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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乡愁里的最后一株玉米

□杨辉峰


秋天近了,玉米垂着饱满的大脑门,藏起殷红的初心,绽开烁金的笑脸,从山坡上一直笑到偌大的关中大平原,从起伏跌宕的渭北丘陵延伸到幽幽的九嵕山山底,到处流传着风吹四散的玉米丰收的消息。

我回到了故乡,一个蛰伏在关中渭北褶皱里的小村庄。父亲和母亲、妹妹正围着一屋子的玉米棒子忙的不可开交,他们已经剥掉了许多玉米的近乎发霉的外套。我家小小的院子里,已经架起了颤颤巍巍的玉米长城,一片金色的玉米抬起小院的好光景,让人内心获得一片丰收的喜悦,高高的玉米塔爬上了梧桐树的胸膛,爬上了杏树的肚子……却累坏了母亲,玉米却犹如月光里母亲的微笑一样闪耀着真诚与温暖,迎接着我这个故乡的故人和陌生人,甚至过客。每一次回家,都是冲动而快乐的,到家内心却是万分复杂而疼痛的。然而,我们都坚信,每一份收获,都是幸福的赐予,春天的告慰,希望总犹如滔滔江水一样抵达干涸的盼望。

秋收后,在八百里关中平原和渭北台塬沟壑地带,山山梁梁,沟沟道道,高高低低,一片片玉米成熟的影子和味道一起无孔不入,随处可嗅。玉米秆儿把平日高扬的头颅慢慢收敛着,偷偷藏起来,谦逊地低下头,时刻等待着村民们的俘虏和收获。犹如一片彩色的毡席给偌大的渭北、空寂的大地以丰盈人心的安慰。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里种过玉米,那时候村里的人很穷也很贼,一到晚上我就和父亲或者母亲腰里别着一把比月光还要亮三分的镰刀,隔窝儿里夹着长长的手电筒,蹲在玉米地的空地里或者伏在地头的硷畔上,老半天一动不动。猫头鹰一样藏匿黑暗的海洋,时时警惕着四周的任何风吹草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惹的我和父亲都不敢大声出气,想要摸准敌情,我们只得屏住呼吸,先静静倾听一阵子,然后悄悄摸过去,也不打开灯,玉米叶子却刀片一样噌划着我的瘦瘦的肩膀,我憋不住一声咳嗽,玉米深处,哗啦闪出一个小小的黑影,稍纵即逝,原来是一只野兔,弄得人虚惊一场。有时候我们蹲伏很长时间,身子都麻木了,一挨就倒。

秋天的夜晚,无比美妙。除了天空闪烁其词的星灯,还有大地上自然界最朴素的音乐家们,到处都是他们举办的露天演唱会。玉米地里,村庄里,沟渠里,到处都是蟋蟀的歌唱,那是母亲一样绵长而温柔的哼唱,那是乡间最廉价而宝贵的陪伴。黑夜里,我经常上山下沟,翻山越岭,在四周的村里野跑数番,害得母亲时常坐在玉米地旁等大半夜,以为我钻进玉米地了。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多么的不谙人事,却让人觉得万分可笑而十分怀念。白天里,除了给牛捉草,就到处寻垃圾堆,喜欢寻找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耍。不用说玉米成熟的季节,玉米地里头耍半晌,一来照看玉米,一来毫无拘束。遍地的庄稼,让人常常以为到了另一个美丽的天堂,以为乡村才是唯一的避风港和安乐窝。
常常到了冬季,各家都把玉米秆儿攒起来烧炕或者用铡刀铡碎,作为家里养着牛过冬的饲料。那时候,人们冬天能吃到一碗黏黏的稠玉米榛子,就是幸福的。我能咥一碗玉米子,就是世上最美的事情。吃上玉米打的棒棒(guangguang)糖,更是神仙级别的待遇。村里那时候,有很多人很穷,常常有人揭不开锅,常常有人失踪,不是出去偷东西,就是出去讨饭。冬日,渭北的村庄四周草木凋零,成堆的玉米儿就是耕牛最好的美食。高脚牲口大都靠一堆堆玉米秆儿度过漫长的冬天。偶尔到麦地里弄回一把青草,就当宝贝似的给牲口们留下来,像吃下锅菜一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喂。玉米实在是个金宝贝蛋儿,算上我童年的稀罕之物。
而今,我看着老家铺天盖地的一院子玉米,几乎傻眼了,也几乎气懵了,内心里却一丁点也高兴不起来,收获的幸福顿悟无。母亲由于胸椎和腰椎受伤,加之患有多种慢性疾病,我就心里总压着一块块石头,这么多玉米,这么多活,谁能告诉我哪天才能干完?父亲也将至古稀之年,精力大不如以前,劳起动来,也大不如当年那样精神十足干劲生猛了。我无数次劝过他们放弃农业,放弃老家,放弃劳动,撂了庄稼,也劝过他们在村上叫人帮忙把玉米剥了晒一下,但他们始终坚持说,闲着也是闲着,慢慢来。我常常叹着长长的气就是无可奈何。他们的身体,他们的体力,他们的状态,着实让人担忧。

今年,相对而言,干旱了很多年的关中渭北旱腰带,雨水总体上格外的充足。父亲趁着果树刚挖完的白地墒好,在村里率先种下了二亩玉米。父亲却常常撂下庄稼,撂下玉米不管,出去干一些其它零活儿,不太经管玉米平时的虫草之害,母亲就背起药桶子,一个人去打药,一个人去锄草。玉米地成为了身体欠佳的母亲的额外负担。大概三十多年了,我家也没怎么这么大规模的种过玉米了。

我家是村上今年第一个掰玉米棒棒的,我在外工作,一忙竟忘了此事,也没有帮上什么实质的忙。幸亏妹妹和妹夫搭手帮忙才掰完运回来。我看着一屋子的玉米和玉米皮,气不打一处来,种这干啥呢?能赚几个钱?父亲一直不吭声。母亲一直累得也是少言寡语起来。二亩玉米,全都是力气活,对于两个年迈体衰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灾难,而不是什么好事。母亲这一段时间一直累得几乎身子骨散架,又不想掏钱让人帮着干,只能自己硬撑着剥完玉米壳壳。加之阴雨连绵,许多玉米在露天下就发霉了。加紧时间搓玉米,夜以继日的劳动,让人艰辛无比,却又实在而安慰,这是我家几十年从没有过的玉米大丰收之年,却成了我的心病。好在近日,终于把玉米剥完了,后边天一放晴,还要晒上几遍。父母亲搓了二十多天玉米,可怜母亲的胳膊都肿了几圈,腰酸腿疼,加之冠心病、三高,母亲实在有些吃不消了。秋天的雨多,玉米粒剥下来却无地方搁,没有好天气晾晒,母亲一提起这么麻烦和累人就絮絮叨叨,今年这玉米算成了,却差点把我命要咧!我也真后悔没有在玉米刚出苗那会儿把它们全部毁掉。一方面是谷贱伤农,一方面是得不偿失。我得替母亲的健康着想,农业、庄稼、田禾、父母的平安健康,孰轻孰重?我尚可分清,但许多事情却力不从心,逆天乏术。每一寸土地都是父母一样的农民的金疙瘩,但同时又不得不把他们慢慢放弃,看淡,甚至直接抛弃。



每年清明前后,母亲就把自己开辟的小菜园拾掇得平平展展,一丝杂草也没有。把地里面的土全部捣碎,耙匀称,匀匀地撒上豇豆、辣子、茄子、南瓜和少许玉米的种子。整个夏天和秋天,母亲的菜地就是母亲的小小战场,她几乎每隔一两天都去看看,不是拔草就是浇水。前面有一段时间,我们村子里天很旱,母亲几乎每天搬来十几个塑料瓶,盆盆罐罐地弄一车子和父亲浇菜。不只是为了变个法子补贴家用,而是省了许多事,也吃得放心。看到屋檐前那一串串辣椒,我馋得要命,但却慢慢没有了小时候吃起辣子的疯劲儿了。吃不了那么辣的辣子,那些辣子绝对可以和四川的小尖椒之辣媲美了。母亲经常在菜地边扎一根玉米杆顶上一个烂草帽,以吓唬来犯的雀鸟们的肆虐。鸟雀去了一批又一批,雨水淋了一遍又一遍,菜地里的玉米却被母亲给忘掉了掰,前一阵子直接在玉米穗里长出新的玉米芽来,母亲又悔又恼。为了二亩玉米,她不但今年几乎累坏了身体,又伤了心。
是啊,玉米秆儿开不出世间娇艳美丽的花朵,无法匹敌荞麦的美丽,高粱的惊艳,葡萄的甜蜜……但它却用饱满闪着金光的爱意俘获了许多农人的心,也许,那是一条通往艰辛与幸福的金色大道,也是一份沉甸甸的人生旅途的行李,却被我们大多数从乡村走出来人的一路携带,成为我们所谓生活在小城市的城里人内心交织着的痛苦,思念淹留着的东西。
一株玉米,它是我们离开乡村,离开故乡最后的挣扎、最后的挂记、最后的尊严么?还是最后的哀悼、最后的依恋、最后的尾巴?它滋养过、丰富过、温暖过我们的生命,我们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说不清的爱,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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