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满纸茶叶香

品茶是一种高雅的生活享受，而品茶则需了解和熟谙茶道。茶道简而言之就是品茶赏茶的美感之道，又被人们视为烹茶饮茶的生活艺术，其作为以茶为媒的生活礼仪和以茶修身的生活方式，能够传承中华传统美德，陶冶国人心灵情操，有鉴于此，我国古代很多文学作品对茶道多有记述与描绘。名列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内容宏富, 经纬纵横，包罗万象，襄括无遗，故事内容涉及多种知识领域，如文学艺术、诗词歌赋、园林建筑、纺织刺绣、中医药膳、烹饪美食、戏曲说唱、民情民俗、佛学道教……等等，故被后世誉之为我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红楼梦》不仅构建了一个宏大完整、畅然自恰的艺术结构，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性情各异的艺术形象，而且对茶道也有极为详尽的状摹和极为细致的描写。据周汝昌先生研究考证，《红楼梦》一书中写到茶道的多达279处，吟咏茶道的诗词或联句有23处；有红学爱好者曾统计过，《红楼梦》中说到茶的地方有400多处，“茶”字出现频率达520多次，这在中国文学史的其他经典作品中，是无出其右者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后人精辟地概括：一部《红楼梦》，满纸茶叶香。我们知道，茶叶是国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之一，古语“家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道出了茶叶在国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细节精微、蕴意深远的《红楼梦》写尽了饮食男女的人生百态，道尽了世道人心的驳杂难测。见多识广、才华横溢的曹雪芹，不仅精通诗词歌赋，通晓琴棋书画，显示出广博深邃的文化视野；而且知食善饮，舌尖快颐，是一位品茶高手和佳茗知音，彰显出丰厚深湛的生活阅历。他在书中对日常生活中茶道的描述之多之细之精准之深刻，表现出茶在曹雪芹笔下活色生香，回味悠长。既然红楼生活华丽多彩，既然大观园斑斓多姿，自然少不了以茶作衬托、用茶作点缀，而在曹雪芹笔下众多男女老少饮茶者中，妙玉是最懂得也最善于饮茶的，可称之为贾府里的“品茗专家”。且看《红楼梦》第41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是用茶待客的场景：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短短几句冰雪聪明的应答，使得这位“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红楼诗仙”的精湛茶艺和高雅品位显露无遗，也使人们看到茶中的“婵意”， 即妙玉传递给读者的宁静和悠远、去执和空灵。

茶是中华民族的举国之饮，其肇始于神农，闻名于鲁周公，兴盛于唐朝，昌达于宋代，千百年来，茶不仅具有实用价值，更具有人文效能。中国茶文化糅合了中国儒释道诸派思想，自标一格，独成一体，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朵芬芳而甘醇的奇葩。《红楼梦》反映的是封建晚期的社会风情，袒露的是传统社会的世俗风景，书中多处写到茶的现实功效和应用价值，综合归纳起来分为三类：一类是用来解渴，如在第51回中宝玉说：要吃茶。麝香忙起来，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给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漱，吃了半碗。第二类是用来待客的，如在第26回中贾芸到怡红院来向宝玉请安，袭人端了茶来与他，贾芸便忙站起来笑道: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第三类是用来消食的，如在第63回中宝玉说道：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即向袭人等交待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茶道服从于艺术，艺术融入于茶道，让人们品出茶中之味、艺术之趣，这不能不说是曹雪芹的高明和伟大之处。

著名学者吴觉农先生认为：茶道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手段。苦雨斋主周作人先生认为茶道可以使人在不完全现实中享受一点美与和谐。一位日本茶文化专家也曾经做过类似表述，“茶道是通向彻悟人生之路，茶道是至心之路，又是心至茶之路。”我国传统茶道一般包括色、香、味、形四种要素，因而茶道是一门综合性的高雅艺术。《红楼梦》对色、香、味、形四种要素也进行了生动细腻的描绘，在第25回中凤姐给宝钗、黛玉吃暹罗进贡的茶，宝钗说道：“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太好些”，在第41回中“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赞赏不绝”。伟大的作家，总有与众不同的高妙之处。《红楼梦》关于茶的这些精微而独到的描写，反映了曹雪芹熟稔茶艺、精于茶道的坚实生活积累。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我国历代茶人富有创造地开发了各种各样的茶类，加之茶区分布广泛，茶树品种繁多，制茶工艺不断革新，形成了丰富多彩的茶类。《红楼梦》中写到茶的种类繁多、名目各异，可谓是一份大清朝的贡茶录，有茉莉花茶香片、普洱茶、女儿茶、老君眉、枫露茶、龙井茶，等等，这些茶在封建社会都是进贡朝廷的御品。如果按照当今的红茶、花茶、绿茶三大类进行划分，《红楼梦》中所写的茶绝大部分不是绿茶，而是红茶和花茶，这与故事所发生的地域的气候特点——北方冬季寒冷夏季炎热密不可分，因而作品中的人物大都不喜欢喝绿茶，而更愿意饮红茶与花茶。这些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的茶文化有力地印证了当年曹雪芹对茶的浓厚兴趣与特殊偏好。

茶具既是茶道的载体，也是茶道的要义，饮茶之道需配之以杯、壶、盘等成套茶具，这些茶具不仅具有使用价值，而且葆有极高艺术价值。《红楼梦》一书中多处状绘了各种精致精巧精美的茶具，如第41回写到贾母率众人到栊翠庵喝茶，“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堂花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里面放了个成窑五彩小盖式盅。捧与贾母，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白盖碗”，妙玉日常用的是绿玉斗，宝玉用的是九曲十节蟠扎整雕竹根大盏，黛玉、宝钗用的是“古玩点犀”茶具。这些茶具凝聚着深彻的文化底蕴，凝结着不散的历史云烟，用这些茶盏杯具饮茶，稍稍一呷，就呷出一个旷世清幽和远古芬芳。水为茶之母，水在茶道中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元素，相对于茶道而言，雨为蒸馏水，雪为结晶水，而含香梅花上的雪水则是沏茶极品，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将煮茶用的水分为三等：“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他对水的要求首先是要“远市井，少污染；重活水，恶死水”。在陆羽之后，历代鉴水专家也曾对泡茶用水做过甄别与判定，虽说见仁见智，但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强调源清、水甘、品活、质轻。《红楼梦》在第41回中也详述烹茶须用好水，妙玉道：“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时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那一鬼脸青的化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瓮”。在第23回中写下了“去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的著名诗句，可见曹雪芹对饮茶用水也是颇有心得的。

烹茶是茶道的主要环节，也是茶道得以传承的基本路径。《红楼梦》对烹茶也有诸多描写：如在25回中写道：“妙玉自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曹雪芹在这里虽末写明用的是何种燃料，但一般用橄榄核或炭来烧水泡茶效果最佳。我国既是“茶的国度”，又是“诗的国家”，因此茶很早就渗透进诗词之中，从最早出现的茶诗到现在，历时一千七百年，为数众多的诗人和文学家创作了众多优美的茶叶诗词。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也善以茶入诗入联，且意象鲜明，风格独特，红楼人家，茶香处处，才子佳人的生活中诗中有茶，茶蕴书香，优美诗句中氤氲飘逸着浓厚生活气息，如第50回宝琴与湘云唱酬：“烹茶水渐沸。煮酒叶难烧”；再如第17回中宝玉为潇湘馆题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再如第51回芦雪庵十一美争联，宝琴、湘云妙对：烹茶冰渐沸，煮酒叶难烧；再如76回中妙玉续填十三韵:“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言倦，烹茶更细论。”曹雪芹所写的这些茶诗茶联，把《红楼梦》的茶文化推向了高潮，也使这一经典名作呈具更大艺术魅力，以致于后人大发感慨：“看了《水浒》想大碗喝酒，看了《红楼梦》想煮泉饮茶。”

作者系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哈尔滨工业大学兼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