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头条首发。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向县城不大不小，吃的有馅饼和十大荤炒，老味臭豆腐，香嫩罐焖肉。更有名的是向县起会班子（艺人帮伙），遍地都是，五花八门。
向县南城门下，每逢双日下午天锤砸活人很有名。陈大膀抡起几十斤重大铁锤，铜锣般大嗓门儿先喊一声：“天锤压顽石哎，不开莫叫好啊。”
悬在头顶的大号天锤狠狠砸向班主方有能的肚子。“咣当”一声碎心碎肝的巨响，方有能肚皮上的石板碎成几块，肚皮只留下一片红印，人还能喘气眨巴眼睛。
周围瞧热闹众人，肚子跟着一阵痉挛，直想去茅厕解手，根本不相信那么重的铁锤猛砸下去，方有能肚子一点不疼。有人捂着肚子，跑去了茅厕，肚子疼可不是闹着玩的，必先抢个蹲坑不然恐怕来不及，占个蹲坑就不一样了，有没有屎尿先蹲着，瞧见憋不住却没坑的人便感觉自己得了不小的便宜。
南城门另一头侧街上，变戏法起会班主陆野被天锤砸石板的声音惹恼了。硬功开顽石抢走戏法生意，那边热闹这头冷淡，他内心十分窝火。陆野悄悄派人去硬功起会班子卧底，打探方有能肚皮上做了什么假。
卧底的猴闹儿回来说：“陆老板，方有能这家伙真有硬功夫，天锤举过顶那是真往下砸啊，不像是戏法。不过也有一件怪事哩，方班主每回表演天锤开顽石，都要将一块宝贝神石含嘴里，闭目养神。估摸能有半袋烟工夫，吐出神石，上场肚皮压石板，挨一天锤，眨眨眼睛没事。”
陆野暗笑，原来是这块神石助力，方有能这家伙才添了所谓神功，凭着这块神石南城门的风头都被他抢去了。早年间方有能就是个卖大力丸的街溜子，啥也不是。
几天后，陆野按照卧底猴闹儿说的神石模样，找到一块与“神石”相似光滑精巧的毛石头。派猴闹儿回去偷梁换柱，换下那块神石。没有神石助力，陈大膀再抡天锤非得砸死方有能不可，到时候看肚子开花吧。
猴闹儿再次潜回硬功把式班子，扮成做饭打下手的，趁方有能换衣服的工夫，神速将其兜里的神石偷出来，放下一块普通毛石头。
开春之后，向县来南门下逛市井的人熙熙攘攘，有本城人也有外省外县的过客。南城门下五花八门起会摊子远近闻名，耍十八般兵器的武把式，拉硬弓举石碾子大力士，脚踩鸡蛋薄饼的轻功师傅，变戏法的千奇百变，说书唱大鼓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敲锣耍猴的逗人一乐，还有拉皮影戏的好热闹。天锤开顽石硬功起会班子，是最吸引人的，总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今天向县逢集，来瞧玩意儿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吃喝瞧把式样样不少。方有能依然含石静坐，他不知道神石已经被猴闹儿偷梁换柱，含在嘴里的只是一块毛石头。方有能自己感觉内功充盈了，稳步走上场子。
陈大膀握着天锤等在场子上，见方有能出来，陈大膀甩掉外衣光膀子喝下一口老酒，喷手心里搓几下，红着眼睛抡起天锤。
卧底的猴闹儿不敢出去瞧这个热闹，只有他知道方有能含的是假石头，心想重锤下去必是惨叫一声，肚皮开裂血肉迸溅。
猴闹儿的心几乎要狂跳出嗓子眼儿，他不敢听外面的动静，却还惦记着听到结果。猴闹儿翘脚尖伸出脑袋，只听陈大膀破锣嗓子喊过场子，跟着天锤落下，“咣当”一声巨响，石板断裂。
“好功夫啊”，硬功场子外一片叫好声。
猴闹儿心里十分疑惑，奇怪啊，听硬功班子里的人叨咕过，方班主哪天忘带神石，根本不敢上场子表演，有了神石才能抡天锤开肚皮上的顽石。眼前方班主嘴里含的假石头，怎么上场子照样天锤开石呢？
猴闹儿回到戏法班子，把这事跟陆野说了，随即将偷换来的那块神石递给陆班主。
陆野看看手里的石头，打了猴闹儿一巴掌说：“猴子谁都敢骗，方有能含毛石头怎能上场子挨天锤？这块石头，不就是我给你的那块假石头吗？你这猴子没干成活儿，还想回来骗赏钱，呸！”
猴闹儿委屈得掉下眼泪，再三解释自己真的偷换了神石，陆野就是不相信，猴闹儿没办法，生气地卷铺盖走了。
陆野觉得猴闹儿没用，也不留他，托黑道堂口找来飞贼郭七，嘱咐郭七一定把神石换下来，赏钱好说。飞贼郭七轻功不凡，偷偷摸进硬功班子，用这块真“神石”，换回猴闹儿偷换过去的假石头。
这天上午，民国向县县长许成业到南城门督查，顺便想瞧瞧硬功。方有能依然含上神石（飞贼把真的换了回来，偷走了毛石头），闭目静坐半袋烟功夫，感觉内功充盈妥当了，迈着稳重步子上场。
失业闲散的猴闹儿藏在人群里，心里怨恨陆野不讲究规矩，冤枉他一片诚心。猴闹儿觉着偷神石对不住无冤无仇的方班主，担心他因假石头肚皮开花。正当陈大膀举天锤过头顶时，猴闹儿实在不忍心看见肚子砸出血窟窿，大声喊道：“汪老板神石被换成毛石了，要当心啊！”
就在这个瞬间，陈大膀的天锤已经发力，他和方有能同时听见猴闹儿的喊话，却无法停下来了。“咣当”一声巨响，天锤满力落下去，石板没断开。
只听方有能惨叫一声，肚子砸开了一条长口子，方班主跟着吐几口血，疼得昏死过去。
“不得了啊，砸烂肚皮，方老板变成肉泥。”周围瞧热闹的众人恐慌地叫喊，想瞧又不敢瞧，不敢看又不舍得走。
县长许成业命人拿下喊话闹场子的猴闹儿，带回县府审问。还没动刑，猴闹儿便交代了被陆野指使暗偷神石，如今良心不安，在场下大喊大叫的来龙去脉。
许成业命令县警到南城门下，锁了戏法起会班主陆野，押到县府过堂。陆野是走江湖之人，内心顽硬得很，一口咬定，没派猴闹儿偷方有能的神石。
许成业亲自去询问受重伤的方班主，刚苏醒的方有能咬着牙，忍痛端详兜里的石头，点头说：“这就是俺那块神石，贴身这些年，俺认不错的。”
许成业担心方班主伤势过重，判断有误，特意派人去外县请来传神石的硬功师傅。
方有能的师傅仔细看过神石说：“是这块宝贝，祖传之物，看不走眼的。当年有能练成硬功，就是不敢接天锤，左右害怕肚子开花，传给他这块神石护身之后，便敢接天锤开石了。”
县长许成业一时被难住了，既然是真神石，如何解释含石之后，大锤开石肚子崩裂？卧底的猴闹儿发誓换了石头，又怎么解释方有能兜里依然是真神石而不是偷换的毛石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许成业只能将关在县狱的陆野和猴闹儿一同释放。天锤开顽石疑案，暂时搁下。
一个月后，有人密报县府向县飞贼郭七行踪，许成业带领县警暗中埋伏，抓获飞贼郭七。将飞贼押到监狱待审，郭七一身轻功上房走檐如同家常便饭，却不禁打怕受皮肉之苦。亮出几件刑具，只打几下便摆手求饶，把干过的事都说了，包括替陆野偷换神石。
县长许成业恍然大悟，没想到方有能此前含的那块神石，是一块毛石头，出事那场含的倒是真神石，却崩了肚子。方有能信其是神石，其就神奇，忽然被告知有假，一下便泄掉硬气，结果受了重伤。陆野不信猴闹儿换了石头，又雇佣飞贼郭七去换回了假石头，闹出真假石头连环套。真相信就是，不信就不是，是不是全在内心一个信字。
此前，许成业一直在真假神石上打圈圈，他相信含神石才能表演，不含神石不可能天锤开顽石，左思右想也不得其解。请来高人会案，各路民国侦探都被卡在真假神石上，纷纷感叹此案乃天下第一奇案，神仙也没法子，终于不能破案。原来就是一场偷来偷去，信与不信的连环套。许成业苦笑摇头，提笔赶紧记下，希望能把这个石头案记载进向县县志。
许成业想起来，向县老城有个婆婆，儿子是夜哭郎，她骗儿子说再哭后山怪物来了，把你抓回去烤着吃，儿子吓得不敢再哭，变乖了。等婆婆渐渐老去，也闹腾人，她儿子说你再闹，后山妖怪来抓你去，她居然信了。有人问他儿子，后山真有妖怪吗？她儿子说，小时候母亲骗我说有妖怪，我信了。长大后不信，但用这方法吓唬母亲，她居然也信了。从那时起我感觉自己也有些信了，后山凭什么就没有妖怪？
许成业独自感慨，人若相信，没有的事情也如同有。人若不信，有也如同没有。我相信神石，还信得很实在，极有可能放过真正的凶手。
许成业绕开神石，断案思路宽展，将一直被忽视的陈大膀叫来问话。陈大膀低头不语神色慌张，许成业给县秘使个眼色，县秘叫狱卒拿来刑具“断指锁”和刮（头）皮刀，“咣当”扔在其脚下。
陈大膀想想手指头被一根根压扁断掉，头发带着头皮一并被揭下去，吓得浑身颤抖。赶忙从怀里掏出藏的一根小金条说：“县长大人俺招供，是陆野给俺一条小金鱼，让俺废掉硬功班主方有能。陆野故意让卧底的猴闹儿偷神石，又假装不相信激怒他去闹场子。俺把往日作假对上茬口的碎石板换成整块真石板，一锤下去，方班主就成了废人。”
许成业追问：“方有能与你一起作假，你用真石板，他怎能不识破？”
陈大膀说：“俺趁乱再换成提前对上茬口的碎石板，砸这块作假石板也得有些功夫，方有能以为是听了猴闹儿一声喊走神儿，才被天锤砸烂肚子的。”
许成业深深叹息，接着问道：“陈大膀你是靠力气吃饭的汉子，做人怎么能如此低劣？陆野给一条小黄鱼，你就害起会班主？”
陈大膀摇头说：“我跟方有能不是兄弟，俺就是个抡大锤的苦力，方有能是班主，照样打骂俺。只管吃住没有工钱，俺给他砸八辈子大号天锤，也攒不到一根小金鱼。”
“那个卧底猴闹儿若是不喊，你不就露馅了吗？”
“这也不怕，俺叫老乡藏在人群里，猴闹儿不喊，俺那老乡便会大喊一声，反正俺拿到小金鱼，那天方有能肯定肚子开花。”
许成业命人给陈大膀加上重镣，喊人速去捉拿陆野。回来的人禀报，陆野得知陈大膀被带走，收拾摊子出了城门，朝外县跑了！
许成业想，这个陆野真是心机颇重之人，密报飞贼郭七行踪，让县府抓获审问，郭七偷神石的事一交代，这个案子就被他陆班主定性了。没人会去怀疑陈大膀，因为人的脑子永远喜欢抄近道，不会主动给自己松绑！
许成业卸任向县县长之后，走上江湖路，去寻找逃走的陆野，他发誓一定将其抓获归案。方有能死了，陈大膀被判重刑，石头案幕后真凶陆野却还逍遥在世间。
半年后，许成业在外省外县，一个荒芜宅院见到陆野。许成业疲惫地坐下来，喘息着说道：“天边再远也远不过天理，今天总算找到你了，我也累了。你为抢南城门下闹市风头，觊觎方有能硬功班子人气高，便想法害死方班主，你这个人太阴险，不能留在人世间。天地间有你这样人喘气吃饭，不干净。”
披头散发，满面胡须的陆野，眯缝眼睛，淡笑说：“你怎么找到这来了，真是个榆木脑袋。根本没有陆野这人，也没人害方有能，他是自己作假而死。你不做官了，回乡做学问去，或者啥也不做，为啥要奔波在江湖？你这个老疯癫，一番自说自话。”
许成业说：“做官做学问，皆是表象，为天地正气，我愿意流落江湖。”
陆野突然变出一根棍子，打晕许成业，抽身而去。许成业苏醒后，千里跋涉回到向县，却发现一场大火烧了案宗。管理案宗的事务员老邱自缢身亡，陈大膀死在狱中，县秘牛义死于一次剿匪，猴闹儿离开向县浪迹天涯不知死活，飞贼郭七越狱时摔死了。当年抓捕陆野的县警，离开向县不知去向。石头案再无其他人知道，失去了记载没有人证，这个案子就事如同没发生过。
许成业觉得陆野不是一般人，他可能是个野活者，大帮会或大家族的民间隐行人（犯了族规或帮规，流落民间叫野活，到了期限再回家族或帮会复活）。许成业发誓要将石头案记录下来，然而万万没想到，辛苦记录下来的札记被人偷走了，还险些丧命。
许成业只能强迫自己用脑子记住天锤开顽石案，并把这件事传播到民间，保存在人心里。他对许多人说起顽石案，那些人半信半疑，四散而去。许成业渐渐老去，他忘掉很多事和人，也包括顽石案。偶尔想起南城门下天锤开顽石，还以为是个梦！
许成业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表侄给他请来一位郎中。郎中笑眯眯地为他切脉，许成业忽然觉得郎中面熟，或许是一位故交，但是想不起来。许成业拼命想，坐在桌旁茶饭不动泪流满面，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郎中第二次来诊脉，轻轻凑到许成业耳边说：“我是猴闹儿啊，你认识我的，那时候你是班主，我是做饭的杂工。”
许成业仔细打量郎中，瘦脸细眼穿着长衫，依稀可见年轻时猴闹儿的模样：“你这个猴闹儿，这些年去了哪，怎么又回向县？还叫我班主，我是许县长啊。”
猴闹儿笑着说：“你挨一铁锤，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叫方有能，是硬功夫起会班主，肚子上还有一道一尺多长的老疤呢。许成业县长早就当上省府大官，你以为自己是他吗？班主也是个官迷呀，哈哈哈哈哈！”
许成业震惊得张开嘴巴说：“我要是方有能，肯定有一个人冒用了前县长许成业身份。”
他走到镜子前掀开衣服，肚子上确实有一道老旧大疤。
许成业回头对猴蹦儿说：“你见到许成业了吗？难道我真是方班主，我怎么不记得了。”
猴闹儿摇摇头说：“人不记得的事多了。老县长许成业不是我能见到的，他是大人物了，住在帅府里。”
猴闹儿诡异地笑着，草草写个药方递过来，转身离开了。许成告诉表侄快搬家，这里住不得，有人就要赶来杀人灭口。
表侄一家人并不着急，还笑嘻嘻地说：“陈大膀已经死在牢里，谁还能抡起天锤，过来砸你这老翁的肚皮。”
许成业迷惑了，甚至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过去，昔日记忆都是臆想出来的。他想找到自己是自己的证据，找回经历过那些事情的证据，但是身后的房子忽然烧起来，噼噼啪啪地响不停，浓烟滚滚遮盖了一切。家里人不知去向，瞬间都无影无踪了，许成业朝不知道什么方向走去，已经不在意自己是谁了！
后来，人们见到了许成业，但是那个人说自己是方有能方班主。那个人还说，方有能没死，但是县长许成业以为方班主死了，就将其写在案宗里，入档的案宗无法修改。方班主从此没了良籍，自己就不是自己了。许县长允许他自称卸任的许成业，到处寻找害人魔鬼陆野，还让他住在自己表侄家里。
人们疑惑了，到底谁是许成业，谁是方班主呢？他们两个人长得太像了，旁人几乎分辨不出来。
人们在茶余饭后说天下奇事，说得越诡异越上瘾，茶水也喝得勤。老街坊几个人忽然想起，我的老天，难不成当年被砸破肚子的是县长许成业，他们给县长灌下迷魂药，让他误认为自己是方班主，而站在一旁观瞧的才是方有能。
天锤开顽石案子发生后，审案的人是一直是方有能，躺着养伤的才是县长许成业。后来方有能将许成业归为重伤不治，入档结案。没了真实身份也失去假身份的许成业只好遁入江湖，他想找到陆野把案子捋清楚，找回自己。
但是，已经做大官的方有能，就像看一只困在笼子里的松鼠，不想迅速解决掉脑子受了刺激的许成业，看着这只松鼠着急的上下蹦跳，是为一乐。笼子外的人想，被关在笼子里的松鼠如今想什么呢？一辈子出不去了，它会不会就此绝望啊！
笼子里的松鼠暗暗想，这个地界儿也够我蹦跳折腾了，那个看我的人在一只更大的笼子里呆着出不去，他也不会蹦也不会跳，他真是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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