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白泥坑，深圳的菜篮子。它位于深圳市中部的最北端，与东莞接壤。和深圳其他地方一样，白泥坑有工业区、商业街、洗脚城、KTV、出租屋，还有本地土著、打工仔、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自从海吉星国际农产品批发市场选址落户龙岗区平湖街道白泥坑，这里就成深圳最大的农产品聚散地，逐渐成了深港两地菜篮子中心。
海吉星西瓜档。45厘米摄
白泥坑的制造业已搬走大半，现在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家工厂。来自全国乃至全球的蔬菜、水果、冷冻、肉禽类，还有米面粮油等各类农产品在这里聚散。围绕着海吉星国际农产品批发市场，白泥坑形成了供港、超市供应、生鲜电子商务、社区生鲜连锁店配送、主题餐厅中央配送厨房等生鲜农产品食材产业链，是全国各地蔬果销往深港两地的中转站。这个行业不需要技术，只要有力气，能吃苦，能熬夜。
白泥坑村的东边是雁田湖，从水龙路出发，踩单车十五分钟可到东莞凤岗的长表村。作为东深供水工程的一大枢纽水库，雁田湖景色不错，在长表村看平湖落日还是很美的。从雁田湖流出的东深供水河自东向西将白泥坑村分为两半。1960年代为了香港供水问题，人工开挖了这条供水运河，她见证了时代的变迁。如今，河边保护水源的基石还在，而这条河完成了它所承载的历史使命，沦落成了一条污水沟。
雁田湖日落。程世坚摄
G15、G25、G46、S27、S28高速公路在此相汇，厦深高铁和广九线铁路从旁穿过，它们团团围住了白泥坑，使这个村庄仿佛与世隔绝，孤悬在深圳之外。正因如此，夜晚少了灯光的污染，白泥坑的月亮比深圳其他地方的显得分外明亮。没有汽车打搅的夜晚，还能听到从远处荔枝林里传来的鸡啼声。
白银路算是白泥坑的商业中心，路不长，两三百米。道路两边的店铺有卖服装、百货、小家电、箱包、手机等等的，还有发廊、糖水店和一家小型超市。这家超市原来叫宜佳，重新装修后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福伴。曾有一个精神异常的流浪汉连续好几天在这条路上转圈。白银路的尽头是村委办公楼和文体活动中心。
海吉星卸货台。45厘米摄
横东岭路上有一个横跨在路上的海星建筑，这是海吉星的LOGO建筑。从这里转到东泰路，就到了海吉星市场。海吉星市场分四个区：冻品区、蔬菜区、水果区、干货区，干货区在水果区的楼上。每个区又根据商品类别属性不同又有细分，例如水果分南果和北果，蔬菜分根茎类、瓜果类、叶菜类、菌菇类。各个区的开档营业时间各不相同，冻品和干货一般是早上八九点开始营业，到晚上七八点钟收档；水果在凌晨三四点钟开档，到下午六七点钟；蔬菜大概分两个时间段，经营省内本地菜批发的要在晚上九点后才开始营业，而做外省菜批发的一般在下午一点左右开档。做水果蔬菜批发的大部分是潮汕海陆丰一带的人。市场上的工人，出力不同，工资也不同，在三千到七千之间。干货区相对轻松干净，工资最低。工资最高的是水果区的西瓜甘蔗档口，工资一般在六千以上，因为这块最辛苦，还要会挑西瓜。市场上最辛苦是那些专门从事装卸的工人，由经纪人组成一个装卸队揽活做，收入依卸货的多少来计算，这群人的年纪在四十到五十五岁之间，很少有低于四十岁的人。他们全年无休在这里忙碌。
海吉星入口。45厘米摄
村里面的厂房，工厂搬走后，都被做供港菜、连锁餐饮、超市果蔬配送、生鲜电商等公司租下来了，有的被改造成了冷库做储存服务，做供港菜的老板也基本上是潮汕海陆丰一带的人。供港菜都是白天上班，深圳市内配送的基本上都是夜班。从事这个行业的工人基本上一个月只有一天休息，上班时间在八至十二个小时之间，月薪一般在四千左右，不管吃住。为了增加收入，肯吃苦的人会做两份工，两份工的时间十六七个小时，一个月的收入有七千左右。
休息的搬运工。45厘米摄
这里工作辛苦，与工厂相比较薪资也偏低。也不存在买社保什么的，都属于临时用工性质。你说不干就可以不干了，最多提前一个星期打招呼，老板没生意了叫你走人就走人，结算工资都比较爽快。这一点，比起在工厂辞工求爷爷告奶奶地找各级领导签字下来，还要煎熬地再做一个月要好很多。还有的工厂以生产忙为由不让你辞工，被逼的你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只有撇了工资裸辞。所以习惯了这行的人，都不愿意进厂。这里也没有工厂那些条条框框，虽然工资低，但很多人在一个地方一做就是几年，老板也喜欢用熟人，有的人有事辞工回家处理完事情又会回来。相对工厂来说，人员还是比较稳定的。
因为大多数档口和加工配送工场都不提供吃住，在白泥坑租房很困难，而且房租不便宜，一个小小的单间最低的也要六百一个月，瓦房也要四百块钱一间。本地房东自己打理的房子，基本上不对广东省以外的个人出租，只租给本省人和在白泥坑做生意的人，最大限度只租给会讲粤语的广西人。前年在一家冻品电商公司工作，老板叫我去找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做宿舍。我找了一个多星期。每天一拔通电话，对方一听到我说普通话直接就把我拒绝了。深圳的口号是，来了就是深圳人。但是这里的房东和它的环境一样封闭。
水果档。45厘米摄
白泥坑的快餐也不便宜，在海吉星边上的快餐店，一份自选快餐最便宜的也要十三块钱。白泥坑市场边上的相对便宜些，最低十块一份。最便宜是在麻布路上一对湖南老夫妻经营的现炒快餐店，素的六块一份，荦菜十块一份。看他们清洗的菜，都是各个加工场分级挑选扔掉的。以我的生鲜挑选分级的从业经验来看，这些菜应该是他们捡来的或是以很低价格从某个加工场买来的。说到捡菜，每天一大早都有人在海吉星捡菜，也有人大半夜的在各加工厂门口垃圾桶里翻找摘选后还可以吃的菜。
白泥坑有两个公园，是人们休闲去处。两个公园都很小，相比较大的那个，人们叫大公园，较小的则叫小公园。小公园没什么人去。大公园在莲塘小区后面，是一个消防主题公园，早晚都有人，跑步的跳广场舞的练太极的打篮球的都有。这里是白泥坑人平常休闲最常来的地方。
水果档。45厘米摄
良白路往良安田方向的右边，明辉厂的正对面，设有一个车辆进出取刷卡的收费岗亭，从这里进去的这条路叫远丰路，这条路不长，只有一两百米，终点是远丰工业区，下一个坡再上个坡就到了。从收费岗亭往里走约六七十米就是JN冷库，再往前走约二三十米，在JN冷库的围墙根有一个小商店，还有一个三角小院。三角小院是由一排铁皮房和两排砖房组成，砖房的房顶也是铁皮。小院里面有十一个单间，朝远丰路这面还有四间，一共是十五间，每间约十来个平方，共用一个水龙头，一间兼作冲凉用的厕所。所谓的厕所，用几块铁皮搭在JN冷库墙根的排水沟上，要方便时直拉在沟里。排泄物由上面水沟上游排下来的水冲走，晴天上游水少，排泄物几天都冲不走。碰上暴雨天，上游水量太大，水会便会漫到房间里来。小店老板娘是这十五间房的二手房东。小院边上有几棵大树，虽然是铁皮房，倒也不热，只是阴雨天潮湿，房间里面一股霉味。
2016年4月底，离开白泥坑五个月后，我又回到了白泥坑，没有落脚处，白泥坑的出租房又紧俏，短时间内租不到房，听人说这里有房间出租，便找到小店老板娘，老板娘说两百块钱一个月，包水，电用多少算多少，不要押金。我交了房租拎着包住了进来。JN冷库的制冷工作机组就在小院旁边的围墙里面，一天二十四小时轰响着，最初几天，我根本就睡不着，后来慢慢地，我也能在这轰鸣声中安然入睡了。
小院入口第一间房住了一个广西女人，比我早进来半个月，在沿河路上一家供超市的农产品公司上班，做蔬菜精包装，上夜班，我住进来好几天后才见过她。广西女人的隔壁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每天开着门，躺在床上玩手机，房间里有冰箱、衣柜和电视，小小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几天后房门锁着，无人进出。又过了几天，有一对夫妻来搬家，这个房间空了下来，广西女人换房搬了进来。我的隔壁是对四川夫妻，五十岁左右，在这个小院里住了三年多了，我已忘了他们具体做什么工作。正对门是一个湖南兄弟，年龄和我差不多大，在这个小院里也住了一年多了，在一家供应超市蔬菜的公司上夜班送货，厂里包吃住，为了方便老婆周末放假过来，就租了这间房。他的隔壁是一对湖北咸宁夫妻，夫妻俩四十多岁，男人瘦瘦的，女人肥壮。这对夫妻是这个小院里的老租客，这个小院刚建起来就租住进来了，他们这一住就是十八年，他们说十八年前这个小院的房租是五十块钱一个月。我刚住进来不久的一天，下很大的雨，我下班回来才走进小院，我隔壁的四川大哥对我说，快点看下你的房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今天下这么大雨，房间进水了。我打开房间一看，一地黄泥，行李箱也被水浸了，衣服染上了黄泥。这之后，房间又被水浸了多次。
程世坚原来租住的三角小院，现铁皮屋已拆，墙根下有一条污水渠就是原来的厕所。程世坚摄
JN冷库的前身是一家螺丝厂，咸宁佬以前在这里打过工，后来厂子倒闭了，他又在远丰工业区里找了一个做供港菜加工的工作，三千九百块钱一个月。每月有两天休息，包吃住，但家人在这里，他也没有住进宿舍。为了节约，他每餐在食堂打一大盆饭回来和一家人吃。他老婆在明辉上班，厂里不管吃，下班回来吃他打回来的饭。他们住进来的第二年，第二个儿子在这个小院出生了，跟着他们在这里长大，又在这里上学。如今二儿子上了高中，住校，周末回来，瘦瘦的，有一米七左右的个子，比他爸还高，样子像他爸。大儿子比小儿子大三岁，已经在上大学，断奶后就一直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女人说，我家老大身体好，也很独立，做饭洗衣服这些家务事都会做，跟着他们爷爷奶奶从小都没让我们操心过。老二从小多病，断奶后曾送回去给他爷爷奶奶带，回到家还没有一个月就生病了，在家里病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治好，把我们一家人吓死了，后来我回去把他接到深圳来治好的，从那起，我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一天下午，下大雨，小伙子帮这个院子里所有租客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我下班回来，去他们家拿衣服，湖北夫妇热情地留我坐，一家三人再加一个老乡和我，我们坐在逼仄的空间聊天。
路过白泥坑的火车。程世坚摄
入住第十八天，小店老板娘说这里要拆了，叫我们尽快搬家。白泥坑的出租房需求量大，房源紧张。小院里的人见面讨论的就是找房子的事情。最先找到房子的是咸宁大哥，也是铁皮房。湖南兄弟打听到位置，也去那里找。咸宁大哥看好了房子，还没交租金，结果他看好的房子被湖南兄弟从房东那给租走了。咸宁大哥和湖南兄弟为这事差点打起来了。咸宁夫妇也相互吵了一架。湖南兄弟最先搬走。过两天，咸宁大哥在熟人的帮助下又找了一间房。他对我说，你没找到房可以先去我宿舍住几天，我在宿舍里有个床位。我怕给他添事，谢绝了他的好意，但对他的善意依然感怀至今。
我在三角小院正好住了一个月。后来三角小院拆了，建起了一层楼的平房，面积百来平方，属违建。刚建起来就被挖机强拆了，这一层楼拆了又建，反复好几次，折腾了一年多才建好。
海吉星内部通道，下雨中。45厘米摄
L厂是在白泥坑历史悠久的厂，高墙大院，两米多高的围墙上还安装了一圈铁丝网。一个曾在这个厂工作的同事说，这家厂在白泥坑还算不错，我来到白泥坑两年多，也极少看到这家厂招工。我每天都要从厂门口路过几次。前些天，看到一个头发苍白的老人抱着她儿子的遗像和一群亲友堵在厂门口。门口地上撒满了纸钱，围墙上贴着用白纸，写着“辛苦打工十余载换回拒儿”，我看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来来往往的人都很匆忙，没有人围观，我也只是匆匆地路过瞥了一眼，也没有停留。傍晚路过时，看到保安在打扫冲洗地上的纸钱，一个人在和这个保安聊，我从他们身边路过时，听到保安说，他是下班后死在外面自己租房的，又不是死在厂里，这事怎么也怪不到厂里来。
在白泥坑最轰动的新闻是一个女人杀了她的两个儿子，然后在房间里上吊自杀。据说这个女人有三个孩子，老公不务正业，在外面有小三，还常遭家暴。那天，婆婆把最小的孩子带出去玩，她在家里把两个儿子杀了。这件事在白泥坑议论了有一段时间，有人说女人真傻，过不下去就离婚呗，干嘛非得要去死；有人说女人真狠，虎毒还不食子，她居然下得了手；也有人说要杀也是把那个男人杀了。
这就是作为深港两地菜篮子的白泥坑。全国各地乃至全球的蔬果在这里汇聚，然后经过这里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老板挑选分级包装，再配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在四季配送中上演着自己的悲欢离合。
程世坚，70后，江西人，一直在深圳等地打工，曾发表诗、小说若干，近几年在平湖白泥坑海吉星周边的农产品配送公司做仓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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