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及 | 宋代美学：平淡天真，知微见著

我们对宋代的刻板印象来源于历史课本里的描绘“积贫积弱”，来自徽钦二帝被掳去金国的“靖康之耻”。

谈到盛世，我们脑海中会想到“汉武盛世”、“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但是，宋代，没有盛世。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因为宋朝比较贫困吗？

恰恰相反，宋朝算得上是历史上最富有的朝代。

清明上河图（局部）中汴京城繁华的景象，北宋，张择端

宋朝到底有多富呢？宋朝的工商业极度发达，其GDP水平远超同时代的其他国家，当时占世界的60%！连后来人口数倍于宋朝的清朝都不到其三分之二。

宋朝年财政收入最高曾达到16000万贯文，北宋中后期的一般年份也可达8000-9000万贯文，即使是失去了半壁江山的南宋，财政收入也高达10000万贯文。

宋神宗时全国年铸币506万贯，而唐朝极盛的玄宗朝年铸币32万贯。

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每年商税收入达1975万贯，宋朝商税甚轻，住税3%，行税2%。

那么，既然是最富有的朝代，为什么却没有“盛世”、“中兴”呢？

我认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宋朝整整三百年，都算是“盛世”，都算是“中兴”。没有哪一个时期在整个朝代中特别突出，因此反而就没有被历史学家特别提出来，命名为“盛世”或者“中兴”。

陈寅恪先生曾言：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

清明上河图（局部）中汴京城繁华的景象，北宋，张择端

其实，综观中国古代，没有一个朝代可以和宋代比民富、民乐。

早在真宗朝，宰相王旦就指出：“京城资产百万者至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

简单来讲：宋朝是一个马力强大的发动机，所谓的“积贫积弱”的印象，只是输出转化出了问题，而文化输出这一面却是历史最好的。

在唐代，“贫眼所惊”之华丽器物，在宋代已经是百姓寻常之物。

讲到宋代美学，不得不提及汝窑。

天青色的汝窑，颜色纯而不艳，温润内敛。

完美诠释了“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的意境。

沈括在《梦溪笔谈》记载：“唐人做富贵诗，多记其奉养器服之盛，内贫眼所惊耳。如贯休《富贵曲》云：‘刻成筝柱雁相挨。’此下里鬻弹者皆有之，何足道在？”。

宋人嘲笑唐人贫眼没有见过世面，那是因为宋代民间财富比前代所取得的飞跃性进步。

宋朝的文人除了读书、做学问之外，他还可以很悠闲，可以很潇洒，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一种生活品味。

听琴图，赵佶，宋代

宋朝的文人很喜欢喝茶。茶很简单，就是水加上植物的嫩芽，再加上最精美的瓷器，这些就够了，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品味，他们不追求权力和财富，他们知道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撵茶图，刘松年，宋代

而那时候的雅集，是一个人展示自己品性和品行最好的场合。宋朝文人的品行和喜好，造就中国文化的顶峰之态，也为中国的美学贡献甚多。

唐代的繁荣与昌盛，奠定了极为坚实的社会基础，特别是盛唐的时代气象处处洋溢着盛大开阔、雍容华贵、大气磅礴、雄豪壮伟的气势情绪，并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与后代受到儒学复兴和理学高扬影响的宋朝个性有很大差别。

从仕女图中就可以非常明显地窥出这种区别。

簪花仕女图，周昉，唐代

宋代对美的追求，是含蓄而温吞的。宋代女子追求的是瘦弱和病态，樱桃小口，燕语呢喃，弱柳扶风。

如张先《醉红妆》：“琼枝玉树不湘饶。薄云衣、细柳腰。眉眼细、好如描。”还有张子野的《菩萨蛮》：“轻怯瘦腰身，纱窗病起人”。

白描仕女图册（局部），李公麟，北宋

宋朝最可爱的部分，就是它不像唐朝，在唐朝一切东西都要大，而在宋朝可以小。

“小”不见得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东西。雄壮是一种美，微小也是一种美，没有人规定雄壮的美会影响到微小的美。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以是一种美，宋代画家画的一片叶子上的草虫，也可以是一种美。

台北故宫里的《草虫瓜实图》画了一个瓜，瓜上面有一片叶子，上面那么小一个蚱蜢停在叶子上，画得那么美，很多人都在那里盯着那个草虫看，让你感觉到一个小小的昆虫也是生命的一种美。宋代的文人让人看到“小”了。

草虫瓜实图页，佚名（宋）

想想唐诗里能让人看到“小”的东西就不多，一看都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你看到“长河落日圆”，你就不一定看得到昆虫，可是宋朝是可以静观万物的，静观万物是因为你有了对自己生命的信心，你可以看到生命来来去去，你有更大的包容心，你不去比较和分辨。

这个时代既有范宽画《溪山行旅图》那么大气魄的山水，而同时又有花鸟画家在画一些非常小的虫，而它的大和小都是一种宇宙世界。

溪山行旅图，范宽，宋

中国的山水画，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是历来的指导思想。

这句话，非常重要。

造化即是大自然，心源也就是艺术家的内心感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意思就是说，艺术创作来源于对大自然的师法，但是自然中的美不能直接成为艺术作品。要将自然美转变为艺术美，需要艺术家内心的情思和构设。

宋代画家们近乎虔诚地探索山水的奥秘，他们遵守并尊重存在于自然之中的造型约束，又试图在有限的空间里创造自己内心完美的“画像”。

雪景寒林图轴，范宽，宋代

画家们是通过对自然的拆解和组装，寻求隐藏于其背后的普遍秩序——“道”或者“理”。

因此，他们的自然主义，又与一般的对景写生不同，带有浓厚的人文色彩。可以说，北宋的山水画家是努力维系着自然与人文之间的平衡关系。

宋朝的美学最喜欢讲的词叫“平淡天真”，就是不要做作，也不要刻意，率性为之。

假如去台北故宫看到《寒食帖》，你会觉得北宋人写字绝对不像唐朝人那样规规矩矩地写楷书，他们可以随意，写错字就点一点，再改一改就好了，没有人规定一个伟大的书法里不能有错字。

寒食帖（局部），苏轼，北宋

《寒食帖》里错字可以存在，他觉得错了为什么一定要再写一次呢，生命里面的错误让别人看到会这么难堪吗？

这个字写错了，就把它圈掉，在旁边补上一个字，这些在书法中都出现了，所以黄庭坚、苏东坡的书法里充满了涂改的部分，书法的美学因此从一个官方的很正式的规格转变成为真性情的流露。

就算跟以后的元代相比，宋人也是特立独行的，元人以所谓的“文人画”见长，元人与现实生活，是有一定脱节的，也就是说，他们的画远不如宋人那样“精致”而“写实”，在内容题材上，宋人很接地气，他们会在作品中表现很多生活化的场景，而以“文人画”见长的元代在这方面就欠缺了许多。

宋代的风俗画非常精彩，他们在绘画中热情地拥抱烟火气十足的世俗生活。

这其中的佼佼者，当然是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首。这幅长卷名气实在太大，也正是在宋代，才会首创性地产生出这样精彩的纪实性风俗画长卷。

除此之外，李嵩的《货郎图》也非常精彩，是这类题材的扛鼎之作。

货郎图（局部），李嵩，宋代

这幅画描绘了一位朴实和气的货郎，担上挂满各种玩具、日用杂货，头上也插挂着各种物件，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妇女、儿童，充满着喧闹欢快的气氛和民间的生活情趣。

这样细致而写实的描绘，在宋以后，就再看不到了。

比如说元代名家黄公望的《快雪时晴图》，也很精彩，酣畅淋漓，但是再也没有宋人那种细致劲儿了。

快雪时晴图，黄公望，元代

宋代美学的渊源和内核在于宋明理学，而宋明理学的精髓在于“格物致知”。

宋代的文人不仅擅长诗词歌赋，还精通绘画、音乐、书法，成就斐然，世所公认。

宋朝的文人非常多，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可以念出一大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文人？他们为什么在面对权利和财富时，可以不贪婪？

因为他们心中有山水，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山水，他们很自信，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比权力和财富更高的价值所在。就连宋徽宗这样的皇帝，也认为心中的山水比权力更重要。

文会图轴，赵佶，宋代

那么什么叫“格物致知”呢？

【出自】《礼记·大学》：“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孔子学生曾子所著《礼记·大学》里的八条目，而“格物致知”更是儒学思想中的重要基础之一。

《大学》中的八目，基本概括了儒家的三观，并给出了成为“圣人”的方法论。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说的是对自身道德的存养，齐家、治国、平天下，超乎了个体，将个人道德外延，进入到家庭、国家、天下等更大的维度上。从个体到世界，从个人道德至天下大德，一步步地递进，儒家思想藏不住政治的野心。

这样的思想内核，体现在宋代的美学中，就形成了一种简单、自然、温和的追求，清逸而高雅，无处不是禅意，无处不是生活。

所谓，大道至简，以小见大。宋人对生活和各事各物的观察是事无巨细的。

宋代以花鸟画见长，花鸟是一种很微小的事物，但是细节很精彩，想要画好这个题材，需要非常精湛的绘画技艺。

宋人认为艺术创作是在表达一种意境和情趣，而不是一种表象。再辅以布局、造型、上色来将高雅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不是一堆元素的堆砌。就像梅雀图页，冬日的枝头，两只梅雀心心相惜，意境温馨。

梅竹双雀图页，佚名（宋）

布局错落，色彩雅致，笔法细腻，虽然只勾画了冬日一角的画面，但却留给观赏人无尽的想象空间。

这是宋人的智慧，懂得留白是一种大智慧，有舍才会有得。

枯木寒雀图页，马远，宋代

宋画之美，美在简单、含蓄、谦卑、轻柔的艺术态度，在困顿中浪漫，在缺憾中赞美，于人物、山川、花鸟中轻叩生命的价值。

现在我们挂在嘴边的“极简主义”，早早在宋人那里，已经玩得烂熟于心了。

山径春行图，马远，宋代

石壁看云图，马远，宋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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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编《弘雅书房》

编辑部：沉鱼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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