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疑的朱夫子

刘向军

 

凡在学问上有大建树者，必善于质疑。惟有善疑，才能有独立见解，才能真有继承与弘扬，也才能自成大家。儒学大师朱夫子朱熹即是在学问上善疑善思之人。

圣人，孔夫子孔丘，儒家之鼻祖，他自称“述而不作”，其实不过是自谦之词，他老人家一辈子善疑善思善总结，一部《论语》正是其大作。亚圣，孟夫子孟轲，儒家之发扬光大者，他并非简单转述孔圣人的主张，一部《孟子》不只是他浩然之气、舍我其谁人格的传达，更是他善疑善思的结晶。其后，荀夫子荀况善疑，他提出了“人性恶”的主张，丰富了儒学思想；再其后，董夫子董仲舒善疑善思，他提出了“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的儒学主张，确立了儒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统主导地位。

但是，儒学始终是鲜活的、生长的，它并不会因为成为正统就自我禁锢，它永远需要创新，也永远在呼唤着思想的巨人出现。

朱夫子来了。他在二程理学的基础上把儒学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从而成为儒学的集大成者。康熙年间，朝廷更是把朱夫子作为孔门十二哲之一奉祀于孔庙。孔夫子上天有灵的话自然欣慰，在他身后两千多年后，他穿越时空又收了朱熹这样一个颜回式的弟子。

善疑，这无疑是朱熹治学最为突出的特点。他说：“读书，始读，未知有疑；其次，则渐渐有疑；中则节节是疑。过了这一番，疑渐渐释，以至融会贯通，都无所疑，方始是学。”无疑不成学，有疑才始学。这正是朱熹极高明的求学心得。一般人读书，书上说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这只是读死书，结果也就不免读书死；一般人听先生讲课，先生讲什么，自己就信什么，这只是听死讲，结果也同样不免听讲死。如果没有疑问怎么办呢？“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这就是朱夫子的回答。一个“须”字，强调了“疑”的重要性。即便是面对颠扑不破的真理，学者也必须质疑探究一番，这样才是真正的学习，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学问，这样也才有创新的可能。

“问渠哪得清哪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夫子所说的“活水”，正是经过质疑后的学问，反之，即便一肚子知识，也只是两脚书橱，积了一潭“死水”罢了。

且举一例。

《荀子》中记载当年孔子曾做过鲁国大司寇——大约相当于今天的最高法院院长吧，上任第七天，孔子就杀了学者少正卯。史学巨匠马迁也就这样记到了《史记》中。这件事就这样一直传了下来。直到1400年后，朱熹才第一次对此事提出了质疑。《荀子》中的记载根据何在？孔子能凭借着大司寇这样的身份去杀一个著名的学者吗？一生致力于传播仁政思想的孔子，可能在上任第七天就杀人吗？如果真如《荀子》《史记》中所记载的那样，孔子杀少正卯杀得义正辞严、光明磊落的话，那么，如此极为重大的历史事件，为什么《论语》和《左传》中竟无一字提及呢？朱熹经过一番质疑思考，得出的结论是孔子杀少正卯一事纯属子虚乌有。

朱熹的结论当然还可以再讨论，事实上他也确实引发了至今仍在争论的一桩史学公案，但是，朱夫子给后人的一个巨大的启示在于：读书贵在有疑！

那么，如何善疑呢？一曰心到，二曰反复，三曰深究。

心到就是专心凝神，用志不分，如同举了一把放大镜，把阳光聚焦在一点之上，那么即便是冬天的太阳也可以让那一点燃烧起来。还是朱夫子的话说得好：“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心不在此，则眼看不仔细，心眼既不专一，却只漫浪诵读，决不能记，记也不能久也。三到之中，心到最急，心既到矣，眼口岂不到乎？”如果读书有眼无心，有口无心，心无所专，学自不成。

反复就是从容温习，来回品读，如同用小火煨鸡肉，那肉里的精华才能一点点化到汤里，此时吃肉喝汤，才叫滋味十足。正如朱夫子所说：“读一遍了，又思量一遍，思量一遍了，又读一遍。读诵者，所以助其思量，常教此心在上面流转。”读书如果只顾匆匆往前赶，不知咀嚼回味，看似多了实则少了，看似快了实则慢了。

深究就是深入挖掘，细细探究，如同剥茧抽丝，层层剥笋，打破砂锅璺到底，吹尽黄沙始到金，如此才能思人所未思，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朱夫子说得深刻：“为学读书，须是耐心，细意去理会，切不可粗心。为数重物，包裹在里面，无缘得见。必是今日去一重，又见得一重。明日又去一重，又见得一重。去尽皮，方见肉。去尽肉，方见骨。去尽骨，方见髓。”读书之人正该以饭店里吸食骨髓的吃法去读书，探究到书本的骨子里去。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是朱圣人借他人之语对孔圣人的崇高致敬。明人以传统儒学之异端而自居的李卓吾疑而讥之曰：“怪得羲皇以上圣人尽日燃纸烛而行也！”其实，无论是朱熹的疑而后赞，还是李贽的疑而后讥，从治学贵疑的角度来看二者相同的，从儒学需要在创新中发展的角度来看，二者同样是可贵的。

善疑，朱夫子为世人指出了求学的最根本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