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相 思
宋 欧阳修
花似伊，柳似伊。
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长江东，长江西。
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欧阳修有一句最为著名的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每每读之，我脑海里都会呈现许多的门，一道道的次第打开，永远也进不到屋子里。
他的词便是不断打开的门，只见起点，不见终点。
而且，每打开一道门，均能迎来一个惊喜，并催促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下一道门。
如：“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一个门是水，再个门是船，下一个是水波，最后是水鸟，一个门一个动作，一门一个画面，最后鸟飞心也飞，仿佛离开水面而冲向天空了。这宁静场景的突然跳动，令人心旌摇动，思绪万千。
如：“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本来船下是云的倒影，可昂望俯看竟糊涂起来，天似乎有两个了，一个在空中，一个在湖底。这如幻如梦的感觉，的确使人陶醉。
如：“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打开愁的大门永远关不上，打开春山的大门还是不见行人，这“无穷”，这“更在”，渺不可寻，令人神远。难怪俞平伯读到最后两句词时，叹道：“似乎可画，却又画不到。”是呀，春山好画，春山外怎么画呢？这道门，怕是最伟大的画家也难以进去。
如：“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这蝴蝶飞来飞去，永不停息。虽然为花，却是游荡不定。仔细读之，似蝶非蝶，似人非人，意象重叠，叫人浮想连连。
这样的句子很多。“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醉倚绿荫眠一晌，惊起望，船头搁在沙滩上。”“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等等。都写得无穷无尽，永无止境。词人表达思绪、表达爱情、表达离情、表达愁情，全是这种笔法：层层推进，句句叠加，既深又远，如神若仙。这既是作者胸怀宽广的坦露，又形成了作者色调鲜明、情思深远的创作风格。
所以，欧阳修的深，不是深不可测，而是深深地把人吸引。
在两宋词人中，欧阳修头上的光环最为耀眼。
他二十四岁中进士，作为北宋中叶重要的政治人物，官至副宰相，并坚决站在范仲淹一边，力主改革。同时，和尹洙、梅尧臣等倡导了诗文革新运动，而被推为文坛领袖。他的文章位列唐宋八大家，且揄扬提拔了王安石、曾巩、苏轼等人，堪称师长。史学上，他和写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宋祁合修了《新唐书》，又独立完成了《新五代史》，史学贡献很大。在诗的创作上，冠有重要诗人的头衔，许多诗句如：“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 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等，很有名气。散会写作更是摇曳生姿，富有感人力量，其《醉翁亭记》可谓千古绝唱。他还是当时写词较多的作家，两百多首词力作颇多，与晏殊并称，成就却在晏殊之上。后来，有人说欧阳修词“疏隽”的风格引导了苏轼，“深婉”的风格引导了秦观，足见他在宋词发展中的地位是极其重要的。
虽然，欧阳修才活了六十一岁，然而，无论生前和死后，欧阳修都不愧为一代伟人，不愧为读者心目中不多的醉翁。
他和晏殊、王安石、曾巩都是江西人的骄傲。
在这里，我为之感动的，是欧阳修的词。
唐末以来，艳科之称，给词带来不好的名声。
从《花间集》到李煜、冯延巳，到西崑派的诗，描写爱情的作品非常之多，几乎反映的是士大夫的闲情逸致，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和作家个性的表现。欧阳修紧跟冯延巳，依然把爱情作为创作词的主要题材，但词风却逐渐从“艳”中脱离出来。
冯延巳最有名的词句，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只是含有这词句的《谒金门》词，表现的闺怨却很一般，情也抒得不怎么炽热。他的词句，大多顺意写来，描风吟月，寻花摘果，虽也清新明朗，但感情却很游离，好难让人得到感染。来读读他的一首《归自谣》：“春艳艳，江上晚山三四点，柳丝如剪花如染。香闺寂寂门半掩，愁眉敛，泪珠滴破胭脂脸。”语言当然雅丽，也流露了闺中女子的一丝儿幽怨，但韵味还是比较浅的。冯延巳的词大多如此，虽影响了晏殊、欧阳修的创作，但还是没有摆脱闺阁园亭之景、伤春怨别之情的“艳科”风格。
欧阳修的爱情词却注入了比较深厚的感情。请读他的《渔家傲》：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红菡萏是红莲花。作者把爱情的场景放到莲塘秋江，合欢难而情意长。惆怅是爱得深，誓言是爱得坚。全词句句清新活泼，女主人公对爱的渴望历历在目，令人感动。“红菡萏”和“花底浪”之句，不由使人想到白居易的诗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词，就不能讥之为“艳”了。这是一首既注入了作者对爱的理想、又很能感染人的优秀爱情词。
欧阳修自然留下了许多讴歌爱情的优美词句。如“赶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新婚妇女在新房温柔体贴，小鸟依人的姿态十分的活泼，新婚的恩爱和幸福流露得十分的甜蜜；又如：“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情人远去了，还不知去了哪里，想在梦中寻找，非但没睡着，连一盏作伴的灯也熄灭了，这妇女的思情就是这样袅袅不断啊。再如他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 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 泪满春衫袖。
元宵节的爱情跌宕起伏。前一年，多么地甜情蜜意；后一年，多么地伤心落泪。作者简单几句词，便把两年来爱情的美好和失恋的痛苦，描写得极富韵味，让人读来心绪难宁。
因此，欧阳修的爱情词，已远离了艳，靠近了情。
然而，欧阳修一生毕竟富贵显达。他写词，全是欣赏的目光。他的品格和学养，流露在词的创作中，心情是非常愉悦的。
所以，他笔下的景、情、人，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好”。
他歌咏颍州（今安徽阜阳）西湖景物，写了十首《采桑子》，都是一样赞赏的口吻。无论“轻舟短棹”、“画船载酒”、“群芳过后”，还是“天容水色”、“残霞夕照”、“平生为爱”，均落脚为三个字：“西湖好。”而且，所有句子都是作者发自内心的赞叹。如：“绿水逶迤，芳草长堤”、“急管繁弦，玉盏催传”、“云物俱鲜，鸥鹭闲眠”、“ 花坞苹汀,十顷波平”，等等，用尽赞美之词，把西湖各个方面、各个时间的美丽景象一一呈现在人们面前，使人读之欣喜异常，大有“人在舟中便是仙”的美好感觉。
他用《渔家傲》谱写的六首采莲词，照样清新优丽，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看来，欧阳修独爱荷花，他的词中，赞美荷花、歌颂采莲的作品，应该是北宋词人中第一多的吧。他写下了许多溢美的句子，如：“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等，莲香人醉，莲红人美，人与莲融为一体，均沉浸在一片欢快之中。
欧阳修的其它词，照样写得兴趣盎然。
他写离别，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说动情是自己的事，与风月无关。因此，即使要离别，也要“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花也看完了，同春风一起告别，这种别离多么地大度，多么地自重，又多么地心境坦然。
他写愁思，全用精美华丽之物塑造理想境界。开头即写“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接着，用“断虹明”、“月华生”、“燕子飞来”、“玉钩垂下”、“凉波不动”、“水精双枕”来装饰忧愁之人的楼中美景，把愁思描写的像是人生一大乐事。最后只用“傍有堕钗横”来点出并未入睡之人。把这样的人物置身于美轮美奂的画廊之中，这愁思也应添上动情的色彩吧。
他写人生易老，依然疏放清旷。请读下面这首《浣溪沙》：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春景秀丽明媚，游人欢笑快乐。远远望去，水天相接，绿扬飘拂，秋千荡漾。作者头戴鲜花，乐而忘形，概然叹曰：人生有什么比得上饮酒呢？初吟之，仿佛借酒解闷；细品之，作者酒中作乐的形态还是很安逸的。欧阳修自号醉翁，却是“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其潇洒自如的生活情致，的确使人敬仰。
相比而言，欧阳修晚年的词，写得更加情深意远。
历史对人的洗炼，许多时候让后世觉得是一个谜。欧阳修早年力挺范仲淹的改革，并身体力行地引领了诗文革新运动。到老了，官做大了，反而又反对王安石的新法，终究被王安石所弹劾。欧阳修人生思想的这种变化，很值得人们思考。神宗熙宁四年退居颍州后，好友苏舜钦、梅尧臣相继谢世，欧阳修所看见的颍州人民大都是崭新的面孔。想起自己四十三岁时曾任颍州知州，现在物事人非，“谁识当年旧主人？”不禁感慨万千。这个时候，他开始有意地转变词风，明显出现以诗为词的创作倾向，即空间跳跃、句式爽朗。本文上引之词，多数是他晚年的作品。
再来读《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出守扬州时，修建了平山堂并亲自种植杨柳，留下千古佳话。此刻送刘原甫上任，令他想起往事，不由得胸中春风浩荡。这个刘原甫十分了得，有一次即将下班，突然接到要书写九道敕封郡王和公主的诏书，他立马坐下，一挥而就，其才思的敏捷，欧阳修大加赞叹。可是，想起自己两鬓如霜，已达老年，面对知己，也只有对酒当歌了。以词送人，欧阳修在词史上是一个创举，且此词写景抒情，直抒胸臆，言语豪迈，跌宕起伏，也奏响了豪放词的先声。后辈词人秦观十分钟爱词中三句，还在自己创作《望海潮·广陵怀古》中写了进去，云：“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拼千钟！”
虽然欧阳修特别爱把“老”与“酒”联系在一起，可在骨子里，他是不服老的，他的所见、所闻、所历、所做，都是一片的生机勃勃，他的心一直跳动着青春的脉搏。这在他的词中不难找到，如：“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只有红尘无驿使，满眼骊山。”“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洛阳正值芳菲节，浓艳清香相间发。”“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便须豪饮放青春，莫对新花羞白发。”“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尊前笑语同。”等等，尤其说表达老当益壮，不如说传递着青春活泼的气息，具有很强的感染力量。
欧阳修成了可亲可爱的老人。
欧阳修所处的时代，是我国历史上罕见的上层文学时期。
他和晏殊、范仲淹、王安石都身居要位，且引领了一代文风。这个时期，除柳永、贺铸等少数文人官职卑微以外，苏轼、梅尧臣、苏舜钦和稍后的秦观、黄庭坚等都做过不小的官员，且文名很高。这也是我国少有的官场文学时期。那么多的大官成为文学上的风云人物，这在北宋前后的历史中是没有过的。
这当然与北宋王朝优厚文人的制度以及相连的社会背景有关，恕不赘述。
而词的繁荣，更离不开高官的推动。由于诗在唐朝已经占领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并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宋朝文人即使有所跟进，总难同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众多大家争雄，加上宫廷庆赏、宴会不断，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即词的创作就渐渐成为文人的自觉行动了。特别是晚唐至五代的词人写的基本上是男女之间的离情别趣，客观上为宋朝文人留下了题材开拓、风格变化的广阔空间，宋朝文人的文学才能在词的特色和独创性方面便得到了很充分的发挥。而欧阳修时期，词的发展即达到了第一个高峰。
这样，出现了婉约大师柳永、晏殊。
出现了豪放大师苏轼。
这两个流派，从此统治着两宋词坛。
这期间，范仲淹、王安石、梅尧臣的贡献不可忽略。
范仲淹的词只留下五首，把国家、社会的重大问题反映到词里，他算是首屈一指，其《渔家傲》传递的苍凉而悲壮的风格，开了豪放词创作的先河，其中的句子即“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等，被认为超过了唐代一般的边塞诗。他的婉约词句，如“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等，很是让人称道。另外一句，“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更被李清照化做了千古名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梅尧臣作词，立志胜过别人。他的《苏幕遮·草》写作前便决心超过林逋（北宋初年著名的隐士）的《点绛唇·草》。写下“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后，欧阳修阅罢，立即击节赞赏。他的艺术主张，“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也被欧阳修《六一诗话》引为创作警句。
王安石诗名远播，其“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脍炙人口。词的创作也佳作叠出，风格豪放。他的怀古词《桂枝香·登临送目》，被誉为此类题材的翘楚之作，其中“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等，神采丰满，情致深远。周汝昌说：“王介甫（词人的字）只此一词，已足千古，其笔力之清遒，其境界之朗肃，两宋名家竟无二手，真不可及也！”言虽太过，倒也可见王安石的创作，对词的兴起的重要作用。王安石还是集前人诗句写诗作词的发明者，这一艺术形式，重要词人均纷纷效仿，还成了一种风气。此种写作手法，即使出了一些好作品，今天看来，仍然难脱抄袭之嫌。当然，王安石的“千岩万壑春风暖”、“时时自有春风扫”、“兴王只在笑谈中”、“一派秋声寥廓”等，还是很妙的词句。
相比而言，欧阳修词的艺术成就，自然高于同辈词人。他既有婉约派的名作，也有豪放派的佳制，词风明快秀朗，词句通俗生动，在宋词发展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作为北宋中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当之无愧。
注：欧阳修词句除注明以外，选自《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采桑子·画船载酒西湖好》、《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采桑子·天容水色西湖好》、《采桑子·残霞夕照西湖好》、《采桑子·平生为爱西湖好》、《采桑子·十年前是尊前客》、《踏莎行·候馆梅残》、《望江南·江南蝶》、《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渔家傲·花底忽闻敲两桨》、《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玉楼春·西湖南北烟波阔》、《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南歌子·风髻金泥带》、《临江仙·柳外轻雷池上雨》、《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浪淘沙·五岭麦秋残》、《浣溪沙·湖上朱桥响画轮》、《少年游·栏干十二独凭春》、《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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