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这些词人，包括苏轼、柳永，他们的可爱在于他们觉得人是不同的，没有人规定你一定要和别人一样，所以你回来做自己这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
——蒋勋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在柳永的作品里，我选了通常不会被选讲的一首《鹤冲天》。我一直很希望所有准备考大学的年轻人都读一读它。
在中国古代那么长久的科举制度当中，很少有人敢于抗拒考试，人们永远在用这个东西去断定自己在社会里的价值和优劣。不止是考生个人，整个社会也觉得考试会决定你的一生。
这首《鹤冲天》写的其实是一个落榜的小子，换了别人大概就偷偷摸摸走掉了，不会去跟人家讲，可是他讲了出来，而且是写成一首词。
柳永
即使是很开明的时代，科举考试也会对贤才有所遗漏。我希望所有落榜的学生都敢讲这句“明代暂遗贤”，因为这其实是对自信的找回。
生命价值没有简单到由一个考试就定论了，每一个生命应该拥有他自己可以决定的东西。他进一步说：“如何向？”这该怎么办呢？竟然连我这样的人都遗漏了。柳永在一步一步地对没有考取这件事进行调侃。连海明行书《柳永词 鹤冲天》
“争不恣狂荡”，那好吧，我考不取，我不做官不就完了嘛，我可以到处去玩一玩，比较自由，无拘无束。
“何须论得丧。”生命为什么要讲得失这种问题，你有所得的时候，一定有所失。他这也是对自己的安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多么了不起的结论。柳永自认是一个才子，词写得极好，穿的虽然是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可是身份大概和一品官差不多。这一句既让我们看到柳永对自己生命的自信，也让我们感到他是一个在民间拥有广大听众的歌手。我一直用“歌手”这个称呼形容他，为什么？因为在词的历史当中，“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只要有井水的地方，都在唱柳永的词，你看他多红。我不把他当成一个狭义的文学创作者或者诗人看待，他的歌在民间流传，被大家喜爱，而且他对此是很得意的。这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在我们的封建时代当中，宋代大概是第一次不以社会阶层出身和是否考试做官去判断人的价值。这个人虽然落榜了，可是他有另外的生命价值。
“且恁偎红倚翠”，多么直接，完全是白话，他要和自己的“意中人”整天靠在一起。
很多人说柳词鄙俗，许多士大夫阶层的人不准自己的孩子读柳永的东西，就像今天大概有很多人觉得流行歌曲很鄙俗一样。可是很好玩，苏轼并没有看不起柳永。
南宋 刘松年
由于柳永很晚才中了进士，一度只是个“大众歌手”，他的作品的文学价值被贬低了。
当时人喜欢欧阳修、范仲淹、王安石，大概也不是懂诗词，只是因为他们做了高官。这其实是有问题的。在文人的世界当中，有时候会拍马屁，会吹捧，可是柳永没有这个条件，喜欢他的全部是普通大众。做诗人做到这样真的很过瘾。我一直觉得“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是文学评论上最了不起的一句话，比什么人夸他都好。唐 阎立本 《十八学士图》
“风流事，平生畅。”可以和这些女孩子在一起很浪漫地过一生，这是平生最快乐的事情。接下来这句非常美：“青春都一晌。”我们讲过李后主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一晌”是很短的时间。既然青春这么短，干吗把它耗费在考试上，去背那些对生命没有意义的东西呢？“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为什么非要考取这个浮名？它不过是个虚无的东西。他宁可把准备考试的时间拿来跟女孩子一起填词，一起“浅斟低唱”。宋 李崇 《听阮图》
如果是在今天的卡拉OK里，大家最爱唱的歌曲中一定有这首歌。后来，连仁宗皇帝都知道了，虽然柳永再次参加科举并考取，但在胪唱时把他的名字涂掉了，并且说：“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你也觉得那个皇帝有点小家子气吧？宋朝统治者比较好的一点是，他虽然讨厌柳永，但不会杀他，只是不录取你罢了，所以柳永就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后来他又去考试，结果考取了。南宋 刘松年
我觉得这是科举历史上了不起的一件事——有一个人敢于挑战科举，他没有被科举压死，也没有觉得我要通过科举来决定生命的全部意义。这一点在今天也是有意义的，一个生命的可能性这么大，为什么非要被限定在一个狭窄的范围里呢？柳永的可爱都在于他回来做了一个真正的人，从容，没有被压迫之感；敢于做与世俗不同的、另类的，或者说有一点颠覆性的人。宋 马远
柳永后来穷困潦倒，那些仰慕他的妓女和乐工集资埋葬了他。后来还形成了一个民间习俗叫作“吊柳七”，就是清明节那一天到他的坟上祭扫。由此可见这个人在民间被喜爱的程度是惊人的。
我一直很喜欢讲柳永，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对正统而言非常不敢碰的人物。可是，我们今天非常需要这样的另类，他可以从自己的生命出走，走出自己的一条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雨霖铃》大概是柳永被传诵最久，也是最好的作品之一。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注意“去去”，两个仄声字。心里想这一走，这船一出发以后，就是千里浩渺的烟波，在黄昏的光线当中大概要一直往南方去了。
几句话让人感觉到的是生命的茫然、生命的空阔，而那些眷恋的情绪完全消失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自古以来那些敏感的人，大概在离别的时刻都已经觉得很难堪了，可更难堪的是在秋天这么荒凉的季节告别。下面是他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刚才告别的时候喝了很多酒，今天会在哪里醒过来？这是一个问句，有大量的流浪意识在里面——他不知道生命将要漂流到哪里，会在哪里醒来。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是在讲自己这一次醉酒在哪里醒来，也可能在讲生命究竟此后要到哪里去，其实这是宗教式的问答。“醒”在哲学上常常代表一种生命的领悟，代表一个生命从迷蒙走向清醒的状态。宋 马远 《对月图》
“杨柳岸，晓风残月”，意象又变了：长满杨柳的岸边，早上的风轻轻吹来，天上还有未下去的月亮。有没有发现这是一个画面？我们会发现“今宵酒醒何处”的答案，竟然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名句常常是主观与客观的交融，产生出这么美的一个意象。我们自己好像也有这样的感受：有一天，把很多执着放松了，不在意自己在哪里醒来，能够随时随地欣赏“杨柳岸，晓风残月”，生命大概才找回了失去的东西。大家可以通过这些视角，看到北宋词与唐诗不同的、很特殊的生命情调。北宋词与我们后面要讲的南宋词也不同，南宋词既有更精细的东西，也有像辛弃疾那样的慷慨和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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