前，在先民的农耕生产与生活交往中，象形汉字产生的同时中国文学也就产生了，中国文学的最早文献，是产生于上古散漫农耕文明生活氛围中的《诗经》，为中国文学奠定了具有具有自然形象、乡土气息、诗化形式的基础，然而赋予中国文学哲学意蕴、天地精神与生动形象的，却是追求人格独立、生命逍遥、心灵自由的道家哲学思想家庄子。在百家诸子中，庄子是具有特殊影响的一位，在中国文字的表达形式中，老子的思想哲学重在天人思辨，因而创造了一种箴言体的形式，孔子的思想学说重在世道教化，创造了一种语录体的形式，都不重视文学表达形式的研究，作为道家思想哲学老子的继承者，庄子不仅发展了道家的哲学思想，而且以文学的生动形象来表达哲学思想。在中国文学表达形式中，如果说《诗经》创造了一种形象比兴、篇幅短小、形式诗化的风格，屈原创造了一种旷达高远、悲情深蕴、浪漫主义的风格，孟子创造了一种思想汹涌、血气旺盛、气势奔放的表达风格，那么庄子则创造了一种意蕴悠远、精神超迈、形象曼妙的表达风格，哲学表达与文学形态在庄子这里形成了完美结合，为中国文学创造了一种最具哲学意味、自由精神、形象色彩的浪漫主义的审美风格。

二

庄子的文章收在《庄子》一书里，分为内篇、外篇、杂篇，共三十三篇，“内篇”的七篇是庄子所写的，“外篇”十五篇是庄子的弟子们所写，或者说是庄子与弟子一起写成的，反映的是庄子的真实思想，“杂篇”十一篇是庄子学派后学所写。内七篇《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是全书的核心，集中表达了庄子生命论、个体论、自由论、平等论、葆德论的心灵说哲学思想，许多学者认为这是中国文学的一流佳作。

《庄子》不仅具有深邃的哲学思想，而且在形式上具有明显的诗化性质、寓言特点与散文风格，既是一部自由主义的哲学杰作，又是一部浪漫主义的文学典范，是我国文学宝库中的一朵奇葩,瑰丽多姿,绽放着耀眼的光芒。庄子》中有一百多个寓言故事，可以称得上是一部寓言故事集与散文集，文章多借虚构的寓言故事、艺术形象来阐明哲理。《庄子》的想象奇特怪诞，古今人物、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大鹏小雀，都成为说理的形象，超脱儿飘逸的人物形象、奇幻诡谲的想象虚构、纯美而空灵的艺术境界交织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其独特的浪漫主义的文学色彩。

比如《逍遥游》，在这篇文章中，作者提出有所期待就不算“逍遥游”，“逍遥游”就应该无所期待，鲲鹏待风而动的比喻说明有所期待就不算“逍遥游”，又通过鲲鹏与“野马”“尘埃”的比较，进而引用水载舟的比喻证明有所期待就不算“逍遥游”，又以蜩、斑鸠这样的自夸为喻，说明无论认识有何不同但只要有所期待就不算“逍遥游”……在这里，鲲鹏、蜩、斑鸠等都被拟人化，说明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道理，形象地表达自己追求的自由的生命哲学与逍遥的精神境界。

比如《庄周梦蝶》，在这篇文章中，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翩翩而飞，飘飘荡荡，十分轻松惬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庄周，过一会儿，自己醒来了，回忆刚才的梦境，对自己还是庄周感到十分惊奇疑惑，认真想了又想，但还是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似在说明庄周就是蝴蝶，蝴蝶就是庄周，梦境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梦境，表达了天人合一、物我合一、心形合一的哲学思想。

可以看出，庄子写文章，不像老子那样思辨玄深，不像孔子那样教化淳淳，不像孟子那样态势夺人，庄子吸收神话精神，采用寓言意蕴，以讲故事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想象奇特，形象生动，善于运用各种譬喻，活泼风趣，睿智深刻，行文富于变化，有时像风行水上，飘忽而至，有时泉出石间，随意流出，或奇趣妙生，或幽默讽刺，不仅具有浪漫主义精神而且具有批判主义色彩，超常的想象和变幻故事，构成了庄子超乎寻常的想象世界、语言特色与文学表达的审美风格。

庄子的文章结构奇特，看起来并不严密，常常突兀而来飘忽而去，任意跳荡，随心起落，善于变化，但文章思想脉络却像时断时续的流泉一线贯穿，语言汪洋恣肆，句式富于变化，意象雄浑飞越，想象丰富奇妙，韵致飘逸旷达，给人以清新鲜活、超凡脱俗、曼妙浪漫的感受，极富想象性、表现力与独创性，在中国的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无论从哲学思想、文学精神与审美创造来说，可以说《庄子》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

春秋战国时期，是我国思想散文取得辉煌成就的时期，百家诸子的散文以其不同的思想和风格，对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产生很大影响。从思想传播来讲，突出的是儒家学派的孔孟思想与道家学派的老庄思想，从文学形式来讲，庄子创造的意蕴悠远、精神超迈、形象曼妙的浪漫主义风格，因为哲学表达与文学形态在庄子这里形成了完美结合，为中国文学创造了一种最具哲学意味、自由精神、意象色彩的审美风格，对中国文人、文化、文学影响最为深远。

三

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儒家思想成为主流文化，形成三纲五常，推行政治专制，追求自由的文人备受打击，司马迁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遭受宫刑后发愤写出了《史记》，在《庄子传》中认为庄子学识渊博，善用意象、寓言、曲笔，语言肆意汪洋，尽情表达自由精神与批判思想，表达了思想、精神与情感认同，这一思想、精神与情感认同，后来成为一代代追求独立人格、自由精神与超越境界的中国文人的人生意义选择与文学价值选择。

在中国历史上，当生活现实和文化理想发生矛盾的时侯，当个体力量无力抗衡专制政治与悲惨命运的时侯，当正直文人遭受压制、激情冷却、精神绝望的时候，庄子的自由哲学与逍遥精神与就会在文人的内心复活，庄子的理想人格与超越情怀就会给文人指明心灵方向，文人就从庄子哲学获得救助、智慧与力量，走向心灵世界，走向山水田园，走向思想超脱，或通过著书立说，或通过吟诗作文，完成自己的文化使命，于是就有了魏晋文人的狂放人格，有了唐宋文人的旷达精神，有了明清文人的叛逆行为……

汉、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急剧变革，道家哲学思想日趋兴盛，王弼与何晏根据老庄无为思想提出“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庄子“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的圣人思想直接影响到玄学风行，所以嵇康称老子与庄子为老师，阮籍的理想人格受到庄子《齐物论》的影响，逍遥的翅膀翱翔于尘世之外,摆脱人世的种种羁绊，借鲲鹏之翅乘长风离世，寄托自己超越俗世、摆脱现实、渴望自由的向往，“竹林七贤”的产生与”魏晋风度”的形成，既是指人格超越风范也是指文学浪漫风格，无不受到庄子哲学思想与文学风格的影响，尽管有逃避现实消极的一面，但不失为在非常时期一种自葆的智慧。

魏晋田园诗人陶渊明，出身于士族家庭，少年时代，儒家思想意识根深蒂固，然而所处的历史时期，根本不存在人才发挥才干的条件，在士族门阀横行的社会里，实现救济苍生的抱负是一厢情愿，他首次出仕后，由于看不惯官吏们彼此尔虞我诈谄上骄下的丑态,更难以洁身自好保持人格，对仕途彻底绝望后，他怀抱着对自由的向往追求庄子的人生哲学，辞官回家归隐山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自然中找到了精神的自由与逍遥，留下了思想纯净、情感朴实、文辞清新的诗歌佳作，留下了“世外桃花源”的人间梦想。

唐代著名诗人李白，年轻时侯，在儒家的经世之志影响下积极参与政治,并用天生我材必有用表达自己投入政治的热情和自信，但当对现实政治失望后,开始重新审视自我，庄子的逍遥精神开始深刻影响李白，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写到:“……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意识到生命的自由只能在自然里才能找到，于是寄情山水逍遥游，呼朋唤友对酒歌，才留下了一首首山水诗的千古佳作。

宋朝词人苏轼，曾在儒家主流文化影响下,怀着功名之心积极参与科举并成功进入仕途,虽有忠君之心与经世之才，但在政治上的屡受挫败，被朝廷一贬再贬,直至贬到现在的海南岛，积极入世的热心开始降温并最终死心，对社会政治理想丧失冷漠后，自我意识觉醒自由精神抬头,随着对自然家园回归的向往,苏轼开始皈依庄子哲学之道，《送文与可出守陵州》诗曰：“清诗健笔何足数，逍遥齐物追庄周。”苏轼在自然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故乡,每到一处，除了关心民间疾苦就是吟诗作词，表达自己的生命情怀，留下了举世无双的优美词作。

可以看出，在中国文化史上，对于一代代正直的文人来说，无论是还是王弼与何晏还是嵇康与阮籍，无论是陶渊明还是李太白，无论是苏东坡还是此后的曹雪芹、金圣叹、龚自珍，包括民国时期与当今时代的许多文人，不管是身在庙堂还是身处江湖，这些创造璀璨文化艺术的巨匠，无不受到庄子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心灵哲学的影响，都受到庄子富于形象、善于寓言、自由挥洒的浪漫主义文学风格的影响，形成了一种具有现代“心灵说”意义的哲学思想，形成了一种驰骋天地、想象奇特、自由逍遥的浪漫主义文学风格。

四

我在《庄子哲学与江湖文化》中说过，老子哲学重在研究道与自然、道与社会、道与万物的关系，庄子哲学重在研究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万物的关系，并主张人应该独立自在、自由逍遥、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反对儒家封建宗法思想对人性的压制，反对为统治阶级出谋划策，反对充当背道君主的谋士与帮凶，因而庄子隐居山林，感悟天地，观察社会，体验生命，著书立说，就中国古人所说的“立德、立功、立言”来说，尽管庄子哲学具有消极避世的思想因素，但是对于庄子来说，独善其身的目的并不是只为了保全自己性命，而是为了留下自己对生命的哲学思考，对政治的深刻批判，对民族的智慧启迪，具有积极的意义与恒久的价值。在封建政治的压制下，在漫长历史的夹缝中，在儒家文化的浸淫下，庄子以独特的哲学思想为中国文人乃至中华民族，创建了一处哲学的心灵家园，拓展了一种精神的自由世界，开辟了一片文学的审美天地，滋养一代代中国正直文人的心灵世界，对于追求独立人格、生命价值、与自由精神的中国文人来说，在面对专制政治感到绝望的时候，在遭到打击生命彷徨郁郁失志的时候，庄子的生命哲学则导引他们走向山水田园,走向心灵世界，走向自由超越，对中国文人的人格形成、思想超越、精神追求、哲学思辨、文学表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作者简介：鹿志锋，笔名晓风，文学付研究院，陕西省国际文学艺术促进会副主席，在报刊杂志发表诗文百余篇，出版散文诗集《诗人与歌手》、散文集《守望家园》、文论集《呼吸一下英雄的气息》、儿童诗集《七彩的梦想》、杂文诗集《蒺藜与花朵》,还著有哲学著作《人类为灵魂的自我拯救》、文化研究著作《文明悲剧与文化进路》、诗集《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评论集《文学的精神光芒》、散文集《月光下的遐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