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了！人都走了十几年了，我还能时不时的记起儿时的那段岁月那个人。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那人是我唯一的亲伯伯，绰号叫石头伯。是一个单纯用好坏难以界定的人。经过岁月的提纯和沉淀，只剩下他的好来让人感念，他的石头令人难以忘怀。
那人明明是我唯一的亲伯伯，那些讨厌的人却在前面强加上“石头”两字，让我至今如鲠在喉，也许写了这篇文章博得人们的理解，心中也便释然了。当然也不全怪那些好事者的低级趣味，的确我伯有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嗜好——拾石头。他拾石头决不是如金石学家用来研究，也不像雅士用来欣赏，更不是用来砌墙铺路打地基。而是见石头就拾，拾回来就散乱的堆放在我家后院里，以致我家后院偌大一块地方成了石头的世界。那时我只有八九岁大，一个院子里左右六间土坯房，西边是我家，东边是伯家，共八口人挤住在一个院子里。房前屋后都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公用地方。伯的石头几乎占尽了后院，成了两家矛盾的导火索。父亲在学校教书，母亲一个人既要在生产队劳动，还要经管我们姊妹四个，劳累不必说，每天去后院看到那些拌脚的石头就气得浑身发抖，在父亲跟前嘟囔。父亲问伯拾这么多石头做啥？伯不做声。父亲说：“既然没用就别拾了，别人笑话咱哩！”伯抱着头蹴在地上看着地面，只说一句：“你别管。”过后照拾不误。母亲气不过就和伯吵架。
伯早年死了老婆，没有续弦，和唯一的女儿过日月。队里劳动总是磨洋工，拾没用的石头就成了不务正业，成了众矢之的。所以母亲那边占着人和，每每吵架都以胜利而告终。伯拾石头却更起劲了，让母亲在稍得胜利之喜悦后又陷入了更大的恼恨。母亲将泄愤的矛头转向父亲。父亲只得趁伯不在，用架子车将后院的石头偷偷拉出去倒掉。一个明里，一个暗里，投入的速度永远都被投出的速度快，因而我家后院的石头还是有增无减。父亲无奈，也就洒脱地挥挥手：“算了，由他去吧！”因而后院装不下了，我家房前的山墙下也堆满了石头。天长日久石头上长出了绿森森的苔藓，石头缝里还长出了小草和小树苗，有时还有小蛇、蟾蜍、蚰蜒等小动物出没，为此母亲恨得牙痒痒，看见伯时眼里都能喷出火来。伯则不管不顾，只是常常站在他的石头前端详很久，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我们姊妹们则趁大人不在时，好奇地用竹棍在石头缝里捣，希望有什么可怕的动物、长虫之类爬出来，让我们在惊怕中感受些许刺激。有大人从旁边走过时就冲我们喊：“看，你石头伯来了，快跑！”“你敢动你石头伯的宝贝石头，小心挨打。”伯虽然亲情冷漠，但却绝不会打骂我们。我们当时只觉得石头伯这个叫法怪怪的，那些人的暧昧表情让我觉出全都不是什么好话，但又想不出个渠渠道道来，只是觉得有些难过，有些恨伯，恨那些令人生厌的大人。我们出去玩，常有大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问：“你石头伯近来拾石头了没？”有次恰被母亲听见当场就骂在一起。从母亲的愤怒中我们觉出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慢慢地石头伯的绰号代替了伯的真名，以至于我至今也不知道伯的真名是什么。因了伯拾石头的嗜好和取得石头的绰号在村里远近闻名，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有人试探着在伯跟前叫，伯不恼不恨，只是表情很漠然的样子，仿佛于己无干。久而久之，大人们自感没趣就只在背后叫了。
在我十多岁大的时候，伯的女儿招赘了女婿，在我家门前几百米远处新盖了房子搬走了。母亲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却又为那些石头发起愁来，捎话叫伯搬走，伯却似乎遗忘了那些石头，再也没有回来。房前屋后的石头仍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淋，霉苔斑驳。几年后父亲开始翻新房子，在后院打墙，那些石头一部分就被砌了地基。紧接着乡上修柏油马路，给家家户户摊派了砸石头的任务。村里人倾巢出动去拾石头。我家有现成石头，父母就在房前屋后摆开场面，先将大石头砸开，我们姊妹们再用一个铁箍子套着，用铁锤砸成小核桃那么大的石子，一车一车拉去交差，很快就超额完成了任务。村里村外地里、草滩、沟渠边、小河里石头很快就被抢拾一空，有些人家还完不成任务，不但摸黑偷走了我家屋前剩下的石头，还将目光扫向我家后院。有些大人就向母亲讨要，母亲打趣说：“那是她石头伯的宝贝，你们先得征得他的同意，我没话说。”那些人红着脸说：“是，是宝贝，你她伯可是神人啊，算准了今天要用石头，哦！不简单。”母亲不置可否地笑笑。人们一边感恩戴德地谢母亲，一边迫不及待地将我家后院的石头拉了个尽光。房前屋后一下空旷起来，在父母欣喜的同时，我们却又怅然若失。
后来我去城里上学，想起家，就想起伯，想起伯的石头。我坚信伯并非大人们所说的神人，伯和父亲都是孤儿。伯十几岁，父亲三岁时就父母双亡，父亲被邻里一个大伯收养。伯就像路边的野草栉风沐雨地长大，一字不识，性格孤僻。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成了家，有了孩子，大婶却得病去了。从此父女俩相依为命，有些消极低沉的伯突然就迷上了拾石头。石头的冰冷和生硬与任何情感也联系不起来。思想已经成熟的我动用一切智慧，也想不明白伯缘何有了如此嗜好？于是这个问题一直根植在我大脑深处，常常苦苦思索。
在饥饿的五六十年代，父亲在义伯的资助下，念了不少书，学得一手好字画。长大后一边教书，一边为人写字画画，被誉为远近闻名的“文先生”。伯拾石头的嗜好不亚于父亲对书画的热爱。但人们对父亲的敬重和对伯的嘲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至于人们常常感慨：一娘生的咋差距这么大呢？
在我参加工作后不久，伯就病瘫在炕上不能动了。我常常记挂着买些好吃的回去看看，母亲也常常做了好吃的让我们送过去。一次我禁不住说：“要不是伯给咱提前攒了石头，那年不知要受多大罪！”母亲一听唰地红了脸，扬起巴掌就要打我，我笑着提上东西跑了。石头伯的绰号随着那次修路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只在我和母亲的记忆里根深蒂固，谁也不说，谁也不再费心追查伯拾石头的缘由。
有些事情想复杂了永远不会有答案。简单地说，伯拾石头不过就是喜欢。像父亲喜欢书画，我喜欢写作一样有个爱好，有个精神寄托罢了。我以为，喜欢做无意义却对别人无害的事远比喜欢做对别人有害的事情要好得多。因而有些事情只能由时间来给出答案了。
作者简介
魏晓婷，笔名田田，职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理事，凤翔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安徽文学》、《散文选刊》、《秦岭文学》、《陕西教师报》、《宝鸡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二百篇（首）。多次荣获国家、省、市文学奖。出版散文集《绝处风景》、长篇小说《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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