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谦卑时,才最接近于伟大
文 竞
帝国时代,官服图案,轿子颜色都是有讲究的。大清国就规定:四品以下的官员准乘四人抬的蓝呢轿(俗称四抬大轿),三品以上的官员准乘八人抬的绿呢轿(俗称八抬大轿)。如果官员品级不到,擅乘高品级的轿子,那是违制。轻则处分,重则革职、充军。唯一活泛点的是:如果官员品级到了,但因种种原因未按制乘轿,悉听尊便。
据说,曾国藩升任二品大员后,没有改蓝呢轿为绿呢轿。除身边增加了两名护卫外,轿前不仅没有引路官,连扶轿的人也省了去。一次,他乘坐蓝呢轿去法华寺。在一条窄路上,后面来了顶绿呢轿。曾国藩命人靠边走,想给绿呢轿让路。但确实路太窄了,绿呢轿依然不能通过。抬绿呢轿的人发火了,上来一人,掀起蓝呢轿帘,一把揪出曾国藩,不由分说,啪啪就是两耳光……
乘坐绿呢轿的是太常寺卿穆同,官级三品。大概是想看看谁这么大胆,敢挡自己的道,此时他掀开了轿帘。这一看,吓得不轻。曾国藩头上亮闪闪的红顶子,分明告诉世人,他是朝廷的二品大员。穆同连忙滚下轿子,跪倒在曾国藩面前,脑袋像鸡啄米一样,不断磕头:“大人赎罪,大人赎罪!”
此时,现场死一般的寂静。大家都等着看曾国藩如何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不料,曾国藩不仅没有以牙还牙,反而扶起对方,诚恳地说:“确实是我的轿子挡了大人的路,大人赶紧上轿,赶路要紧”……
自此,京城官场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三品以上的大员出行,都忘不了要给随从交代:“长点眼睛,内阁学士曾国藩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这个故事,勾起了我一点感触。
曾国藩是何许人?史载,自道光十八年登第始,他从翰林院庶吉士做起,步步高升,一路擢升至二品大员。十年七迁,连跃十级,累迁内阁学士,礼部侍郎,署兵、工、刑、吏部侍郎,真可谓官运亨通。事发时,他的职务就是: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更甭说这之后,组建湘军,力挽狂澜,剿灭太平天国,先后任两江总督、直隶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封一等毅勇侯。这样一位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莫名其妙挨了打,居然跟没事儿人一样。而且,还再三叮嘱轿夫,今后凡是见了绿呢轿,不管对方是否官比自己大,都必须让路。如此“匿采以韬光”,“逊美而公善”,说他“器识度量远超乎世见之外”,真是一点不过分。
曾国藩是大清国少数得以善终的高官之一。和他同时代的穆彰阿、肃顺二权臣,一个丢官罢爵,一个抄家灭族,都输在了终点。他之所以屹立官场,三朝不倒,我觉得很大程度上就与他这种谦逊谨慎,持盈若亏;为人谦卑,待人宽容的立身处世原则有关。现在去读《曾国藩家书》,你会发现,他的很多篇什无不贯穿着这样一种思想。比如,他制定的“三不”原则:“一曰不与;二曰不终;三曰不胜”;他恪守的“五字”秘诀:“诚、敬、静、谨、恒”;他讲:“居高履危而能善终者鲜矣”;“有福不可尽享,非望之福,祸必继之”;“凡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两端:曰长傲,曰多言。”等等。
我没研究过曾国藩的“三观”形成,但他的这点本事:谦逊谨慎,持盈若亏;为人谦卑,待人宽容;无疑是符合《易经》“劳、谦”之道的。《易经》六十四卦中唯一六爻皆吉的一卦就是“谦卦”。“劳、谦。君子有终,吉。”就是“谦卦”九三爻的爻辞。按照南怀瑾的解释:谦卦是地山谦,它的卦像,是高山峻岭,伏藏在地的下面。所以,你到了最高处,就要平实,不要认为自己高,这就是谦的道理。万事退一步叫谦,不傲慢叫谦,让一步叫谦,多说一声谢谢、对不起,也叫谦。高有什么用呢?高要能下才好。最平凡最恭下的就是谦卦。
事实也证明,凭藉低调,凭藉内敛,凭藉少些锋芒,多些避让,在几十年宦海浮沉中,曾国藩确还真做到了“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在湘军,他赢得了胡林翼等湘军大佬的信任和支持,在朝廷,官文、多隆阿等八旗子弟虽然或多或少与他有矛盾,但大体上还是肯定他工作的,就连道光、咸丰、慈禧也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对他的猜忌。最能说明问题的就是他和左宗棠的关系。在大清国,左宗棠骂人是出了名的。尤其是骂曾国藩,几乎到了不择时、不择地、不择人的地步。据说,有一次左宗棠在家里骂曾国藩“挟私”,连家庭教师范赓都听不下去了。1864年,曾国荃率军攻下江宁,未能生擒幼天王及洪仁玕等人。左宗棠抓住不放,在朝中极力弹劾曾国藩、曾国荃兄弟,两人几乎闹到断交的地步。但无论左宗棠如何骂,曾国藩都报以淡然一笑。他曾经这样评价左宗棠:“论兵战,吾不如左宗棠,为国争光,亦以季高为冠。国幸有左宗棠也。”左宗棠征战东南、西北需要粮饷、军械,曾国藩作为两江总督、直隶总督,仍然不遗余力予以支持。曾国藩的大度,最终化解了左宗棠心中的隔阂。曾国藩离世时,大家都以为左宗棠不会致祭。没想到左宗棠却送来了他的挽联:“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国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相比之下,如今好些为官之人好像不大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仅不低调、内敛、谦让、恭下,反而一朝权在手,便把威来行。他们很在乎官仪、官谱、官派;他们很喜欢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他们很满足下车有人开门,喝茶有人递杯,盛气凌人、颐气指使;他们很热衷搞形式、唱高调、耍花架子;他们很痴迷赶时髦、变花样、造气氛、装门面,追求轰动效应;他们拿公权作私器,恣意妄为,什么都要高级、高端、高标准、高规格,什么都要最大、最快、最优、最佳;动不动就是国际一流、世界一流,动不动就是中心、核心、龙头、高地……总之,他们觉得有权不用是埋汰自己,不折腾点大动静来显摆岂能甘心。殊不知,茫茫天地间,人有如尘埃般渺小。越是大权在握,越应该藏锋守拙。矜己凌人,必兴败端。骄淫矜夸,将由恶终。凡贪功逞强、刚愎自用者,到头来恐怕结局都不好,甚至输得还很惨。这种例子,古往今来真是太多太多了。
所以,曾国藩这个“轿低位高”的故事是很有借鉴意义的。谦恭不是作秀,不是装模作样,而是人内在品格与涵养的集中表现。君不见“地低成海,人低成王”,“低头的是稻穗,昂头的是秕子”吗?这个世界,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低调,越是没本事的人越张扬;学识愈深愈能虚心谨严,地位愈高愈能以礼待人。正如泰戈尔所言:“离我们最近的地方,路程却最遥远。我们最谦卑时,才最接近于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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