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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妆(丰一畛)
       还有个男生没走。她犹豫着要不要去隔壁的储物间拿清洁用具。课表上这间教室这个时段是没课的。她来时,前后门却关着,窗帘也拉上了,里面传出多媒体播放的声音。她没敢造次,谛听了会儿,声音不像是掩人耳目的。她倒退两步,握住后门的把手,徐徐转动。门开一条缝,她猫腰,挤进去,眼前顿时一黑。紧蹙的额头刚要舒展,黑灰里忽然弹出一束凌乱的光,她只好抬起胳膊遮了遮,再次屏住呼吸,捩颈,瞟向室内。
  她蹑手蹑脚,找了个空位置坐下了。
  等电影放完,出字幕的时候,最前排一个女生斜扭了身,撩着头发说,别忘了老师提前布置的鉴赏作业。这话就像下课铃声,学生们呼啦啦站起来,说话声很快淹没了电影的背景乐。窗帘还拉着,前后门几乎同时被打开,两种不同色泽的光长驱直入,从她的位置看,走过前门的学生肩膀以上的部位沐浴在某种明黄里,走过后门的学生,腰部以下则被一团模糊的红黄所缠绕。
  教室安静下来,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确切点说,是她意识到她闻到了香水味。嗅觉似乎迟到了,又仿佛来得正是时候。教室里剩下一个人并不影响她的清洁工作。她的犹豫是多余的,犹豫后面躲着的自尊心更是不必要的。可她望了望角落里那个男生的背影,感性退变为另一种理性,她决计再等一等。掏出手机,凭着支离破碎的印象,她搜索到了刚才播放的那部电影。她戴上耳机,准备从头看一遍。只与电影的最后一小节相遇,一知半解又囫囵吞枣,让她觉得不舒服,就像身上哪里有些刺挠。但她也没办法尽兴,她有她的岗位职责,她是来工作的,擦黑板、摆放桌椅、打扫卫生,保持这间教室干净整洁,她便能获得每月三百块的酬劳。自尊心作祟,她让自己陷入了自己制造的情绪旋涡。她盯一会儿手机,就抬头看看那个男生的背影,动作重复,但那刺挠的感觉反而被勾得肿胀起来。说到底是时间不对。说到底她应该立马投入工作。
  电影的名字叫《八月照相馆》,是个爱情电影,情节本来引人入胜,但她要逼着自己强行跳脱再逼着自己赶快融入。她好像跟自己摽上了,或者跟那个男生摽上了,生生让时间变得错上加错。
  还好,电影救了她。她不再抬头了。那些光影把她拽进了另一个世界。
  男生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没察觉。他敲了敲桌子,她仰面,表情茫然,看到他的笑时,电影里的话瞬间在脑海荡漾——你为什么一看到我就笑?她站起来,摘掉耳机,男生的笑是僵的,还没走吗?他说了句废话。她低头,木木的,回过神来,心想,你怎么还不走呢?
  挺羡慕你们的。他说。什么?她不明就里。看个电影就算上课了,真好。她看着他,微眯了眼。我是来蹭课的。他解释说。是吗?她故作镇定。能加个微信吗?以后蹭课方便些。今天你们调课,险些错过了。她不说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就笑了笑。她知道她笑起来有酒窝,像电影里的那个女主角。你喜欢电影专业?她岔了句废话。挺迷的。他说。她想继续问他现在学的什么专业,忽然觉得无趣。他等着她说话却没等到,气氛略显尴尬了。加个微信好吗?他没忘了他的心思。她后悔没多问他几句。我也是来蹭课的。她说。是吗?他显得很兴奋的样子。我是电子信息工程学院也就是现在的媒体工程学院的,你呢?我……她支吾着说,我也是媒体工程学院的,不过,是来蹭晚上的课的。哦……他耷拉下眼皮,欲言又止。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眼神闪了闪,遗憾似的说,不好意思,那……再见了。他摆摆手。再见。她也举起胳膊,弯了弯手指。
  除了常规动作,今天还要擦拭下门窗和桌椅。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晚上七点,说不定会有大一的学生来上晚自习,她关掉电脑,取来工具,忙活起来。她不想让一个陌生的男生知道她是个勤工助学的女生。但这似乎并不是她说谎的全部缘由。她没有细想。这边的活儿干完,她还要去所在学院的光学仪器实验室。那边的工作更繁杂,报酬也更高一些。然而,她准备下学期辞掉。同班同学都知道她是个乡下来的穷学生,也知道上完实验课只有她会留下来帮胡光头打杂儿,辞去不干无异于掩耳盗铃,但是,似乎只能这样了。班里同学对胡光头有意见。全班五十人,上学期《光学应用》课,被他挂掉了三十个,补考又全让过了。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大家知道他还干了些别的,或许会更愤怒。当然,也未必。
  胡光头是创新中心的主任,个子高,圆脸宽额,不说话时上嘴唇也微噘著,他让其他老师先挑这些学院层面选出的助学的学生。每人一个,她被剩下,便归了他。她跟着他去了办公室,他给了她一把那间光学仪器实验室的钥匙。加个微信?他抱起胳膊,上身后仰,打量着她。她看见了他嘴唇上的唾沫星子,微信不是QQ吧?她的反问愚蠢,听上去类似冒犯。那个时候,微信才被开发出来不久,用户并没那么普遍。她没下APP,班级里有事,用的是QQ群。她没觉得没微信是件多么不体面的事,但他看向她的那种轻蔑的哭笑不得的表情如此明目张胆,充满了正义感似的,她的羞耻感仿佛一下子被扎出来,整个人也顷刻间掉入那种贫困学生与生俱来的自卑里了。他像特别熟悉这种自卑,下嘴唇也噘起来,这样,他的嘴巴便呈现出小喇叭的形状,而且,下边要比上边厚一点。这里有网,你下一个,微信联系更方便。他语气轻松,像看在那种自卑的面子上,原谅她了。他们加了微信,也加了QQ。但他并没有在微信上联系过她。
  光学实验室的窗帘很厚,有两层,外层是红色的,内层是黑色的。只要拉上,实验室便暗下来,成了个地窖子。她承认她有些虚荣,不虚荣也来不了这所艺术院校。艺术院校不只有学艺术的学生,她报的新闻,服从调剂,结果被调剂到了信息工程学院新开设的电子科学与技术专业。可她是个文科生。进校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前三名,有机会转专业,她尽了力,但还是失败了。她要为她的虚荣买单,只好硬着头皮去求导、解矩阵方程,还要学着辨认物镜与目镜。这间实验室,光学玻璃、橡胶件、塑料件、玻璃器皿等的除尘方式是不一样的,贵重仪器要用擦镜纸或乙醚、乙醇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的脱脂棉球蘸洗液清洗。不同仪器零件的清洗方式也不同。她有些吃力,哪怕仅仅作为一个实验室干杂活的,她也是不称职的,胡光头看出来了,起先还派活,后来便不闻不问了。她干了什么、干得好不好,他不表态。有时候她去请示,还没说完,他就打断她说,好。虽然她还给他当着助手,但从某一刻起,他看不见她了,也不准备再看见她了。她该松一口气才对,却反而不自在,越是不知来了实验室该做点什么,越是要找点事来做。结果,事好像越来越多。连每次上课前必须要准备的一次性脚套也由她负责去指定地点搬运了。

她后悔了吗?当时填志愿,像魔怔了似的,非要报这个学校。她想起那一天了,军训结束,迎新晚会在即,学校不再限制新生的着装,每个女孩都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穿在了身上,空气里弥漫着香喷喷的味道。晚会是直播的,年轻的学生挥舞着荧光棒,齐声高唱,“天上人间,如果真值得歌颂,也是因为有你才会变得闹哄哄”。她的T恤和牛仔裤是母亲在乡下的集市上花几十块钱买的。这一切仿佛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她置身其中,怎么可能跟她没关系呢?即使真没关系,即使只是个旁观者,那又何妨呢?女孩子是该有一点虚荣心的吧?勤工助学的报酬,她一点点攒着,攒到一定程度,她生平第一次去了大城市的专卖店,选了条连衣裙。不过是条普通的裙子,她却一直纠结要不要穿出来。没人理会她的纠结,但对于她,纠结又是那么地浩大。她迷恋上了这种富饶的纠结。四个女生住一间寝室,她不想回去,拎着购物袋去了实验室。她反锁了门,将每一扇窗的窗帘拉到最紧。她把自己剥得只剩胸罩和小裤,鞋袜也脱了,换上了连衣裙。她光着脚,双手提着,转一圈,再转一圈。她走来走去,恍然看见自己站在迎新的队伍里,左右摇摆,轻轻哼唱起王菲的《人间》。
  她又遇到那个男生了,在图书馆的报告厅。学校的学习氛围不好,学生们热衷于各种社团活动,从住宿区到教学区的主干道两旁,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宣传海报。新学期伊始,学校设立了博士讲坛,每周定期举行一次。大一的新生,也要强制每周上两次晚自习了。这周论坛的主讲人自称是个人类学家。她以为人类学家关注的只可能是宏大命题,结果娓娓道来的却是一个村落里人们的日常生活。他还放了部纪录片,只有短短十九分钟,影片讲述了凉山地区的彝人通过唤醒家族记忆以凝聚力量来对抗毒品、艾滋病侵扰的故事。互动环节,那个男生举起手,一直举着,但主持人没给他提问的机会。他没争先恐后,也没恼,主讲人回答完,他带头鼓起掌。他们隔得不远,他应该看见她了。讲座结束后,她故意坐着不动,让别人先走。他起身了,迈开步子,门口狭窄,等着出门的学生人头起伏攒动。他汇入进去,没过来跟她打招呼,甚至也没往这边瞅一眼。她莫名有些失落,不知怎么了,受了委屈般,想哭。完全不至于的。她想起《八月照相馆》来了,跟着,那种刺挠的感觉也来了。她已经把电影缓存在优酷里,该找一段宽裕的时间把它看完的。可能因为得病了,或者要死了,男主人公明朗的眸子里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缱绻与平静。那个男生,脸方鼻挺,眉清目秀,眼睛深处也漫溢出某种说不清的安静来。等主讲人以及私下里围着问东问西的学生离开了报告厅,她克制住接着看《八月照相馆》的冲动,走在后面。夜色如水,她忽而觉得那个男生有可能会在迷蒙的夜里守候着主讲人,这样,他们便会再次偶遇了,当然,这只是她的幻想。
  三生萬物。第三次相遇注定是要牵扯出藤藤蔓蔓的。或许这一次不应叫相遇,而该叫守株待兔甚或围猎。下一周的同一天下午,她走进那间公共教室时,他已经在拖地了。她既惊愕又羞愤,挡在他面前,横眉冷对。他不看她,也不说话,自顾自干着活。他往后退一步,她就往前走一步。换个方向,他往后退一步,她又跟进一步。他去卫生间涮拖把,她也跟着,站到男厕门口。他拎着湿漉漉的拖把出来,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两身相峙,四目相对。水滴落在地板上,答答声响在他们心里。你把拖把拿到储物间吧,我去规整一下桌椅。他说,没有其他可干的了,门窗桌椅我用储物间里一块干净的抹布擦了。她不接拖把,地面上的水洇成一个小小的椭圆,水光反射出一艘绿莹莹的船状物。她张嘴,又抿上了,领受了神启似的,连着退了两步。他拐进走廊,放好拖把,去教室摆放了桌椅,她像台摄像机,与他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亦步亦趋。他又到卫生间洗手,她没堵他,进了女厕。哇一下,女厕里传出哭泣声。他站在女厕门口。哭声没了,她走过来,两身相峙,四目相对,她的泪还挂在脸上。女厕门口也有一摊水迹,不规则,隔着泪花,眼前的水迹边缘晃荡着一朵锯齿状的云。想加个微信。他说。好,她说。她闭了下眼,眉头一皱,将一颗泪兜在眼角。他们掏出手机,她点开识别码,他扫了她的,非常默契。她通过时,那颗泪滑下来,掉进了水迹里。你走吧。她说。好。他说。她转身又进了卫生间,这次是啜泣了。
  他约她一块吃东西,她没回。他约她去看电影,她没回。再约她一起吃东西,她回了,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打扫卫生的?我也勤工助学过,因为想考研,才辞了。他说。我说了谎,你不生气?她问。那天放的那个电影里,女主人公隔了一段时间来到照相馆,问男主人公,我没来,你生气了吧?他答非所问。她没再多问,收拾东西,出了门。
  《八月照相馆》里,在游乐场,男女主人公坐过山车时,手抓在了一起,似乎顺理成章。但静下心来想一想,这种顺理成章反而会有刻意安排的感觉。或许所有情感故事其实都经不起放大,一经观摩,便漏洞百出,只是不自知罢了。但他们也注定要磕磕绊绊地开始了。应该是某次过人行天桥的时候吧,她还在说着什么,好像在回答他刚刚提的问题,他突然牵住了她的手,同样猝不及防,同样顺理成章。再走出一段路,她才意识到他们牵手了。一个念头在脑子里徘徊太久,变成了现实,倒有点叶公好龙似的。她感觉她跳动不止的心忽而不知所措地停住了。他们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了会儿,夜有些混沌,他们好像还是说着话的,马路上车子的奔流幻成了布景,喧嚣吸着他们的声音。她觉得懒洋洋的,撇头,隔壁长椅上坐着的男人在打电话。他凑过来,吻了她。
  为什么?她说。什么为什么?他问。她不说话。喜欢一个人没有为什么,他又说,非要问为什么呢?你知道的,我想考电影学的研究生,当然,听了那个人类学家的讲座,又想考人类学专业的了。但无论考什么,考总会考的。我铺垫得有点多了。我要说什么来着?我想说,曾经很想拍个片子,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女主人公的形象找到了。可学校里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你蹭课的那个班,回过头来布置作业的那个女孩,简直惊艳。她伤心起来。真要说真话吗?他说。她抬起头,看向隔壁,长椅上的人起身,路过他们时扭了下头。原来是个短发女人,看他们时还带着怒气。她叹口气,为什么不呢?她说。她们学艺术的,五官精致,家境优渥。我配不上,他话说得掷地有声,可是,我为什么非要去配?我们为什么要觉得我们一钱不值?他扳过她的脸,擎着,你一点也不丑,穷也不是你的错,我爱你,怎么了?她目光出溜了下,不敢看他,头埋进他怀里,他的决绝仿佛一束光,照出了她的猥琐。她无地自容,想平白无故地恨点什么,又不知能恨点什么,她又想哭了,但又忍住了。爱好像并不是件多么舒服的事,尤其看到爱里有将就的成分,偶然的成分。可这怀抱确乎又是温暖的,欲罢不能的。她揽着他的胳膊,他们瘫在椅子上,那个短发女人又打着电话走过来了。

就这样,他们恋爱了。他说他课多,又说在准备考研,他们并非天天见面。但每周她负责的公共教室要大清扫了,他一定会过来帮忙。她没告诉他,她还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当助手。他治好了她的一部分虚荣,她不告诉他也不是因为虚荣,工作手册里写明了,实验室不准带闲杂人员进入。在公共教室,如果晚上没有班级来上晚自修,他们工作完有时会待到宿舍要熄灯了才离开。要么各自温习功课,要么一人戴一只耳机看部电影。那一天很快来了。他起先在亲吻她,舌头探进她嘴里,冷不丁站起来,恍恍神,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反锁了前后门。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她没想到是这种时候,在这里。有一次,她来清扫教室,来得早了些,看到门窗紧闭,窗帘也拉上了。那时她刚刚申请到这个工作,没经验。她上去推门,拧门,咚咚敲门。怎么回事?她还自言自语。她又咚咚敲门,锲而不舍。门终于开了,一男一女走出来,衣衫明明是整齐的,只不过那男生走过她时,骂了句,操。
  他要脱她的衣服。她忸怩着。在这里不行。她说。他喘着粗气,左手撬开罩子,攥住她的胸揉来揉去,右手伸入小裤,抚摸着她的屁股。她也跟着喘气,脚像踩在棉花上。不行。她说。他两只手同时缩回,弯腰,将牛仔裤和内裤一下子拽到了脚踝,一挺身,那东西弹出来,朝上举着,阵阵发颤——
  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了声。她没注意。门吱嘎吱嘎响了几下,她听见了,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连衣裙还在身上,来不及换下来了。三下五除二,旧衣服被胡乱丢进塑料袋,塑料袋被囫囵塞进鞋套箱子里。里面有人吗?是胡光头。有。她说。她深吸一口气,把鞋袜拎到门口台阶边。开一下门。他说。好的。她又深吸一口气,开了门。他看到她时,有点傻眼了,上嘴唇几乎噘到鼻子上,牙龈都露出来了。锁门干吗?她不接话,不自觉地退了步。怎么还光着脚?她再退一步,并拢脚,夹紧腿。他越过她,走向实验室的后排,拉了一把凳子到空旷处。过来。他说。她预感到了不妙,浑身发抖,跑到门口,想推门,没推开。他不知什么时候反锁了门,等她拧开锁,他已飞奔而来,揪住了她的裙摆。他又重新反锁了门,几乎连拉带拽,他们来到实验室最后一排。她想叫的,张开嘴,被他低低的怒喝吓住了。她睁大了眼,被一屁股蹾在凳子上。别动,也别喊,他说,我不会碰你的。她坐在那里,像个木偶,他给她固定了姿势。他退后一步,拉开牛仔裤的拉链,掏出了那东西。他的手不停地动,眼光从她的光脚开始,一路攀援到她的脸。然后顺流而下,又从脸到了脚,好像一盏红光闪烁的探照灯。她彻底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空如也,果真没动,也没喊。他的嘴也没闲着,叽里咕噜说着脏话,最难听的脏話。他说他要操死她。他挺着那东西走过来,移了移她的身体,又走回去,继续一边看着她一边撸起来。她被换了多次姿势,又被无数脏话无数次掩埋,她看到了他额头上的汗珠子,那些密密麻麻的光点像希望又像绝望。他一只手顺势握住了台显微镜,屁股哆嗦起来。中间有一会儿,她有意识了,摸到了手机。这里是实验室。她惊惧中无头无尾地说了这么冰凉的一句。话刚出口,他受刺激了一般,射了。他取出纸巾裹了裹那东西,把它塞回裤子里去,蹲下来蜷缩了许久,然后慢慢挪动步子,用纸巾擦了喷在地上的液体。他没再看她,站起来走了。房间里黑了一层,她的脚麻了,腿也麻了,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台精美的仪器,终于与这间实验室融为一体。
  电话响了。他的还是她的?她推了他一把。这里是教室,她说,可这里是教室。他愣怔了片刻,这话里藏着的话炸在他心里。他感觉已经被击败了,可他还不愿意放弃。他抓住她的胳膊。教室里刺激。他说。是吗?她甩开了,径直往后门口走。他转过身,忘了裤子还团皱在脚踝那儿,步子没迈出去,一个趔趄,摔倒了。
  有两个星期,他们没再见面,算是种冷战吧。他发微信,她也回。他道歉,她接受。他辩解说爱了没有性是可怕的,性恰恰是爱的最重要的表现形式。她说,明白。他承诺,如果觉得进展快了,那慢慢来吧,等你心理上接受了再说。她说,好的。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在一起吃饭呢?她没回。她想说,上床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早就准备和他上床了。可上的那要是床才行。她不能想象她趴在或躺在课桌上让他干的样子。她不允许这样。她承认她有些虚荣,她承认他比她坦诚、真实。他让她觉得,穷,不丢人。让她领悟,艺术院校里,白天鹅有白天鹅的道,丑小鸭也有丑小鸭的道。但他的真实有时候也让她觉得作呕。他比她更拮据吗?他连开个房的钱都没有,还是不愿意出?有一次聊天,他说过,现在有一种电影酒店,挺时髦。她等着他说带她去,他没说,换了话题聊别的了。
  这两个星期里,学校里出了档子事儿。表演专业的一个女学生把一个男老师举报了,说他性骚扰。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但事情很快出现了反转。说是这个女学生主动找的那个男老师,想通过他的人脉关系上一部戏,相当于做个交换。而且,那个男老师也确实帮她了,但她不知怎么又反咬一口。事情接着又反转,原来他们是恋人关系,那个男老师为了这个女学生已经离婚了。学校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一时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这件事俨然成了个扑朔迷离的案子,他给她发截图,是某个群里充当起破案专家的学生们的议论,他感慨,学艺术的就是不一样。她回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他顺着话说,那一块去看个电影吧。好,她说,正好我的补助发下来了,请你。
  她执意要去市区,打的去的。从大学城到市区,只有202一路公交车。他们坐的出租车中途超越了一辆202路车,公交车里一如既往人满为患。到了市区,她像换了个人似的,揽着他的胳膊,欢喜雀跃。她拉着他进了家女装专卖店。里面的裙子真漂亮,她去试,一件又一件,试好了让他看。选择是那么艰难的事,店员建议她把中意的两件都买了,她又重新试了一次,瞄了他一眼,只选了其中一件。她直接穿身上了。刷了微信支付,她牵起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拎起她的旧衣服。他们出来,进了家鞋店。里面的鞋子真漂亮,她去试,一双又一双,试好了让他看。她把中意的两双拿到他面前,问他,哪一双与身上的裙子更配?他指了指。她说,我也觉得这双更合适。她直接穿脚上了。她让他也选一双。不必了,他说。但她没管他的话,拿过来一双,要帮他试,他自己试了,挺合脚。刷了微信,她牵起他的手,他的另一只手拎起她的旧衣服、旧鞋子以及他的新鞋子,他们走在闹市的街头,天瓦蓝瓦蓝的。她又拉着他进了家男装专卖店,让他挑一身休闲西服,他问她今天怎么了,她说什么怎么了?他没再问,打量她一下,照做了。

都是你在花钱,我能不能请我女朋友共进晚餐?重新走在闹市的街头,他说。当然可以。她笑意盈盈。他们去吃了牛排,点了情侣套餐,188元。果汁当酒,他们碰了杯。要不点瓶红酒吧?他说。你怎么也这么虚荣了?她说,还是算了吧。她举杯,漾了漾果汁,看着他高耸的鼻梁说,这一天终于到了,想吗?当然。他说。他举起杯子,将杯子里的果汁喝光了。
  去那家全市唯一的影院式酒店之前,她想起来个事,急匆匆进了家彩妆店。她几乎没化过妆,平时偶尔会描描眉、涂涂嘴唇。她进去请化妆师给她化了下,出来时,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了。没想到,她可以这么美。她本来就是有底子的,底子还不薄,缺的只是这么一进一出。酒店大堂的灯光富丽典雅,他们被这精致的柔和所包裹,短暂的面面相觑之后,她递出了身份证。一个晚上888元,数字的寓意真不错,可数字本身太沉重了。还需要先生的身份证件。服务员提醒。他不苟言笑,神色凛然,也慢慢掏出身份证,手在半空停滞片刻,做了个决定般,递了过去。
  房间挺宽阔,大幕布正对着床体,投影仪主机悬挂在床体的正上方,插了房卡,机子自主启动了,屏幕显示了首页。客房安装了智能系统,躺在床上就能控制房间里的灯光、窗帘、空调等用电设备,还能控制房间的门锁。他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这次比较久,久到似乎忘记了下面要做点什么。
  去洗漱吧。她说。好。他回答。他们同时变得迟钝了。谁先?她问。一起吧,他说。我害羞。那我先吧。他脱光自己进了卫生间。也就十多分钟,出来了,穿上了酒店里的睡衣。她洗漱也没花多长时间,补妆耽搁了会儿。出来时,还穿着自己的新裙子。换上吧,会弄皱的。他说。我们先看个电影,完了再换好不好?他没反对。他们躺床上,他搂着她,重看了一遍《八月照相馆》。有关这部电影的那种刺挠的感觉应该再也不会来了。如果男主人公不死,他们会怎样?她问。他们会像我们一样,恋爱结婚生子。他说。我们会结婚吗?他不回答她天真的话,抚摸她,剥她的裙子。她没有再换上睡衣的机会了,他甩掉了他身上的睡衣,压了上去。
  他们做了两次,每次都是漫长的,中间穿插的爱抚、亲吻也是漫长的。她用声控的方式打开屏幕上的音乐播放器,选了王菲的《人间》,调低音量,循环播放。她在王菲的天籁之声里眩晕、痉挛,失去自己又获得自己。临睡前她是想穿上睡衣的,但懒得起来,就那么赤裸着满足地睡去了。
  听着她微微的鼾声,他稍稍调亮床头的暗灯,轻轻掀开被子,欣赏着她的胴体。他哧哼鼻子,吮吸着空气中她散发的体味儿。她翻身了,腿还抽搐了下,他重新给她盖好被子,下了床,捏起她的手机去了卫生间。他关严卫生间的门,坐上马桶,划开她的手机。微信里,没有任何文字和语音来往,有个人给她转了钱,她没收。她备注的这个人的微信名叫“光头胡”。等钱自动退回去,“光头胡”又把钱转过来,她还是没收。他进入“光头胡”的微信页面。这个人很少发朋友圈,只有两条链接,一则国家级实验项目入选名单,一则实验金课建设进度表。他查看她的短信来往,就在前两天,她尾号9177的建行卡转账收入一万元。今天的消费都是从这个卡里支出的。他搜索学校的官方网站,依次点开组织机构、教学部门、媒体工程学院、师资力量、教授(正高级专家),真有一个姓胡的光头。他闭上眼,让自己潜入沉思的状态,脑子里似乎飘来荡去着一些丝状物,如烟似雾,清晰可见。他倏地睁眼,耐起性子将屏幕上的APP都翻看了一遍。备忘录和QQ里没什么蛛丝马迹,他倒吸一口气,或许找不到什么了。出乎意料,就在他准备起身的那刻,他的手触到了系统软件文件夹,里面有个语音备忘录。他眼前一亮。尔后,耳朵也亮了。他赶忙静了手机的音。
  教授简介里有“光头胡”的办公地点和电子邮箱,他连夜赶回学校,在实验楼一楼的仪容镜前整理了着装。对,他穿的是她给他买的休闲西服和皮鞋。“光头胡”的办公室在四楼,他在四楼的廊道里踱来踱去。“光头胡”走过来,又走过去了。办公室的门开了,关了,又开了。他直接推门进去,又把门关上了。胡老师您好,他打了声招呼。胡光头满脸惊愕。他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她男朋友。胡光头走两步,坐进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
  这是她的手机。××年××月××日××时××分××秒,您在微信上给她转过钱,她没收。××年××月××日××时××分××秒,她的银行卡收到了一笔转账。
  你说的什么?我聽不懂。
  这里还有段录音,想必这个您能听得懂,我看一下,录音的开始时间为××年××月××日××时××分××秒。录音很短,他放得更短,只放了几秒。
  你想怎样?
  做笔买卖。手机您拿去,成交价五万。
  讹诈?
  破财消灾。
  怎么相信你?怎么知道你没转录或拍照?
  盗亦有道。您不相信,我可以写保证书、摁手印。还不相信,需要我现在给您跪下,也可以。我只要钱,只要这一次钱。而且,我能保证,她那里也没有备份。
  五万太多了。
  不讲价。我是去年毕业的学生,找不到工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就当献爱心了。我不想把这事闹大,您肯定也不想。咱们就合作一次,出了这个门,您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
  胡光头说要考虑下,他给了他十分钟时间。半个小时后,他出了他的办公室,去了卫生间,换回自己去市区时的装束,拎着购物袋,走下楼去。
  一楼的仪容镜前,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掏出手机,删了她的微信,拉黑了她的号码。坐上去城中村的公交车,他一路都在想,要不要把她的那张裸体照也删了。
  她长得还可以,身材不错,就是小腿太粗了。
  【责任编辑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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