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经典］反驳庄子的辩论观

文 / 胡星铭

《庄子·内篇·齐物论》有一段反对辩论的话，陈鼓应翻译如下：

假使我和你辨论，你胜了我，我没有胜你，你果然对吗？我果然错吗？我胜了你，你没有胜我，我果然对吗？你果然错吗？是我们两人有一人对一人错呢？还是我们两人都对或者都错呢？我和你都不知道，凡人都有偏见，我们请谁来评判是非？假使请意见和你相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和你相同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都不同的人来评判，他已经跟你和我相异了，怎么能够评判呢？假使请意见和你我相同的人评判，他已经跟你和我相同了，怎么能评判呢？那么，我和你及其他的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了。

陈鼓应的翻译是否准确，不是本文关心的。庄子写这段话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也不是本文关心的。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是：这段译文中的论证是否成立？

根据译文，庄子认为，如果你伶牙俐齿，让我无言以对，不意味着你的看法就是正确的——我可能只是口才不如你，我的观点才是正确的。即使你最终说服了我，让我觉得自己错了（你的观点才是正确的），也不意味着你的观点真的正确，而我的观点真的错误。我可能脑子不够灵光，才被你的谬论说服。找第三方来评判也无济于事：他要么认同你的观点，要么认同我的观点，要么认同我们两个人的观点（假设你最终被我说服了），要么既反对你的观点，也反对我的观点。无论哪种情况，都不能说明他一定是正确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都是有偏见的人。所以，我和你及其他的人都不能评定谁是谁非。

我们可以将庄子的核心论证重构如下：

1.只有没有偏见的人才能评定辩论双方之观点的对错。

2.辩论双方都是有偏见的。

3.任何一个评判者在评判之前已经在辩题上有他的个人看法：要么与一方的意见相同，要么与两方的意见相同，要么与两方的意见都不同。

4.如果3，那么评判者也有偏见。

5.因此，参与辩论或评判的任何人都不能评定辩论双方之观点的对错。

我认为这个论证有很多问题。限于篇幅，这里只讨论3和5。3把评判者分成三种，漏了一种：有些评判者，可能在听完辩论之前，对所辩之论题并无倾向性立场，而是在听完辩论之后才形成自己的观点。因此，3是错误的。不可否认，有些辩题很难找到事先没有倾向性的评判者，但有很多辩题（比如“人有没有自由意志？”），跟许多人的个人利益无关，并且在听辩论之前，他们对这些辩题没有过任何思考。（注意：这个论证只是否定3，并没有声称“无倾向性立场＝无偏见”。庄子会不会说“即使你在某个问题上没有倾向性立场，也在这个问题上有偏见”，依赖于他对“偏见”的界定。）

如果3是错误的，那么庄子的论证不能成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结论5是错误的。要反驳5，我们需要新的理由。5可以有两种诠释：（5.1）参与辩论或评判的任何人都不能合理地评定辩论双方之观点的对错；（5.2）参与辩论和评判的任何人都不能100%地确定辩论双方之观点的对错。

我认为5.1是错误的。假设一场辩论有100个评判者。这100个人事先都没有倾向性立场，都不会犯推理错误，都有充分的参考资料可查，都有充足的时间和理解能力去聆听和评估辩论双方的论证，并各自独立地（没有互相影响）做出评判。假设他们评判的结果一致，认为甲方的论证成立，其观点是正确的。那么，这个评判是合理的，我们应该接受。（注意：这不是简单的“多数决”，它不等于说“如果大多数人一致认为p是正确的，那么相信p是合理的”。参见我的论文Hu, Xingming (2017). Must a Successful Argument Convert an Ideal Audience? Argumentation 31 (1):165-177.）

的确，这100个评判者最终被甲方说服，并不能说明甲方的观点一定是正确的。可能这100个人拥有的信息有限（有些重要的相关信息，可能在2000年后才能被人类获得），才接受了甲方论证的一个错误前提，从而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逻辑上我们无法排除“这100个评判者做出的评判是错误的”这个可能。但我们不能仅仅因为这个“可能”就认为那个评判是不合理的。一个类比：有可能所有人都没有腿（我们之所以误以为自己和别人有腿，是因为出现了幻觉）——逻辑上我们无法排除这个可能。但我们不能仅仅因为这个“可能”就认为我们相信自己有腿是不合理的。我们有可能没腿，也有可能有腿，但基于我们的经验，相信自己有腿，更为合理。

假设除了那100个评判者外，还有一个评判者，他事先就有倾向性立场，并且之前经常犯推理错误，所拥有的相关信息也比那100个人少很多。假设这个评判者得出的结论与那100个评判者相左。这个评判者的结论仍有可能是正确的，那100个评判者的结论仍有可能是错误的。但与这个评判者相比，那100个评判者更有可能正确。接受后者的评判，是合理的；接受前者的评判，则不合理。

庄子可能会回应说，他同意我上面说的，但他的观点是5.2，而非5.1。我承认，5.2是正确的。但5.2并不具有任何特别的威胁性。一方面，逻辑上讲，任何人都不能100%地确定任何命题的对错。如果这能在某种程度上否定（哲学）辩论的价值，那么它也在同样程度上否认了科学和数学研究的价值——毕竟没有科学家能100%地确定任何科学命题的对错。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能合理地判定——即使不能100%地确定——一些命题的对错，那么辩论和科学研究一样，不但是可行的，而且具有重要的认知意义：通过辩论或者聆听别人的辩论，我们可以获得合理的信念，避免不合理的信念。

总之，庄子论证不能成立，因为前提3是错误的，而其结论5可以有两种诠释：（5.1）参与辩论或评判的任何人都不能合理地评定辩论双方之观点的对错；（5.2）参与辩论和评判的任何人都不能100%地确定辩论双方之观点的对错。（5.1）是错误的。（5.2）虽然正确，但不具有任何特别的威胁性。

致谢：感谢张小星和王悦兄对此文的反馈。欢迎阅读周理乾和何宝申兄对本文的批评性评论（同期刊出）。如果觉得本文或他们的批评文章误解了庄子，欢迎来稿指正。

作者简介：胡星铭，南京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知识论和伦理学（包括中国哲学里的知识论与伦理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