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看看道家思想有没有对复活、永恒、不朽的盼望。
你认为有没有呢？
我认为有。
我想通过金庸的《笑傲江湖》来回答这个问题。
金庸最精彩的作品大概非《笑傲江湖》莫属，他笔下最出彩的武侠人物，大概非令狐冲莫属。为什么这部作品如此引人入胜？为什么这个人物如此深入人心？我认为最深层原因就在于金庸在令狐冲身上寄托了道家“人神”理想和“复活”盼望。这根隐秘心弦一经拨动，就使中国人心旌摇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称令狐冲为“天生的隐士”，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乃为精到之语。陈默在《金庸小说之谜》中干脆称令狐冲为“道之侠”。
我曾总结过这部武侠小说中蕴含着四方面的道家精神。
第一是笑傲权势。令狐冲对权力毫无兴趣，在黑木崖上，不论是东方不败或任我行执掌大权，都气焰冲天，自我神化到不可一世的地步。属下更是阿谀奉承，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别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令狐冲却纵声大笑，对“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更是嗤之以鼻。最后，他与妻子任盈盈合奏一曲《笑傲江湖》后归隐山林。
楚王曾以相位邀庄子入仕，但庄子以神龟为喻说“吾将曳尾于涂中”而不愿为官。老聃也是西出函谷关归隐而去。《老子》也一再告诫要“功遂，身退，天之道”。
第二是笑傲名教。名教就是所谓名分教化。小说中，囿于正派、邪派二分的偏见，五岳剑派起来讨伐胆敢与“魔教”中人结交的刘正风。令狐冲偏不吃这一套。他“越名教而任自然”，在回雁楼上与大淫贼田伯光称兄道弟、喝酒论交，后在师父面前宁可自刺一剑也不愿去杀当时手无缚鸡之力的田伯光。后在华山思过崖上遇前辈风清扬。风清扬对他说：“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什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再后来，令狐冲和“魔教”教主之女任盈盈相爱，还曾帮被正邪两派一起追杀的向问天，也愿担任江湖众黑帮盟主围攻少林寺，还助过“魔教”教主任我行化解寒冰真气，又受人之托破除门户之见去当全是尼姑的恒山派掌门人，并帮任我行杀死东方不败。相反，那位处处注重名教的“君子剑”岳不群，却原来是个“伪君子”！
第三是笑傲苦练。令狐冲就如《老子》所说“不贵难得之货”，对人人垂涎欲滴的《辟邪剑谱》视若蛇蝎。他习武不走郭靖勤学苦练之路，而受风清扬指点，一悟而通。郭靖练功重“有为”，令狐冲则重“无为”；郭靖重“渐”，令狐冲则重“悟”。“岳不群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可。”“不料风清扬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是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独孤九剑”要旨在“悟”，重点在“活”，妙处在“无”，关键在“忘”，总归在“顺其自然，行乎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不可有半点勉强”。风清扬批评五岳剑派学剑之僵化，“五岳剑派中各有无数蠢材，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是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是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么？”
《庄子·天道》中讲过一个轮扁斫轮的故事。轮扁告诉齐桓公读书只能读到古人糟粕，真正精华的部分就像自己斫轮一样应之于心、得之于手，是没办法写下来告诉别人的。该怎么办？后人要学会自出机杼，“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要通过“悟”和“忘”来体会。一味死学，学到死也没用。《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第四是笑傲死亡。令狐冲是金庸所有武侠人物中经历死亡次数最多的一位，也是死里逃生最多的一位。我算过，令狐冲大概共有26次死亡和危难险局，但他都“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他不求生，不贵生，也就对死浑不以为意，于是就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是因“道者反之动”。
《老子》这样写：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我参考王弼的注释来翻译这一段：
人的一生从生到死，柔弱期占一生十分之三，衰老期占一生十分之三。人之养生往往使人更快走向死亡，也占了十分之三。为什么求养生却不能得尽天年反而夭寿而死？就因求生过度。善养生的人，路上行走不会遇见犀牛、老虎，打仗无须穿戴盔甲，犀牛不能用角伤害他，老虎不能用爪伤害他，敌人不能用刃伤害他。为何？是因他不以生为生，顺其自然不强求生，所以也就没有了可死之地。
“反者道之动”，一个人求生过度反而更快赴死。这就是物极必反。事物从小发展到大，一旦到了“大”，就会向“小”转化。所以，人为了避免从大到小转化，就要学会守小而不求大。守雌，守黑，守辱，守母，守贫，守弱，守下，守柔，乃至守死，这都是《老子》的智慧。在他看来，人的问题就是“有为”。人一旦“有为”，就有了偏执；一旦偏执，就有了痛苦。
而令狐冲的秘诀就是不求生过度。他不以生为生，顺其自然而不强求生，所以也就没有了可死之地。
至此，在他身上寄托的不正是一种“人神”向往和复活盼望吗？
只不过，守雌，守黑，守辱，守母，守贫，守弱，守下，守柔都还好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守死”呢？我们可以退到后面，不往最前冲，因为一旦到了最前，接下来就要面临随时不再继续是“最前”的危机。人在这种危机中，就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被人赶上了。他就这样丧失了生活的自由和乐趣。这作为一种人生哲学，我觉得很深刻。但人怎么可以守在死的状态里呢？人活着，就难以做到想退到不活就可以不活的地步。而且，人哪怕在心里做到了不贵生这种潇洒态度，但一旦面对死地危局，由死入生的转化动力又从哪里来？
这正是道家思想最深的危机之一。它提供了伟大的精神梦想，却无法提供实现这一精神梦想的动力。
究其实，没有一种大眼光能把整个人类目前活跃着的生存状态，看成是死的状态，除非引进更高的、超自然的生命标准。从天上的、彼岸的、永生的、复活的标准来对照人间出生入死的状态，可以说今天的我们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因为我们都早已被判了死刑。人生，不过是一个等死的过程。
道家拒绝超自然，要人复归于婴儿，好延长现世。但最终，长生也还不是永生，精神洒脱并不等同于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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