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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遣怀》:一个沧桑绰约的烟雨扬州梦,却被误解为艳情诗

《遣怀》诗历来被人误解为艳情诗,以为观涉杜牧在扬州时的放浪生活。诗说: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事实上,杜牧的《遣怀》诗是一首咏怀诗,大抵作于842年杜牧外放黄州之时,诗中抒写的是他由京官而外放的不满情绪,诗虽提及他当年在扬州的押妓旧事,但自嘲之中别有寓意。

01

杜牧曾于833年,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请,入幕扬州为掌书记,835年赴京任监察御史,在扬州前后不超过十年。

诗中说“十年一觉扬州梦”,此“十年”当非指在扬州的日子,可能的解释是距扬州的日子已经十年,则此诗实为对扬州的回忆。

842年,杜牧受李德裕排挤,出京任黄州刺史,治所在今湖北黄冈; 844年,杜牧转到更为偏僻的池州任刺史,治所在今安徽贵池,前距扬州之时约十年。

此番由京城而至黄州,再至池州,可以算得上是流落。杜牧于赴池州途中作诗云:

“萧萧山路穷秋雨,淅淅溪风一岸蒲。为问寒沙新到雁,来时还下杜陵无。”

这一情境与本诗首句“落魄江南载酒行”相吻合,我们可以大致推测出《遣怀》诗是杜牧于池州任上所作。

但身在池州的杜牧为何要怀念起扬州呢?扬州并不在江南,且杜牧在扬州也仅是佐幕而已,还谈不上发达,这些与“落拓江南”的现实处境,既难以形成联想,也难以形成对照。

《遣怀》主要描写了扬州的狎妓生活,此很难单独成为一个回忆的理由。何况杜牧在池州亦是“嘉宾能啸咏,官妓巧妆梳。逐日愁皆碎,随时醉有馀”,虽不比扬州繁华,倒也不缺少佐酒伴笑的歌妓。

所以,我们很难从杜牧的池州背景上寻觅到写诗的缘由,也许存在一个我们无从知晓的偶然契机吧。

再者,在阐释诗歌时所用的“回忆”一词时,通常意味着它是对自己处境的一种反应,具有当下的意义。

就这个层次而言,这首诗又不能算是一首“回忆”的诗,它似乎只是为了扬州而作,与池州并无关系,难以指认诗歌确切的创作背景,使得这首诗在逻辑上有些暧昧。

但暖昧还不止于此,这首绝句仅二十八字,表达流畅而优美,似无难懂之处,但认真读来,每一句又都难以给出准确的理解。

比如,“楚腰肠断掌中轻”一句被认为是对扬州妓女的描写,因为池州地偏,妓女的舞技和身段断不如扬州的美艳,不值得如此描写。

但从诗歌的叙述逻辑上看,这一句所描写的事实当发生于杜牧“落魄江南”之时。

如果我们不怀疑自己的直观感觉的话,那么问题出现在第一句上:杜牧“落魄载酒”是对池州的感受,还是对扬州的回味?抑或两者皆有?

而“江南”是指池州?还是指扬州呢?同样,“十年一觉扬州梦”也是令人疑惑的。

此句可解释为:十年只是一梦,而所梦者惟扬州而已;也可以解释为:扬州的日子只如一梦。

但杜牧在扬州只有二三年时光。并无“十年久客”,此明明是身在池州而写,则此“梦”实在暧昧,抑或是梦中有梦?

凡此种种,皆难以从文字逻辑和事实背景上予以澄清。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解释,杜牧不自觉地模糊了当下和过去,混淆了池州和扬州。

对于生长于北方的杜牧来说,金陵、宣州、池州固然是江南,繁华而多情的扬州应该也是江南吧!由京城至黄州,再至池州同然是落魄,出幕扬州也是落魄吧!

其实,杜牧身在何方,所指又是何方,并不是本诗中最重要的问题。因为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感到这首诗在意识诗文欣赏和情感上也是模糊而暧昧的。

载酒江南,楚腰多情,究竟是怎样一种“落魄”呢?

晚唐文士冶游之风盛行,冶游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几乎对唐代所有的文人都有影响,冶游的地方则不分京城还是外地。

出没于歌儿舞女之间,在当时被看作是一种别样的风流,成为文人性情的一部分,而不一定包含有抵抗或嘲讽意味。

杜牧颇有诗以风流自夸,如其《闲题》诗:

“男儿所在即为家,百镒黄金一朵花。借问春风何处好?绿杨深巷马头斜。”

当时人也是这样来看待杜牧的,如张祜说:“江郡风流今绝世,杜陵才子旧为郎。”所以,载酒携妓对于杜牧来说,应是很平常的。

但在这首诗中,冶游被赋予了特别的情调,成为一件不同寻常之事,其原因就是身在扬州。

杜牧的扬州冶游十分引人注目,高彦修《唐阙史》有这样一段描写:

牧少隽,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不能自禁。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节度掌书记。牧供职之外,惟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

意思是说,杜牧年少才华横溢,却行为放荡不知节制,每每出没于烟花之地,流连忘返。

扬州的繁华不让京城,更重要的是,来到这里的文人都会怀着流落他乡的感受,冶游的意味因此也就变得复杂起来,甚至迥然不同于京城。

从“落拓江南载酒行”一句出发,我们能感到“楚腰肠断掌中轻”中除了自得和留恋外,还有放纵和自嘲之意。

那么,身在池州的诗人在回味自己的扬州生活时,他所感受到的是向往呢,还是自怜?

02

如俞陛云在《诗境浅说》续编所说:

“此诗着眼在‘薄幸’二字。以扬郡名都,十年久客,纤腰丽质,所见者多矣,而无一真赏者。”

又有刘永济在《唐人绝句精华》中说:

“四句转入扬州一梦,徒赢得青楼女妓以薄幸相称。亦以写己落拓无聊之行为也。”

这一说法也确实有道理,否则“赢得”二字将无处安放。杜牧自云“薄幸”,是无情呢,还是有情?

《唐才子传》说杜牧“美姿容,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此不难使妓女动情。但杜牧并非是一个薄情的人。

有诗人离开扬州时写给一位歌妓的《赠别二首》为证其一:

“妈姆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机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博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两首诗,前首极赞女子的青春美貌,后首则苦诉离别情景从后首抒写的离情来看,诗人之于女子依依惜别之情颇深颇浓,而女子之于诗人却只有一丝淡淡的感伤,我们从中看不出诗人薄情的任何迹象。

杜牧还有一首《张好好诗》也很能说明问题,诗序说:

“牧大和二年,佐故吏部沈公江西幕、好好年十二,始似善歌来乐籍中后一岁,公移镇宜城,复置好好于宜城籍中。后二岁,为沈著作述师以双环纳之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

诗人对一位曾经相识而后来沦为卖酒的歌女尚有此情感,“薄幸”之责实是莫须有。

假如诗人真个因为背楼女子怨其“薄幸”而懊恼忧愤,那么他何以在“青楼薄幸名”前冠以颇为自得的“赢得”二字以自嘲?又何以将扬州那段颇不光彩的经历说成是“梦”?更何以在事过“十年”之后才有“一觉”的大彻大悟?

何况,“楚腰肠断掌中轻”一句,写歌妓舞姿轻盈,体态妖娆,大有怜惜之意。所谓“肠断”,当然是杜牧自己的感受;而且,在十年后的回忆中,这一场景还是如此的真切,也足以见出杜牧的用情。

从“赢得青楼薄幸名”这句诗中,我们又不难从其自嘲的口吻中感受到一份自责之意。

“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意思也许是说扬州的岁月只如一梦,也许是说扬州一直在自己的梦里,总之,扬州被表达成一种虚幻的景象。

但对于杜牧来说,恐怕再也没有比扬州更为深刻而难忘的体验了吧。那些被凿凿实实载录的东西,在哪个层次上是真实的,又在哪个层次上是虚假的呢?

旋转着的楚腰,纠缠着的痴情,在朦胧的酒意中,都成为一层虚幻,遮掩了江南的落拓;而池州的牵挂,又不过是透过那层幽梦一般的幻影,更真切地体味着江南的落魄。

所以,当杜牧说着梦的时候,我们分不清他所感受的是现实还是过去。

也许,“十年一梦”是一直从扬州做到黄州、池州,甚至还包括中间那些在长安和洛阳的日子。

这是个不短的时间,与人们常说的“此生一大梦”相去不远矣,那么,杜牧此刻仍在梦中,并且要将这个梦一直做下去了。

可是,一个已经说破梦境的人,到底是醒着呢,还是在做梦呢?那些我们无法解答的问题,恐怕杜牧也一样无法解答。

《遣怀》是一首令人着迷的诗,就如同依然沉默在烟雨里的扬州,沧桑却绰约,充满了魅力。

自古以来,扬州就是落拓旅途上一个被不断传说着的驿站,使没有到过的人充满了梦想,又使离开了的人混淆了现实和梦想,并从此只能行走在梦和醒的边缘,脚步踉跄。因此,扬州又是文人无法逃避的一个宿命。

十年一梦中,扬州即江南,江南即人生;人生的过去就是现在,而现在却只能在过去中寻得;人总是在虚无中纵情,而人生有情而又尽在虚无中。

这,谁又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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