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今年的天气有点怪异，立春后一直是时冷时热的，倒春寒一遍一遍肆虐着北方的大地，给生活在关中平原上的人们带来了无尽的清冷和寒意。
在李善本家乡果园村的西北方向，有一个叫齐村的村子，村子不大，就四个村民小组，一百多户人家。可能是受盛产苹果的果园村影响，齐村大多数家庭也种植有苹果树，每年的清明节一过，和李善本的家乡果园村一样，苹果花盛开，也是一片花的海洋。
因为村子小、人口少的缘故，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国家普及文化教育，就只在齐村设立了五年制的小学。而读完小学的学生，就要去李善本的家乡果园村七年制学校，再接受两年的初中文化教育。所以，两个村子的这代人，大多有着很是亲密的同学关系。就拿李善本来说，现在每次去齐村，感觉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乡果园村一样。
贺启科是李善本在齐村的初小同学之一，从上学时，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特别要好，像亲兄弟一般。李善本小时候体弱多病，在学校总受长得高高大大，又年长他一岁的贺启科的袒护和帮助，不会让他受大班同学的欺负；李善本也常带家境贫寒的贺启科去他的家里吃住。因为李善本上面还有个长他两岁的哥哥，他就热切地称呼贺启科“碎哥”。
“碎哥”贺启科兄妹五人，大哥和二姐只在村里上了个小学，而“碎哥”贺启科在果园村上完七年级也就辍学了，和他的哥哥姐姐一起帮父亲母亲干农活养家，供小他几岁的弟弟妹妹继续上学。
在李善本的心目中，“碎哥”贺启科是一个聪明上进、长大一定会有大本事的人。一起上学的时候，他不但学习好，而且热爱班集体活动，有一定的组织能力。他的辍学，让当时转到横水一中读中学的李善本唏嘘不已，为他不得已的命运感到不公和惋惜。
在外读书的那些年，偶尔周末或是放寒、暑假，李善本一有时间，都会去齐村找同学玩。“碎哥”贺启科，俨然还是村子同学中的“领袖”，带着他们一起上北山，下河滩，到处“拉风”。而每次分手的时候，看着“碎哥”贺启科一家蜗居的那三间土瓦房，没有大门，没有围墙，像一头生病的老黄牛，孤零零地静卧在村口的场院边，满是凄凉。阳光透过陈旧的木窗户洒在斑驳的土墙壁上，映衬出无尽的孤独与沉寂。拉着“碎哥”贺启科干裂黝黑的手，从他那双明亮的眼眸里，李善本总能看到他内心对生活的不甘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中国大地。随之而来的农田包产到户，更让那些依赖黄土地生存的庄稼人有了盼头。那时候，李善本在距离果园村十五里地的彪角中学读高中，而年长李善本一岁的“碎哥”贺启科，虽则家里分了好几亩土地，解决了全家人的温饱问题，但因弟弟妹妹还在读书，父亲又因病突然离世，家里的经济状况还很是拮据。看到母亲和哥哥姐姐整日里做难，刚过二十岁的他，便毫不犹豫地背起被褥，跟着同村的人去了位于宝鸡市的陕西洗衣机厂打工，挣钱来供养弟弟妹妹继续读书深造。
在李善本离开学校开始做生意的那一年，“碎哥”贺启科也从陕西洗衣机厂回到家乡齐村，投身到了家乡的新农村建设之中，担任起了他们村的村委会主任。每次和李善本见面，贺启科都热切地称呼李善本“老板兄弟”；而李善本则很是敬重地称呼贺启科“主任碎哥”。
“碎哥”贺启科是一个乐观豁达，热爱生活的人。无论是童少年时代的贫穷和困苦，还是青壮年时代的艰辛和磨难，他都会用一种乐观豁达的态度去面对。笑对生活，笑对人生。这么多年来，李善本每次见到他，他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自带阳光，自带温暖。所以，在“碎哥”贺启科的身边，总有一帮年龄不同、工作不同的朋友。特别是李善本他们这些初小同学，谁家家里大小有事，都能找到“碎哥”贺启科的身影，听到他爽爽朗朗的笑声。
“碎哥”贺启科又是一个积极向上，热爱家乡的人。2009年，他率先在他的家乡齐村创办起了朝阳果业专业合作社，建起了一座中型苹果储藏冷库。为家乡的果业发展，家乡人民的增收致富，起到了积极推动作用。他的果业专业合作社，连续多年被评为县级、市级、省级优秀果业专业合作社和诚信供应商。
“碎哥”贺启科是一个既忠厚又朴实的人。他年轻时孝敬父母，将他的大好年华奉献给了家庭，奉献给了生他养他的这块黄土地；他任劳任怨地供养弟弟妹妹上学，等弟弟在北京做了高官，他虽则以弟弟为荣，但他依然过着他那种平平淡淡、波澜不惊的农人生活，和妻子一起，整日里在苹果园里忙碌，在合作社里奔走。从不向国家伸手，从不给弟弟脸上抹黑。记得有一年弟弟回家乡探亲走后，他憨憨地告诉李善本说：“这家伙回来一次，为迎接他，收拾屋里还让我破费了几百块钱呢！”李善本偶尔回家乡去看他，看到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在田间地头劳作，也总打趣他：“碎哥，你给咱兄弟再甭丟人咧！”
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碎哥”贺启科说起话来却风趣幽默，致理服人。半生的生活磨难，几十年的辛苦打拼，并没有磨灭他身上那些自小就闪光发亮的东西。无论是当村干部调解群众之间的矛盾，还是经营果业专业合作社，他都是在“笑骂”“调侃”之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躬身力行之中，风生水起，游刃有余。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转眼间，李善本和“碎哥”贺启科都年过半百，奔六（十）而来。李善本生有两子，一个参加了工作，一个去了国外读书。自己命苦，一生没有件体己的“小棉袄（女儿）”不说，年近六十，还要为在“洋人”国家大把“烧钱”的小儿子打拼；而“碎哥”贺启科就不同，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受尽了苦难，娶的老婆肚子却很是争气，给他生养了一儿一女，用农村人的话来说，一件“皮夹克（儿子）”，一件“小棉袄（女儿）”，冬暖夏凉。而且，他们的“皮夹克”和“小棉袄”有出息，大学毕业，都在省城西安找到工作安了家。每年冬季临近，就会早早地接他们夫妻俩去西安居住。等来年春暖花开，再遵从他们的意愿，送他们回齐村老家，过他们舒心而又散漫的田园生活。
因为父母年事已高，李善本常要回家乡照顾，有时间也会驱车去齐村找他这个已近六十的“碎哥”闲唠。而他最后一次见“碎哥”贺启科，是在2022年国庆节过后的一天中午。
金色十月，是李善本家乡人民收获庄稼，采摘果实的丰收季节。一片片、一垄垄、一块块，咧嘴笑的玉米喜上眉梢，吐出来了五颜六色的眉樱樱；红了脸的高粱丰满妖娆，羞羞答答笑弯了腰；上了色的红苹果在枝头随风跳跃，在果农的心里开花。田间地头，奔走着满怀喜悦的果农和开着货车来收苹果的客商。天格外的高远、湛蓝和深邃，有白云在高空蹒跚漫步，有鸟儿在低空盘旋飞翔。
当怀里揣着一条香烟的李善本在苹果园找到他的“碎哥”贺启科的时候，已经收获卖掉苹果的“碎哥”贺启科正手扶着一台小型旋耕机在果树的空隙松土。看到李善本来，他就停了旋耕机，笑呵呵地接过他这个好兄弟带给他的香烟，拆开点上一根，蹲在地头，就和李善本“笑骂”着拉起了家常……
按理说，李善本常住西安，有机会和来西安过冬的“碎哥”贺启科能常常见面，只是人们在经过几个年头的疫情折腾后，2023年春节，合计着美美地过一个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中国年”。而出于对父母疫情期间不能陪伴的亏欠，也为了和父母一起过一个团圆年，李善本很早便回了家乡去陪父母，后面父亲又生病住院，这便和去了西安过冬的“碎哥”贺启科失之交臂，终未再能见上一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善本知道，因为年轻时透支严重，“碎哥”贺启科的身体不大好，这两年心脏装了支架，腰椎间盘做了手术，另外还有几种疾病也在折磨着他的身体。但李善本万万没有想到，2023年10月的那次见面，竟成了他和“碎哥”贺启科的人生最后一面，竟让他们从此天地永别，阴阳两隔！
随着社会的发展，手机成了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应用和联系工具，除了接打电话，手机微信的出现，更将亲人朋友之间的情感和关系拉近了一步。李善本手机上有好多个微友，也有好多个微友群，而他常常关注的，是他的几个同学群，特别是“碎哥”贺启科他们几个初小同学发起并命名的“童心未泯”群，在他的手机微信里特别活跃。
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童年时期的贫穷、青少年时期的艰辛、壮年时期的不易和年近花甲迎面而来的美好与幸福，能在微信群里聚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怀旧、感慨成了主要议题，除了那些家长理短、问候笑闹，分享谁家孩子结婚的喜悦，谁家的苹果卖了多少钱的兴奋，有才华的同学更是“大显身手”“各显神通”。像他李善本自己，偶尔写一两篇小文，思念家乡或回忆儿时生活；曾经被艰苦生活埋没横溢才华的“碎哥”贺启科，这两年更是才情大发，诗意方显，三天两头的在群里和同学调侃互动，吟歌做诗，抒发情感……
不知不觉，2023年的春节在热热闹闹、欢欢乐乐中拉下帷幕。手机微信，也在亲人朋友的彼此祝贺和问候中渐于清淡。
3月27日，“碎哥”贺启科给李善本打了一个电话，要李善本在他投资的项目里给他合作社一个员工帮一个忙，李善本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3月28日，“碎哥”贺启科在同学群里和同学互动，接连做了四首诗歌：
①
夕阳西下慕黄昏
相依相偎坐房顶
猫儿仰头看星空
似有惋惜留余生
②
流星闪闪月儿圆
相依相偎情绵绵
猫儿似曾来做伴
静坐房顶夜景观
③
青丝白发一瞬间
年华老去向谁言
不堪回首问苍天
只有回忆无少年
④
相偎月下亦相恋
流星闪过一瞬间
猫儿仰头问苍天
可否许我再少年
3月29日上午，同学群里有同学突然发出了一条消息：“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贺启科同学因病在家去逝。”
这条消息不能说是晴天霹雳，是因为李善本和其他在群里的同学一样，开始都觉得是有同学在群里恶搞开玩笑，而再过几天，就是“愚人节”。直到同学群再有关于贺启科同学因病去世的消息出现，李善本便坐不住了，接连给临近“碎哥”贺启科家居住的几个同学打电话询问情况，等消息最后得到证实，他一子便懵了，好大一会缓不过来劲。
贺启科，他李善本一生敬重的“碎哥”真的心脏病突发，撒手人寰……
泪雨涤尘洗天路，悲声切切送我兄。纵是花开百日红，人间再无兄音容。
往后的几天，李善本都会去“碎哥”贺启科的灵堂，默默地烧几张冥纸，点三根清香。想到和“碎哥”贺启科自小在一起的那些点点滴滴，每次，他都是泪流满面。
“碎哥”贺启科开吊的那天中午，天突然下起了雨，雨点击打在地面，汇聚成条条细流。站在雨中，看到黄土地上肆意流淌着的雨水，李善本仿佛看到了“碎哥”贺启科满是皱纹的脸上流下来的眼泪。北山哭泣，渭水呜咽，真是天地同悲！
因为早晨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起床，想到第二天不能去送“碎哥”贺启科下葬，又想到和“碎哥”贺启科从认识到往来的种种，李善本流着眼泪，写了一首诗，发到了“碎哥”贺启科发起并命名为“童心未泯”的同学群，以示对他敬重的“碎哥”贺启科的怀念和送别……
《送别启科兄长》
少小为伴行书径
路程虽短情意浓
我家寒来你家贫
豁达乐观属学兄
学业未成事功名
你走西来我奔东
勤劳创业三十春
回转家乡献初心
街道邻里乐助人
事无巨细得尊敬
微信圈里常现身
童心未泯同学魂
儿大去年刚完婚
女长学府来育人
夫唱妇随住省城
就待来年享天伦
突然一响似雷声
噩耗传来无人信
身躯随车家未近
哭腔阵阵风先闻
千呼万唤无动静
一纸掩盖您面容
三尺棺木安您身
阴阳两隔已成真
白幡挂起招魂灵
天国路上无病痛
唢呐响起悲声恸
半生辛苦了凡尘
鲜花致哀朋友送
幔幛一条同学情
北山起风诉不公
天人同悲雨纷纷
漫漫长夜来入梦
尽是学兄显神通
少年轻狂不让人
音容笑貌好逼真
我寄残月有半轮
轻抚学兄守余温
我托情谊给春风
明日送您再一程
“碎哥”贺启科下葬的第三天，恰逢清明节，李善本给迁坟过来的奶奶上完坟，又驱车到了“碎哥”贺启科的墓地。
前几年，在国家撤镇并村的政策指导下，只有四个村民小组的齐村并入到了北山脚下的河北村，享受到了国家对半山区农村的农业政策扶持，建起了大面积的苹果种植示范园区，园区内的苹果园成块连片，田间道路全部砂石化。在一定程度上苹果园地规模比李善本家乡果园村的还要大。
时令正值开春，春风细雨，万物复苏，绿色已经悄悄地将大地装扮，一些按耐不住寂寞的花木也在田间地头、村前村后次第开放。大片大片的苹果树孕育起了花骨朵，过不了多少时日，齐村和李善本的家乡果园村都会被那些白的、黄的、粉的苹果花笼罩，显得分外美丽。
“碎哥”贺启科的墓地就在他自家苹果园的地头。一座新堆的土坟被五颜六色的花圈和纸包的鲜花包裹簇拥着，虽然淋了雨的纸花和鲜花显得落魄和不堪，而新插的柳枝已经泛发出隐隐绿意。站在坟前，李善本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和唏嘘。他突然想起“碎哥”贺启科在2022年7月29日作的一首“自嘲”诗：
家寒人廋一米七九
文化不高农村户口
一生忙碌面朝黄土
半生坎坷空空两手
日已偏西年已五九
满腹沧桑一脸纹皱
坎坎坷坷不堪回首
回头一笑梦幻人生
“碎哥”贺启科用自嘲的方式给自己的一生做了总结。他真的累了，他的儿子和女儿把他安葬在这块他曾经辛勤劳作、出力流汗的田地里，让他可以在地下默默地守护他不愿离开的家乡和亲人，陪伴他的亲人在这块田地里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若寂寞，他的魂灵会幻化成那些不灭的生命，春天赏花开，夏天萌绿阴，秋天闻果香，冬天吮雪甜。
人生伤离别，一岁一清明；黄土掩不住，泪水化春风。看到清明节给亲人上坟的人三三两两地在一片片绿色的园地里出没，李善本的内心忍不住又是一阵阵感慨和凄然…
“年年陌上生春草，岁岁清明思故人”。
车子渐行渐远，回头眺望，李善本仿佛看到那片被绿色笼罩的田园里，“碎哥”贺启科手扶锄头，正笑吟吟地向他招手…
2023年4月草于凤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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