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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别之山(下)


极早的清晨,白雾成岚,袅袅如烟。

青山白水,河滩空旷,像一片大大的月牙。

放眼四顾,无遮无挡,地上是粗粝的砂石,河水清而浅,河中央有大而洁白的卵石,河那边有几棵野桑树。

秋末凉风,吹着白雾飘向远方,河面上起了巨大的,一波一波的涟漪。

旌旗之下,三百着甲之士,围成阵列,手里各自握着长矛、短刀和臂盾,另外还有一圈无甲的士兵,押着十二尊山炮。

上官乾穿了一身金灿灿的铠甲,居中,就着盔甲箱在吃早饭,他握着一只巨大的金杯,嘴边啜着,有个亲随,捧着酒壶,随时准备给他斟酒。

他那匹漆黑的高头大马在河中央饮水,那是匹好马——远远看过去,皮毛光泽,长鬃飞扬,像是地狱里冒出来的火。

他的左右,有甲士押着两排俘虏。

左边一排俘虏很简单——就是福宝的一家四口,各自有人看押着,互相依偎着,既冷且怕,瑟瑟发抖。

右边一排俘虏有点奇怪——那是八个人,也穿着黑色斗篷,全都低着头,斗篷盖住大半张脸,都跪在地上,手被反绑在身后,几乎每个人都在哼哼唧唧。

上官乾喝口酒,嘴里咂着:“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亲随就赶紧恭维,说:“统领好文才!”

上官乾满面忧伤,站起来:“这是李白的诗!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

亲随就赶紧说:“统领好见识!”

上官乾冷得直耸肩膀:“大清早的,河边上真冷!这该来的怎么还不来呢!”

亲随就赶紧说:“统领大人放宽心,一定马上就来了。”

上官乾咕哝一句:“什么都要我亲自动手!”

上官乾站起来,他的铠甲非常重,从头到脚,严丝合缝,一步一步,地动山摇的。他向河水走,走到近处打了个响指,他的黑马就踢踏踢踏地走到身边,伸颈子蹭他。

他慢慢抚摸着马鬃毛,亲近了一会儿,从一边拎起马鞍,搭在马背上,扎紧了马肚的皮绳和马镫,又套上辔头。

侍弄马的事,一向是他亲手来。

马准备停当了,他翻身上马,回头说,“拿根绳来。”

那个亲随忙一溜小跑去拿绳子。

上官乾摇头:“长的。”

亲随又忙去拿了根很长的绳子。

上官乾翻身,上马——大家都不清楚他想干什么,也没人敢问。

“我记得,这个招数,还是铁总捕头先用的——不过还真是管用,每次都能把想招的人招出来,我今天想试试。”上官乾手指慢慢在俘虏群里移动着,最后停在二毛鼻子上,“就她吧,带过来。”

一阵尖叫,可父母的阻挡无能为力,有人拦腰抱着二毛向这边走,二毛两条腿乱踢。

她被带到上官乾身边,用力躲。

“手。”

小姑娘的双手被抓着,举起来——小姑娘长大了,近些日子生活太平,农活干得少,她有了一对纤细的、白盈盈的手腕,捏在黑黝黝的大手里,看起来清秀得像是花枝。

上官乾拎起绳头,挽了一圈,打了个漂亮的绳结。

小姑娘尽力咬着嘴唇,让自己不哭,但还是忍不住啜泣——她猜到会发生什么了,她害怕。

“可能会有点疼啊——如果疼,你要学会大声喊,只要该来的人来了,你就没事了。”上官乾好心好意地劝告着。

这时候,风筝站起来,用最大的力气向远处喊:“大师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可还是又脆,又甜。


人群都向那边看。

上官乾把手探进头盔里,拉下眼罩和面罩,又扣紧了领口和手腕的系带。

人群慢慢分开一条道。

天确实挺冷的,苏旷穿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袍子,踩着一双全是泥的破靴子,缩着脖子,揣着胳膊,顺着河边,踢里踏拉地往这边走。

两个小丫头此起彼伏地喊。

他听见了,充耳未闻。

上官乾在观察他,他在盯着上官乾。上官乾身上那件金丝盔甲,似曾相识——那是,某一天,在另一个河滩上,苗棣穿过的那具盔甲。

这盔甲他见识过,根本不是行军打仗用得着的,太笨重了,眼罩遮蔽视野,关节也远远不够灵活,他在此之前没有见过、在此之后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据他猜测,可能是银沙教专为了收服小金打造的。

上官乾和他有若干次擦身而过的机会,但一向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出手。

这一次,恐怕是势在必得。

上官乾端坐在马背上,伸了伸手,两个属下抬来了一杆方天画戟——说实在的,那东西是挺沉,看起来也比普通的方天画戟重,但也不可能有两个人抬着那么过分,有些人真是喜欢把声势搞足。

让人意外的,还有那匹马——上官乾全盔全甲,方天画戟,那匹马居然还灵活而矫健得很。

上官乾号称“恶马王”,这世上的名号都不是白来的。


上官乾很有耐性,等着苏旷走近,也等着阵列合围,火炮对准入口的方向。之后才俯身,高声问好:“苏旷,早。”

“早。”苏旷在他面前三丈处站定:“你怎么说?”

“诶!”上官乾摇摇手,盔甲果然是严丝合缝的,金铜护腕连着金丝手套,“苏旷,什么呀?就问我怎么说?该是我问你——你来,怎么个说辞?”

苏旷摇摇头:“你划道,我走就是了。”

“痛快!”上官乾把那卷绳子扔开,挥挥手,示意手下人把小姑娘带到一边去,又俯身探向前:“题外话——你说,我要就这么带你回去,你有什么想法?”

“这里你说了算。”

“不不不不不——我就这么带你回去,谅你也不服。苏旷,我早就听人说过,你是当世高手,身怀绝学,这多少年了,我一直想着会你一会。这样吧,我不以多为胜,占你便宜,你接我一招,我就放一个人。”

苏旷挺惊讶的,这人说话真光棍啊,做事怎么这样不要脸?今时此地,你还想我服你?不过,他话已经落地了,人家划了道,那就都接着。

他揣度,在上官乾面前,恐怕一招都接不下,就问清楚——

“怎么算接住了?”

“你能站着,我算你接住了。”

“我接不住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

“可他们跟这事没关系,既然我已经来了——”

“这儿你说话不算,我费了半夜的劲抓的,这会儿还困着呢,放不放要看我的心情。”

“行,怎么打?”

“远来是客,你先挑吧——拳脚,内力,兵刃,都行。”

苏旷想了想:“兵刃。”

上官乾本来一直在皮笑肉不笑,听到这两个字,“呦”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有点门道。”

苏旷一路走过来,一直在盯着那匹马看——上官乾的盔甲非常重,平时也用不到,但忽然改变了盔甲的重量,马的腾跃奔走多少会受影响。

只要受影响,总会有一些不够流畅的地方。

那他或许会有一点机会。

他没想过赢的机会,也没有想过能有杀了上官乾的机会——在这种绝顶高手面前,他基本就是刀俎上的鱼肉了,无非就是早死晚死,全尸残尸的区别。但他想试着找一找上官乾的弱点,为下一个人积累一点翻盘的可能。

他伸了伸手,射人先射马,小金直奔那匹黑马而去。

那匹黑马有些惊慌,可并没有仓皇乱跳,小金到了,上官乾的方天画戟也已经挥到了,呜——的一声破空风响,挡开了小金。

上官乾的方天画戟一舞动,苏旷真是扎扎实实吃了一惊。

他知道上官乾武功好,可没有想过,能好到这个地步。

——上护其身,下护其马,米洒不入,水泼不进。

神捕营、军中、大内都有许多高手,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是很难和真正的江湖绝顶高手一对一的。也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江湖高手太他妈闲了,从早打到晚,从小打到老,天天琢磨那点打架斗殴的事,军中和大内都是正经地方,正经人有正经事,他们通常没有这么大量的练习时间。

但上官乾,绝对是那种在打架斗殴里泡大的人。

他一起手,招式之纯熟就弥补了盔甲的不足——小金来得快,可毕竟不会飞,这附近全是空旷河滩,除了砂子就是石头,附近没有了山壁和树,小金也就没有借力腾跃、一再加速的点,此消彼长,两边几乎算得上旗鼓相当。

河滩除了平地就是水,是那种很能克制小金的地方,他应该提前做过功课了。

不过,小金这么跳来跳去的,跳个三天都没问题,他就不行了,这样挥舞着重兵器,极度耗费体力,不多时就要变招。

不等力竭,上官乾双腿一夹马腹,恶马带疾风,铁蹄直冲苏旷而来。

苏旷也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他唯一能拿出手的,或者说唯一可以算得上“一击”的,只有云缠手。

从一开始,他就强行逆转经脉,将那一股阴寒蚀骨的真气凝聚在指端。

他看不出上官乾的破绽——这个人彪悍而灵活,看起来没有破绽。

可破绽都是试出来的。

黑马冲到身边的刹那,他抬手,一股寒冰真气带着呼啸,直奔上官乾的双眼。

上官乾双臂十字交叉,挡在眼前——那股气劲撞在护腕上,带起一溜淡蓝色的鬼火。

小金也冲回苏旷身边,那匹黑马稀溜溜咆哮一声,硬转了个向。

上官乾一偏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这人喜怒形于色,嘴角有明显的不屑。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一旦靠近,进入云缠手的攻击范围,就不能上护其身,下护其马了。

可一旦靠近,苏旷也就什么都接不住。

苏旷心里苦得很——云缠手,是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连续施展两次的。

阴墟被霍盈洲的盛名带得神乎其神,想当年也确实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他并没有真的修习过。他本身的功夫和这一套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之所以不得不用这个,是因为其他都没法用。他如今是正道而行已经废阻,反道而行,又没找到法门,每次只能强行逆转那么一下,回头再逆转回去,逆转来逆转去,夹在死胡同里,两边没有出路。

可今天无论如何,非打不可。

他现学、现用、现卖,第一次试着,把霍盈洲的十三式和阴墟法门合二为一。

他体内守护丹田和心脉的真气开始自行流转,涓涓细流,万山一溪。他左腿向右迈了一步,右手斜挥着打了出去,那股阴寒之极的气劲随心而动,而且,他做了一次尝试——气劲里挟裹着小金。

这是银沙教绝学之中很有名的一招,施展出来的时候,人如鬼魅,身如飘萍,手如归鸿,招如光影,看似左实右,看似虚却实,看似东是西,看似地法天——昔年,不知高手死在这一招之下,那是霍盈洲十三式中的“东打西指”。

擦!小金掠过上官乾的左手护腕,借力一点,直奔双眼而去,趁着上官乾瞬目的刹那,而那股气劲,正撞在上官乾的右手手腕寸口脉。

上官乾是没有破绽,可这副盔甲多少有一点——盔甲开始是苗棣穿的,苗棣当时按着苏旷的脖子往水里淹,苏旷看得清清楚楚,手套和盔甲的尺寸,正好合苗棣的身。

合苗棣的身,那么,就必然不合上官乾的身。

上官乾一双猿臂,胳膊比普通人长许多。

盔甲虽然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护腕袖口这一段一定是改过的,用的材料和之前精心设计的必然不同。

夺!那股气劲弹在手腕上。

上官乾甩手,方天画戟框啷一声响,落在地上。

他左手捂着右手,大叫一声。

张嘴的刹那,面具上的口罩好像忽然松动、弹开了,小金似乎觉察出有机可趁,直奔他口中而去。

苏旷暗叫一声“不好”,可来不及了,上官乾已经闭上了嘴,一声闷哼,嘴角沁出一道鲜血。

过了一会儿,他张开嘴,吐出一颗金色的、圆溜溜的小球,又舔了舔槽牙,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吐沫。

小球在他手心里滴溜溜的乱动,不老金丹似的——刚才他那一下受伤,只不过是小金余力未消,带着金丸,伤了牙和口而已。

陷阱里还有陷阱。

盔甲能修改的,不仅仅是尺寸而已。

“我算你接了我一招。”上官乾这样愉快地说。

苏旷默然,只能点点头。


上官乾变得轻松多了,他摘掉头盔,脱掉铠甲,解下手套,随手扔得满地都是——小金不在了,苏旷不足为惧。

他左手立手刀,斜挥一记,手刀带起风雷之响,他说:“这回,我们比招数。”

今天苏旷一再大开眼界——上官乾那一记空手刀,所用的气劲,居然是极其阳刚纯正的“小雷音破”。

小雷音破传自少林七十二绝技,不算是什么复杂、高深的武学,某种意义上,是某一层境界的代名,唯一需要的,就是内力阳刚、雄浑、精纯。

这是很艰难的,内力往往也是人的精神所化——内力能够呈现出阳刚,通常是习武之人正当青年,大开大合,狂飙突进;内力呈现出雄浑,又是习武之人已在壮年,千锤百炼,波澜壮阔;而内力呈现出精纯,那是自少年的童子功至暮年的返璞归真,一再纯粹,抱元守一。

三路气劲合一,冲破年轮界限,才有小雷音破的出现,这是武学天赋极高之人才能达到的高度。

只是,一般说起来……有这种境界和修为的人,不会这么不要脸。

上官乾看起来,年纪并不算很大。

苏旷想了想——我还是托大了,就算是在当年,也未必就一定能杀得了他。

“我说过,不占你便宜。”上官乾这么说着,他手刀上施展了一次内力,仅作示威,就不再施展了,错步向前,第二记手刀不带一点气劲。

苏旷盯着他的手看——这人武功是真高明,京城第一高手是没跑了。他没有用任何花里胡哨的招式,只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手刀,硬扎硬打,硬桥硬马,咄咄逼人,流畅圆融,整个手眼身法步,全是进攻的路数,大争,大掠,大开,大夺。

说来也是奇妙——这个人,和苏旷昔年的武学路数,有许多异曲同工、不谋而合的地方。

虚招是文斗,比的是武学上的见识,就如同高手看棋谱,一劫断生死。

苏旷原地站着,看得背后直冒冷汗——他抬不了手,动不了脚,只要动,就是破绽,上官乾这种看似普通之极的招数,已经封死了他所有的、可以防御的角度。

上官乾又向前迈了一步,施展第三记手刀,这三刀一刀连一刀,首尾呼应,隐然一体贯通——苏旷被逼得摇摇晃晃,所有的路都是死路,天绝地灭,无处奔逃,看得他心头一阵阵烦恶,只想摔倒。

上官乾说过,要让他心服口服。

这人说到做到。

上官乾第四记手刀,反挥,从背后挑起一支埋伏,已成四象绝杀。

苏旷站着,指尖没抬一下——对方已经连落四子,他还一子未落,灵台深处举棋不定。他在和上官乾交战,也在和自己一生的所学,阅历和知识交战,他有迷思,有故障,有天堑未渡,灵渊深处有对照彼我,他需要和这个对手,真真正正地打一次照面。

上官乾第五记手刀——他已经越来越近了。

如果四周真有刀锋,苏旷浑身的要害全在刃口之下——这些刀锋把他架在乱刀笼子里,拆骨分肉。

上官乾是诚于刀之人——诚于刀之人,刀法之中,自露本相。此人本相真是残虐,似乎是在万千利刃里挣扎过,像一只从修罗场里逃出来的厉鬼之王。

上官乾第六刀——此人已登凌绝顶,雷霆呼啸,乌云密布,血咒祭天,召唤亡魂。上官乾开始兴奋了,他眼睛里有狂热的光,脸颊肌肉在抖,他在不能自禁地用力咀嚼着,嚼得牙齿嘎啦嘎啦响——可嘴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可能只是咀嚼刚才那一口血腥味罢了。

嗜血的魔鬼从沼泽中缓缓爬出来。

如果苏旷第七刀还是无法还手,那么,他会被处决。

苏旷开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想法由来已久,他早就想找个机会试一试。

“哈呀!”上官乾低低吼了一声,劈出了第七记手刀。

祭天的血咒被纳取了,地狱之门开启了,地火从火山之中爆发,逆转乾坤,百鬼夜行。

那一刀穿心而来——天地为炉,万物为铜,众生皆恶,我为之杀!


苏旷闭上了眼睛,定了定心神,试着施展出了剑冢中的招式——

他还记得,穹顶壁画之中的那个“他”。

“他”形容枯槁,燃烧殆尽。

“他”不是剑菩提,不是神,也不是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武道意义上的创格完人。

是所有习武之人毕生追逐的完美刹那。

苏旷记得那个动作——

“他”的手向上,十指参天,似乎可以一路伸进天穹;脚向下,似乎可以一路踏入虚空,看起来就像是一招没有完全施展开的“白鹤亮翅”,但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包含着广袤的平衡。

那种力量是流动的,也是静止的,是无穷的,也是永恒的。

似乎在飞翔,又坚实地行走在地上。

似乎什么都不是,又似乎无所不在。

那是刚刚睡醒,又像是从死地里复活。

那像是盘古从混沌之中的初生,佛祖在涅槃之后的初创。

那是十全十美之境,是寂灭之中的大光明之境,

那是北极星之下回向众生。

那是万物的归途,众生的初发,那是随心所欲的、极致的自由。

这一招,是剑菩提闭关一生的参悟,也是霍盈洲十三式武学的起手式:无中生有。

苏旷曾经试着模仿很多次——每次都像个拙劣的笑话。

武学修为越高,对至境的敬畏心越重。

越重,就越不自由。

这也就是佛家说的“识见障”,所有的阅历和见识,在成就的同时,也束缚着自己。

但这一回不同。

苏旷想,你大爷干你姥姥,我死到临头,试试怎么了?

于是他就随便试了试。

他也不知道试的结果怎么样。

他是闭着眼睛试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上官乾的第七刀“消失”了。

上官乾就在他面前,垂着手,一动不动。

——可能是那一刀被消解了,也可能是他手下留情,半路放下了刀。

两个人已经很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瞳孔之中的自己。

上官乾那种兴奋到狰狞的表情居然还停在脸上——熔岩凝固之后,依然有地狱的痕迹。

围观一众无言,多数人看不懂,少数人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知道胜负如何。

片刻寂静,只有衣袂猎猎,旌旗招展,高风萧瑟,秋水横波。

“失敬。”上官乾若无其事,点了点头,“我算你接下第二招。”

苏旷说:“好。”

上官乾没有认输。

他也没有话说。


上官乾不给他开口辩论的机会,伸出手:“请。”

这是拼内力。

苏旷把右手递了过去。

他没什么可拼的了,他只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撑着站住——站住就算接下一招,一招就是一个人。

他已经想好了,接两招,是两个小姑娘,万一能接下第三招,他就选阿秀嫂子。

不过,他想多了。

上官乾的内力,是达到小雷音破之境的内力,阳刚、雄浑,精纯。

比起他当年不遑多让,而且,但苏旷远远没有上官乾的霸道。

上官乾一搭手,毫不留情,内劲顺着手臂经脉,一路摧枯拉朽,攻城拔寨,直奔丹田,一脚就踹开了他的门户,破开了他的丹田气海。

苏旷闷哼一声,弯下腰去,摇摇欲坠,几乎跪倒在地。

他刚才只是能从上官乾的刀法里领悟到地狱,这一次,他本人直接落入地狱里。

他伤了很久,经脉也都伤损,像是久旱的河道,不仅干涸,而且狭窄,哪里经得住这样的钱塘怒潮,汪洋恣睢?

丹田是气海,是家园,他自幼年学武之日起,家园就未曾被这样烧杀抢掠过,但上官乾肆意纵火,余兴不消,一波横冲直闯之后,那股带着火和刀的气劲再度撞破膻中血海,直攻心脉。

似乎是一场烧毁天庭的烈火,似乎是一次涸泽地裂的大旱,似乎是沸腾的铜汁往血脉里灌,似乎是一匹带刀的烈马在五脏六腑之间横冲直撞。

一口血,顺着喉咙往上狂涌,苏旷死死咬着牙,闭着嘴,鲜血从鼻子里汩汩冒出来。

那股气劲冲过心脉,奔袭脑海,恶气直冲七窍。

上官乾忽然开口,问:“对了,你接我两招,放哪两个人走?”

苏旷咬着牙,开不了口,他目光示意,看了两个丫头一眼。

上官乾摇头:“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没点人,都带回去了?”

这是逼他开口。

苏旷张嘴,一个“两”字没说出来,

后脑砰的一声响,好像有血管炸了一样,那股内劲席卷全身,在他体内居然运转了一周天。上官乾一抖手,他眼前一片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发软,跪了下去。

上官乾松开了手,放他一条生路。

他像张人皮,瘫倒在地,蜷缩着,四肢微微痉挛,眼底,耳朵,鼻子,嘴巴,七窍全在流血,嘴里开始冒带血的泡泡。

战斗结束了。

风也停了。

天上的大风筝啪啦一下掉下来,带着那颗人头,咕噜噜滚。

风筝小步跑过去,抱着人头在怀里,紧紧的,像是个噩梦里的小女孩抱着她的玩偶娃娃。



上官乾是个干净、利落、考究的人。

他嫌河水不干净,早早叫属下准备了山泉水,烧得烫烫的,这会儿用铜盆呈上来,解开领口和袖口的系带,拿一条洁白的手巾擦洗额头和脖子上的微汗。

这场战斗对他来说毫不费力,似乎只是每天清晨的早锻炼而已。

他的亲随也很勤快,跑前跑后,收拾了满地的盔甲,好好码放到盔甲箱子里,又为他找了一双柔软、舒服的新布鞋,温了一杯热热的姜汁女儿红,让他“去去寒气”。

然后他坐在他的盔甲箱子上,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


一个角落里,几个手下在拿着锯子,咯吱咯吱地锯一块木板——他们在做一辆新的囚车,好把地上那个人带回京城去。

他们很少做这种事,经验稍显不足,以前抓个人,随便塞在哪里,带回去就好了。但这一次,上官乾特地吩咐——囚车就是囚车,他要显眼的,要神捕营那些人,一眼就能看清楚的。

木板锯好了,改成叮叮当当砸钉子。


上官乾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睛。

今天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山里秋色正好。

他远远地看自己的战利品——苏旷像条没死透的鱼,趴在河滩上,时不时地抽动一下手臂和肩膀。

时候差不多了,上官乾招招手手,“泼醒他,带他过来。”

一桶河水浇在头上,秋末的河水冷极了,彻骨奇寒,带着死去水草的腥气,洗掉脸上的血污,苏旷打了个激灵,一阵寒战,睁开眼睛。

他左右看了看,大约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眼光从人群里扫过,看见那两个小姑娘——忽然之间,怒不可遏。

上官乾并没有准备放人,只是想看他的武功而已!

两个人把他架起来,往上官乾那里拖。

他的身体很软,头也很软,整个身子挂在别人手上,腿拖在砂石地里。

他到上官乾面前了,被拎起来,拽着脑袋,踹跪着。

上官乾坐着,亲随给他做了第二杯姜汁女儿红,滚烫的。他手里转着金杯,微醺,开心得不得了,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苏旷。

“我对你有点失望。”上官乾搁下杯子,站起来,“人言不可尽信哪,你也不过如此。”

苏旷紧紧闭着嘴。

“我问话要回话!这是规矩,懂不懂?”

那个亲随抽了他一记耳光。

“我还听人说——就凭你,想要我的人头?”

苏旷心里一惊——听谁说的?这话他只跟步踵武的夫人说过。

他依旧闭着嘴——他不愿意再跟这种人打交道了。

那个亲随又抽了他一耳光。

上官乾脸颊消瘦,眼睛深而锐利,苏旷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他不在乎,微微一笑:“我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是我千里迢迢,特地从京城带来的,你看看,认不认识,喜不喜欢?”

不用他吩咐,亲随一溜小跑,去盔甲箱子那边,拿了个东西来,双手举着,沉甸甸的,老大不小的。

苏旷转头看——那是一只紫金蝎子,打造得很精巧,很长,很瘦,栩栩如生,全部展开,从双螯到尾部倒钩将近五尺,背部是金色的古铜,双螯、倒钩和四只步足全是紫红色的、残月月牙一样的钩子,好像在药里熬炼过。

苏旷倒抽一口冷气——他不认识这个东西,但听说过,在神捕营少年们的传说里,那个挂在风雨校场大旗杆上变成白骨的叛徒,就是被这样的刑具,一路押解回京城的。

那些钩子是骨中钩,按照人体骨骼的结构打造的,特别那个尾钩,是用来刺穿下颚的,如果需要,也可以顺便刺穿舌头——像吊起来的鲤鱼,鱼钩从下巴穿进去,从嘴里反出来。

他又转眼向上官乾——上官乾的笑容里有森森玩味。

“收拾他,然后带走。”上官乾啜了口热酒。

硕大的蝎子,像活的一样,大螯、口须、步足和尾钩都会动,似乎正要择人而噬。

苏旷不自觉地往后缩——身后两个人立即反拧住他的胳膊,踩住他的小腿,有个人过来帮忙,把他的上衣剥了下来。

一个人拎着他,往起站,没等站起来,提膝盖撞在他小腹上——他往前蜷缩,背脊很自然地弓起来。

他的脊背早就没法看了,像是已经被剥过一次皮,刚才被上官乾的内力熬炼过,所有的伤痕都充着血,像是无数道小蛇在皮肤下面游弋着。腰间是致命的伤——腰右侧凹下去一大块肌肉,甚至隔着薄薄一层肉,看得出皮下滚动的腰椎骨节。

一只手,很快地在他脊椎上按了几下,找好骨节之间的缝隙。

那只紫金蝎子是头冲下的,四对步足长长的,精铜打造,一只一只刺入脊椎一节一节的骨缝里,尺寸分毫不错,之后机关闭合,咔哒一声锁死了。

然后他被拽起来,勒着脖子往后,另一只手在胸膛上按了按,找准了最下端的那根肋骨,一对大螯从胸腹之间剜进去,穿透过去,环住肋骨,也锁死了。

那东西是泡过药的,并没有流多少血。

这是押解的刑具——犯人在囚车里,没法躺着,没法靠着,没法蜷着,就只能那么直挺挺的跪着。

他们还有一千多里的归途,步步跋涉,翻山过河。

——直到他和铁敖的尸体一起被送回神捕营。

——或者说,直到他被挂在风雨校场的大旗杆上。


上官乾左手捏着下巴,饶有兴趣,等着看他的反应。

苏旷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刺进骨头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上官乾的小臂上——上官乾的袖口卷起来了,露出小臂很大一片刺青纹身,红红黑黑的,精致而吊诡,看得出来,那是一条蟒蛇,或者随便什么别的长蛇,有好几个头,每个头都不一样,有张着血盆大口的,有吐着信子的,有变成蛇骷髅的,有嘴里叼着人的,苏旷目光数了数……没数清楚,凭感觉,是七个头到九个头。

他隐隐记得,“九头蛟”这个纹身,在某个卷宗上出现过。

依然是犀利、甚至还在进攻的目光。

这目光让上官乾隐隐作怒。

那个亲随看着主上眼色,伸手,猛拽了一把蝎子的大螯。

苏旷痛得猛弯腰,然后背后那些钩子差点拆开了他的脊柱。

他一口气抽不上来,胳膊被反拧在背后,浑身都在抽搐。

他还是闭着嘴,低着头,一声都没吭。


上官乾笑笑,招招手,指了指风筝:“带她过来。”

苏旷猛抬头,眼珠子里有熊熊怒火。

风筝被人牵着手,走过来。

她还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装束——短衣短裤,赤着脚,松着一边的小辫子,脸上脏乎乎的,也很像刚在河边玩回来的小孩子。

她还是抱着那颗人头——花白的,双目紧闭的,肤色淤血暗红,创口整齐。

她看见苏旷,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上官乾弯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和颜悦色的,“你叫风筝?”

风筝点点头。

“这个人,是你爹爹?”

风筝又点点头。

“这个人,是你大师兄?”

风筝还点点头。

“那铁敖就是你师父了?”

风筝依旧点点头。

“风筝啊,你知不知道,你师父是做什么的?”

风筝轻声说:“抓坏人的。”

上官乾指指苏旷:“那他是坏人吗?”

风筝摇摇头,转过脸,她有双黑水银一样灵动的眼睛,声音清脆,小小的,可并不害怕:“不是,你是。”

上官乾摸摸她的小辫儿:“风筝,我很喜欢你。”

苏旷浑身肌肉都在绷紧。

上官乾又摸摸她的脸蛋:“我陪你玩好不好?”

风筝紧紧搂着人头,慢慢点头:“好。”

上官乾伸手把她抱起来了:“那我们走喽,我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风筝从他背后看着苏旷,还抱着人头,轻轻喊:“大师兄……”


“上官乾——”苏旷快疯了,他忍无可忍,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劲,挣扎着就往起站,甩着胳膊,想甩掉一直按着他的人,追过去。

上官乾回头,微微一笑。

有人死死摁着他,有人拧他的手臂,有人踹他的小腿,有人用刀背胡乱抽他的头,纷乱之中,那个亲随伸手又狠狠拽了一下蝎子尾巴——他痉挛成一团,在地上蹭着石头滚,张着嘴,喘着粗气,消停了。

“你喊我有事?”上官乾在等他。

苏旷抬不起头,脸贴在砂砾地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给我站住!你有种就现在弄死我,不然的话,只要回京城,不一定咱俩谁先成骨头渣子。”

上官乾哈哈大笑,他没见过这份上还敢放狠话的人:“你凭什么?”

苏旷躺在地上,闭了闭眼睛,一句一抽冷气,但也很平静:“你带着三百御林军呢,你当他们都是瞎子吗?你干这么不要脸的事,你猜他们怎么想你?上官乾啊,我问你,什么叫御林军?你不懂,我教你,御林军是保卫京畿的带甲之士,是天子身边的铜墙铁壁,是国之栋梁,不是你的家奴。你炮是哪儿来的?巡检司的,对不对?巡检司是干什么的?你不懂我教你,是保护一方百姓平安,缉盗拿匪的。这些人,都是吃朝廷俸禄的,你带着他们搜山放炮,绑男人,抓女人,抢孩子,砍老人脑袋往天上挂,这叫什么?叫陷君于不义,陷将士于不忠,陷地方于不仁,于自己而无信。这是什么罪名你懂不懂?你没学过律令,我教你——这叫十恶不赦,如同谋反。”

上官乾脸色一变——这厮真是坏!死到临头,当众就挑拨起来。

他听见最后四个字,脸颊的肌肉抽动起来,放下风筝,大步走到苏旷面前,踢了一脚苏旷的嘴:“你废话太多了!”

苏旷只能看见他的新鞋,青缎鞋面,软底,雪白的鞋帮。

苏旷压根不管他:“诶,上官乾,是你胆子太大了吧,你就这么押我回去?哈哈,哈哈!你以为满朝文武都死绝了吗?你以为当今天子容得下你吗?你以为这个天下跟你姓上官了吗?”

上官乾脸色又变,上前一步,脚尖踩在他喉咙上,足尖碾着他的喉结。

欲待发力,又停止。

“这就对了,现在弄死我,免得后患无穷。”苏旷转过脸,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嘲笑,“被我猜准了,是不是?你他妈根本没带兵令,根本不知道我犯了什么事!你从头到尾都在唬我!”

上官乾的眼睛里,有凶狠处决的光。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示意亲随:“让他闭嘴。”

亲随明白,带人一拥而上,把苏旷拎起来,架住,膝盖顶着他背后的蝎子,拽住脑袋,用力往下猛地一拗,这力度太大,苏旷的脖子向后反折过去,下巴对着天,露出了整个咽喉和下颚。

天旋地转。

两个人拧着他的胳膊,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他的下颌骨被捏住了,掰开。

亲随伸手去拿蝎子的尾钩。

——他话太多了。

——以后不用再开口了。

不甘心,实在不甘心,苏旷胸腔里满是怒火,肺快炸了,这些日子来,这些年来,这一段幽暗长路,真是压抑连着压抑,愤懑跟着愤懑,忍不得,吐不得,伸展不得,发作不得,左冲右突,居然就是挣扎不出这道天罗地网,无物之阵。想平生英雄,今日末路,人刀双残,存殁两欺!

他下颌被捏着,说不了话,喉咙里爆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悲怒长吼,叫得真是死不瞑目,魂魄里都是不服。


他在这里垂死挣扎。

半空之中,也有个人在应和:“谁敢!”

那人离得还很远,至少在百丈开外,但声音极其清冽沉着,清清楚楚地传到所有人耳朵里。

众人一起抬头——那人是从左手边、河对岸的山崖上“飘”过来的,他双手抓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鸟不是鸟、帐篷不像帐篷的巨大“风筝”。

那东西做得太仓促,压根不算个物件,本来也不能飞,勉强用它降一降坠速,那人在天上摇摇摆摆,全靠本身的力量维持平衡。

那人到了半山,嫌“飘”得太慢,双手一分,那东西裂成两半,他各执一半,身形急速坠落,脚尖在一棵桑树柔枝上一点,在这样的急坠变速之中找准落点——树枝上下摆动,卸去五分坠力。

他一落地,身形改为横掠,像只大水鸟,点着几块露出水面的大卵石,就凌空飞跃过河而来,右手的半方物件卷一卷——是根带着大旗和破布的竹骨,发出一声破空龙吟,直掷向那个手拿尾钩的亲随。

太远了,实在太远了,他隔着一条河,人又在半空,竹骨射到了亲随手边,劲力已是强弩之末,但还是有股极凌厉的气势,逼着他后退一步。

这一串动作,快得如同鬼魅,一气呵成。

那人的身法之精妙,内力之深厚,动作之精准,招式之随心所欲,都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一落到人群里,炮就没法用了。

离得近了,众人看见这人衣着样貌——他穿着身朴素黑衣,随便搭了个灰布坎肩,撕烂了很大一条口子,两块破布蝴蝶翅膀一样在风里招,裤脚全都被勾烂了,赤足穿一双方口布鞋,显然是赶了急路的样子。

他脸上有些胖,身上也有些发福,满面风尘之色,但还是看得出一双剑眉,颧骨清奇,嘴角如铁,眼里有群山之巅的影子。

他几个起落,到了河这岸,脚一落定,左手的竹骨也掷了出去,直奔上官乾面门。

这一掷,竹骨带着破布,猎猎作响,有九天风雷之声,江海震怒之势,上官乾急忙侧身,一手拍开——仓促之间,他用的是右手,右腕带伤,力道不足,差点被那股劲道带倒,蹬蹬蹬连退三步。

上官乾后退之时,脚步不乱,滴溜溜转身,从身边士卒手里抢了一面盾牌,那人也随手抢了一根长矛,这一回,长矛在他手里掂一掂,运足力道,长矛化龙,天开云破,第三次掷了出去。只听铮地一声响,半个天空都是嗡嗡柔柔声,似乎冥冥之中,有山神河灵,拨动了横绝天地间的一根徵羽琴弦。

夺!

长矛夹风,钉进盾牌,撕裂了一层牛皮,击碎了一层硬木,破盾而入,竟然还有余威,向前急突半尺,刺进上官乾的左肩。

上官乾大叫一声,拔掉矛尖,他左肩右腕都有伤,知道今日绝非此人对手,毫不犹豫,拔腿就跑。

那人也不管上官乾,转身向苏旷走。

他没有出手,可扣着苏旷的两个人悄悄松了手,退后。

亲随也躲进人群之中。

苏旷滚在地上,浑身都在抽搐扭动。

那人半扶半抱,扶苏旷起来盘腿坐在地上,皱眉,伸手,一只手抵在他后心,递了一股内力过去,另一只手小心地探了探,很轻很轻,想解开那具蝎子。

苏旷摇头,咬牙推开他手:“别管我了……小金在他手里……抢回来……”

“也好。”那人站起来,“要不要我替你杀了他?”

苏旷睁眼,望了那人一眼,点了点头。


上官乾已经跑得很远了,他翻身上马,烈马顺着河滩,向下游狂奔。

那人双臂一展,凌空追了上去。

他像一只大鹏鸟,起落极快,要以一身惊世骇俗的轻功,追一匹万里挑一的宝马。

他越追越近。

上官乾回头,把带着小金的金丹直扔向那人面门。

那人抄在手里,身法毫无凝滞。

上官乾扔了身上所有能扔的东西

那人一一抄在手里,随手塞进怀中。

上官乾无奈,回头一记手刀。

轰然一响,正是小雷音破。

那人冷笑一声,他人在半空之中,也不做借力,拧身,抬手也是一记手刀,掌风之中,隐隐有佛家狮吼之音。

这回连苏旷都看傻了——这是已入化境的小雷音破,距离罗汉金身的大雷音破只有一步之遥。

此人的身手,委实是不折不扣的当世第一。

两股气劲在空中一撞,上官乾的身体跌飞出去。

但他摔得也很有预备——就地一滚,还是拔腿就跑。

一声嘶溜咆哮。

那匹黑马冲过来,四题腾跃,撕咬向那个人。

这真是一匹快马——

那是黑色的旋风,地狱的怒火。

也是巨大的、横冲直闯的力道。

那人冷冷喝一声来得好,双手一错,轻飘飘一掌拍了出去,也不找什么马颈之类的软肋,就直接拍在马头迎面骨上——那也是骨头最硬的地方。

又一声稀溜溜的咆哮,那匹黑马翻在水里,掀起很大的浪花。

这马真是神品,骨头硬得很,竟然接了这一掌,扬着蹄子又翻身起来。

它已经伤了,但还是一口叼住了那个人的袖子。

竟然是拼死也要护着主人。

上官乾已经跑过河滩转弯处——那人一阵犹豫,再追,苏旷这边没人照看了。

他略踟蹰,摇摇头,一手拽着马缰绳,一手按在马腰上,向下用力一按,那马扬着脖子,吸溜咆哮,蹬踏挣搓。

“好畜生!”那人又喝一声,手上加了三分力气。

那马呜鸣一声,吃痛服软,被他强行牵了过来。


现在,河滩边,和山谷里是一样的场面了——群龙无首,众人不知所措。

领头的跑得太快了。

话都没留一句。

兵随将令草随风,他们不知道该干什么。

沈南枝和夜哭郎君从山崖另一边绕过来,从上游,顺着河滩往这边跑。

那人逆流而上,牵着黑马回来了。

人群乱纷纷的,都有败北之心——首领跑了,马也落在敌人手里。

那人冷喝一声:“还不走!”

他也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声音里有一种九天之上的倨傲和威严。

人群如梦初醒,纷纷撤退。

河滩上乱成一片。

来不及带走的炮、旌旗、盔甲、盔甲箱子、落地的风筝,和风筝上挂着的……人头。

两个小丫头在抱着哭。

大人们安慰孩子,可大人们也瑟瑟发抖。

夜哭郎君在对付那只蝎子,沈南枝去解开俘虏们。

俘虏有点多——除了王家四口,还有八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

那八个人一直很老实,挤在一起跪着,反绑着,大气不敢出一声,站起来才发现,有个人已经尿了一滩,不停地跟同伴解释不是吓的,是本来就憋不住了。

他们在砂石地上跪久了,膝盖麻,手也麻,一时还走动不了。

只有一个人,坚持着,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走到苏旷面前。

他犹豫了一下,这个自我介绍的时机不太好,但没有更好的时机了,他还是鼓起勇气打了招呼:“苏旷,那个,你好……我叫吕颂……是快马堂的少当家,今年二十岁了……”

夜哭郎君刚刚找到机关的暗卡,钩子卡在骨头缝里,一个人不好办,他招呼沈南枝,“沈姑娘来搭把手——小苏,你忍一忍。”

那人就扶着苏旷,抱住他的肩膀。

吕颂自己也觉得特别不合适,可还是坚持继续说:“我……那个仰慕你很多年……真的!我跟过你好多场比武,不过从来没跟上!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想见你一面,花了好多钱,好多银子,但从没见到你真人……”

苏旷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回答不了他,心说全是屁话,你要干嘛,要我给你签个名吗?

吕颂说着说着,自己泪流满面,先是抽泣,然后嚎啕大哭:“苏旷,我对不起你!我是被上官统领抓住了,我是不得已的!真不得已!他绑着我们,挨个打,还说,再附逆,就连快马堂一起剿灭了!要是我自己,我死都不这么干!可我是快马堂的少当家,他们是被我逼着进山的!我带他们出来,就一定要带他们回去!所以……你……你放心,我回去之后,会给你个交代。”

步足从骨头缝里抽出来了,他们准备对付大螯。

苏旷摆摆手,让他们先停,看向吕颂:“你们先等一等,我没听清楚,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

吕颂单膝跪下,很诚实:“是我带上官乾来找你的。”

苏旷不太信:“你?你知道我在哪儿?”

吕颂点头:“知道,但具体位置不太清楚,可我知道肯定是这附近没错——沈姑娘让我在信阳换车,又让我在那边河滩外面等你们,我就查地图,觉得你们是在这一片了,我又检查了……沈姑娘的单子,她要我准备糖炒栗子的糖……我,我就嗯跟进山了,然后到处找栗子林,那两天,我不吃不睡,到处找,到处找……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找到不少栗子皮,再然后,我就碰到上官乾了,他们也在山里转悠,也在找你们……又然后,我就没挺住招供了……我们就一起找栗子皮……一路到山脚下,然后……上官乾就看见了那个红蓝令箭……”

沈南枝也很吃惊,啊了一声。

百密一疏——可她真是做梦想不到快马堂会有人这么行事。

苏旷摇摇头,不敢置信,自己居然会因为这个愣头青,落进上官乾手里:“这是他妈多无聊才能干出来的事!你叫什么来着?吕颂?我招你惹你了?你图什么?”

“我想找你学刀!”

“去你大爷的!”

“真的!他们几个都跟我说……说你是当世刀法第一名家!要是连你都教不了我,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教我了!”吕颂激动起来,“我练刀十年!练刀十年!没有长进!苏旷……我做梦都在找你!我对不起你!可我真想跟你学刀!我看见你……我难过的不行,一直在哭……你放心,我会给你个交代!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听到“刀法名家”四个字,苏旷眼光黯淡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苦笑一声:“行了,你走吧,不用给我什么交代,没你事了。”

吕颂站起来,往后退,可还磨磨蹭蹭的。

他几个手下都来拉他:“少当家的,快走吧……走吧走吧,咱还等什么呀……”

沈南枝慢慢把一只大螯抽出来,肌肉留下一个深深的血洞。

她手边没药,想扯块衣襟。

吕颂还站着,摸了个手帕,试着递过来。

苏旷那个烦啊:“你还站着干什么!”

吕颂吞吞吐吐:“我说了呀……我想……跟你学刀……”

“去你大爷的!”苏旷快跳起来了,“你他妈没完了是吗?滚!现在就滚,我不想再看见你——还有,我也不是什么刀法第一名家,他们哄你玩呢,你找错人了!”

那个人抱着苏旷的肩膀,按着他重新坐好,悠悠开口:“诶,苏旷,你未免也太谦虚了,当世刀法第一名家,你有什么当不起的?我又不练刀。”

吕颂本来都被拽着后退了,眼睛一下就亮了。

另一只大螯也取出来了。

夜哭郎君脱下外衣,给他披上。

“哦,沈姑娘,你们原先准备去哪里?我护送你们一程。”那人问了声沈南枝,又扶着苏旷站起来,柔声劝慰,“苏旷,你忧思太重,这段日子波折也太多,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好好调养身体。至于武学,不必操之过急,也不必灰心丧气,天无绝人之路,这是你跟我说过的话——再说,真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还可以教你。”

“你教我?”苏旷哈的一声笑出声来:“丁桀,你好狂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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