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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下的岛(鲍十)

鲍十

天空下面有一个岛

在海之南

不为人知

我知……

——题记

这年夏秋之交,一场台风刚刚过去,卢韬即来到了磐石岛。

岛甚小,大概只有千把平方米,椭圆形,南北向。远看,全岛由三座山峰组成,南北两山稍低,最高峰在中间,山顶有一块巨大的花岗石,高宽皆数丈,不圆不方,有一半悬空着,看似时刻会掉落下来,却至今还没有掉——磐石岛的岛名,想必就是这样得来的。

岛上处处长满了茂密的灌木和茅草。因刚刚刮过台风,草木都被吹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山坡上下,还长着一些苦楝树和马尾松,它们同样遭到了台风的重创,有的连树干都被拦腰折断了,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岛上还有若干粗壮的榕树和开着红花儿的凤凰树,树冠皆非常之大,许多树枝也被吹断了,断枝掉落在地上。

岛上的房屋,多为二至三层的小楼,砖石结构,房顶皆铺设水泥预制板,很坚固,台风造成的损害并不是很大。岛上多山地,平坦的地方少,居民的房屋大多建在滨海的山坡上,看上去有些凌乱,但到了夜晚,待灯光亮起来后,却有了一种鳞次栉比的感觉,甚是好看。

海岛四周布满了磊石,大小不一,被海浪不断地撞击着,涛声不断。只在岛东有一段不足百米的沙滩,若黄若白。

岛上只有不到200人的常住人口,相当于陆地上的一个小村庄吧。有一个卫生所。有一个邮政所(兼卖手机卡及给手机充值)。有一个派出所。有一个环卫所。有一个幼儿园。以前还有一所小学校,但因为生源越来越少,后来合并到附近的大岛上去了。另外,山顶还有联通和移动的发射塔。

台风虽然过去了,但天空依然密布着乌云。乌云翻滚着,有如奔马,从岛上迅疾地掠过去,似乎擦到了磐石山的山顶,擦到了那块花岗石。

卢韬是从附近的一个大岛过来的(因磐石岛尚未通航),距磐石岛不到20海里。他用100块钱租了一艘渔民的小型机动船——船底啪啪作响,撞击着不断涌来的波浪,并且溅起了大片的水花——在磐石岛的简易码头上了岸,之后拖着行李箱,踩着散落在路面上的被台风吹断的横七竖八的树枝,只消几分钟,就来到了他事先预订好的旅店。

旅店的名字还带着一点儿古风,叫作海岛客栈,是一幢二层高的小楼,由民居改建而成。其中,一层是住客接待室加餐厅,二层是客房,总共只有五六个房间。旅店位于磐石岛偏东一点儿的地方,在磐石山的山脚下,向下50余米即是海岸。

旅店很有些年頭了,卢韬已记不起在这里住过多少次。他能记得的是:第一次来磐石岛,他就是在这里住的(说起来,当年他才28岁,而如今,他已经是个近50岁的人了)。自那以后,每次来到岛上,若须住宿,他都会选择住在这里,因为住习惯了,当年的房费也比较便宜,才80块钱一晚。

卢韬来到海岛客栈的门前,刚要进门时,突然被人喊住:“喂——是不是卢韬?”

卢韬闻声转过脸,马上看见了斜对面的食杂店,门窗皆开着,门后站着一个老伯,佝偻着腰,须发全白了,瘪着缺了牙齿的嘴,此时满脸的笑,脸上带着一点儿不敢确认的犹疑神情。

卢韬走过去,同时想起了老伯的称呼,一边向前走,嘴里一边说:“啊,德明阿伯!是我是我……”

老伯笑呵呵地说:“你一过来我就盯着你了,总觉得有些眼熟。开始还不敢叫你哩,怕认错了人……那可就冒失啦!”

卢韬走到了食杂店跟前,向里面打量了一下。这间食杂店,也是很早就有了的。店内面积并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主要卖一些日用品,香烟、酒类、面包、瓶装水、鱿鱼丝、烤鱼片、火腿肠,另卖一些海岛特有的小物件,贝壳、海螺壳等。店主人就是这位德明阿伯。

食杂店是一幢独立的红砖小房子,斜对着海岛客栈的大门。那些年,卢韬曾经无数次在这里买过香烟、啤酒、火腿肠或烤鱼片,渐渐就跟德明阿伯熟悉了,某一天,又搭上了话儿。而那时,德明阿伯还没这么老,起码,嘴里的牙齿还是齐全的。

另外,德明阿伯的老伴儿当年还在,老两口一起打理着这个店。直到有一年,老伴儿突然不见了(去世了)。自此便剩下了德明阿伯一个人。卢韬后来了解到,他们以前还有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当了兵,转业后在珠海当上了警察,不料在一次抓捕几个盗抢摩托车的罪犯时,被一个同事误杀了。听人说,当初能够允许他们在这里开这个店,还是托了他儿子的阴福。

少顷,卢韬对德明阿伯说:“阿伯……您身体还好吧?”

德明阿伯说:“还行。可我这老胳膊老腿,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好像全身的零件都坏掉了,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说不上哪一天就……”

卢韬说:“您别这么说,我看您气色还蛮好的……”

德明阿伯说:“人人都有那一天……这我心里想得开……”

卢韬一时不知道怎样说,便沉吟了一下说:“阿伯,您给我拿包烟吧……”卢韬记得清楚,他第一次到食杂店来,就是买了一包烟。

德明阿伯过去给卢韬拿了一包烟,拿烟的时候,曾经迟疑了一下,大概忘记了什么牌子,不过很快就想起来了,最终拿来了一包“天香叶”,很有信心地对卢韬说:“没错儿吧?”

见卢韬点头,德明阿伯似有点儿自得,说:“看我记性还不错吧?”

卢韬说:“您记性蛮好……”

德明阿伯接着说:“现在人人都说抽烟不好,损害身体,你还在抽?”

卢韬说:“没办法!戒过好几次了,都没戒成,有一次戒了三个月,还是没扛住……现在只能控制一下数量了,每天少抽几支……”

德明阿伯说:“那你是不是工作挺忙的?……都好几年了吧,没见你回来磐石岛了,从你外父外母过世后,你好像就没回来过……”

卢韬说:“确实忙一点儿,杂事比较多……这次台风,是不是很厉害?”卢韬不想多说工作上的事,想转移话题。

德明阿伯说:“厉害还是很厉害,可也就那样了,年年好几趟,一过去就没事了,该吃吃,该喝喝……对了,上个月,我还见到了你大舅哥阿祥,可他好像有很大的心事,什么也不想说的样子……”

卢韬说:“这样啊!等下我拿了房卡,住下来,就去看他。”

德明阿伯说:“为啥不上他家去住呢?就免得跑来跑去了。”

卢韬说:“这样习惯了。再说,住在家里也不方便……”

德明阿伯说:“你这次回来,他知道了吧?”

卢韬说:“知道了,我过来之前就打了电话了……”

停了片刻,德明阿伯突然想起什么,说:“哦,你这次就一个人回来的吗?你老婆阿灵,没一起回来?”

卢韬心里咯噔一下,因为说到了妻子尹海灵。但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因此沉吟了一下。恰在这时,有个顾客来买东西,德明阿伯急忙过去招呼客人。他当即松了一口气,趁机跟德明阿伯道别说:“阿伯您先忙,我们有空儿再聊……”说罢,即拖着行李,匆忙离开食杂店,向海岛客栈走过去,很快在前台登记了一个房间。

待走进三楼的房间,卢韬心里立刻疼痛了一下,痛得额头都出了汗。此刻房间非常安静,静到没有一丝儿声音,静得让人窒息……

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在卢韬28岁的那一年开始的。

卢韬是北方人,在华北平原上一个小镇里出生长大,23岁之前没见过大海,不过,离家不远却有条大河,那条河很有名气。从小到大,他都瘦骨嶙峋,面皮黑不拉唧,双眼狭长,嘴唇肥厚,鼻头短粗,总之相貌平常。然而个头儿比较高,或可用“身材高大”来形容,这也成了他整个人的最大亮点。平时不大爱说话,却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性情似有一点儿固执。父亲是一名初中物理教师,喜欢搞些发明创造,母亲则是家庭妇女。受父亲影响,他少时即爱读书,上学后成绩优异,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全县的重点中学,然后考上了本省的重点大学,接着考取了首都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最后来到G市,成了一名攻读人类文化学的博士生。

人们对他的印象,一直都是个好学生,学习很努力、很刻苦,学业也很优秀,不过不大合群,喜欢独来独往,显得孤单或者孤僻,另外也缺少一点儿情趣,好似情商也不太高。

时间到了卢韬28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重要的事:他结识了后来的妻子尹海灵。

卢韬在读的学校位于G市的天河区,校门口有一条著名的繁华大街,叫黄埔大道。校园内则有湖泊,有假山,有树林,有小溪,另有饭馆和咖啡屋,还有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的浪漫爱情。

卢韬与尹海灵,是在参加卢韬一个师兄的生日聚会时认识的。时间是在3月的一天晚上,有微微的風(在G市,3月正是木棉花盛开的时节,抬眼望去,满树都是肥厚的红彤彤的花朵)。师兄名叫郑国伟,当年暑期就要毕业了。郑国伟是一个大家公认的能力比较强的人,已在学术圈小有名声,发表了几篇学术文章,还多次参加并且主持过一些研讨会及学术报告会。当然,也有人认为他过于热衷非学术活动,学术根底并不扎实。

那天,来为郑国伟庆生的人很多,连他们的导师都来了,总共三十多个人。聚会的地点在学校附近的前湖楼酒家。也许是天意吧,卢韬和尹海灵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两个人斜对面。跟尹海灵坐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女青年。卢韬了解到,这三个女青年,都是隔壁师范大学的本科生,且是同一间宿舍的舍友。在三个女青年当中,有一个是郑国伟的小老乡。他还了解到,除了那个小老乡,尹海灵和另一位女同学并不在被邀请之列。尹海灵后来说,她完全是被同学拉过来凑热闹的。

聚会闹哄哄的。说起来,卢韬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到尹海灵。人人都在不停地说话、寒暄。某一时间又熄了灯,接着便是吹蜡烛,唱生日歌,一边唱歌一边拍手。大约在聚会进行到快一半的时候吧,他才突然注意到了她。而在那之前,她似乎就没有走动过,好像也没说过什么话。多数的时间,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脸上的神情似有点儿严肃,也有点儿无聊,偶尔看一下其他的人,看人的时候,眼睛忽闪着,眼眸非常明亮。

卢韬认为,正是她的眼睛,让他动了心。

从那一刻起,卢韬心里就不再安生了,总是鼓鼓捣捣的,好似心跳也加快了,不时就要朝尹海灵那边看一眼,看她安静的脸,越看越好看,感觉非常干净,还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光,犹如一块细致无瑕的玉。不过,每一眼都看得很快(怕引起人家的反感),就那么轻轻一扫。这样看来看去的,尹海灵自然也有了感觉,于是在某一个瞬间,也朝卢韬看了一眼——眼睛依然忽闪着,眼神儿里带着些许的好奇,也带着些许的不解和抗拒——却让他的心头一阵震颤。

在聚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卢韬终于鼓足了勇气,快步来到了尹海灵跟前,跟她搭上了话,并且要到了她的传呼机号(当时很多人还没有手机,卢韬也没有)。

“你当时……怎么会……为什么……突然就过来找我的?”这是在后来,两个人已经相熟了,尹海灵问卢韬。

“我怕来不及,眼看就要散席了,我心里越来越慌,担心一分开,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卢韬说。

“我根本就没想到,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尹海灵说。

“对我来说倒不突然,我都观察你好久了,你可能没注意到……其实我一直在那儿下决心……”卢韬笑着说。

“我感觉到了,有个人在一眼一眼地看我……”尹海灵笑了一下说。

“朝你那边走的时候,我还怕你不搭理我,怕你觉得我无礼……”卢韬说。

“我好像都没反应过来……我完全就是惊慌失措……”尹海灵说。

“那你有没有后悔……给我留了传呼号?”卢韬问。

“没有……眼下还没有……”尹海灵说。

……

跟卢韬认识的那一年,尹海灵23岁,正在师范大学读政教系大三。她说她不喜欢这个专业,高考成绩不理想,才上了这个系。她说她更喜欢的是文学。大学这几年,已经读了好多的文学书,《简·爱》《红字》《复活》《红楼梦》《鼠疫》《百年孤独》《复活》《日瓦戈医生》《呐喊》《情人》《永别了,武器》《倾城之恋》等,并渐渐有了自己喜欢的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玛格丽特·杜拉斯、张爱玲。后来偶然读到一篇名叫《一弹解千愁》的小说,又喜欢上了尤瑟纳尔(她所喜欢的作家,都是女作家)。

她出生在一个海岛,那个岛就是磐石岛。爸爸是渔民,妈妈做家务。她还有一个哥哥。因她自小聪慧,又生得好看,爸妈都很疼爱她。7岁那年,先在岛上读了小学(幸好那会儿磐石岛的学校还没有撤销)。小学毕业后,又到邻近的大岛读了初中。初中一毕业,又考上了高中。不过,为了要不要读高中,她却跟爸妈闹起了矛盾。依爸妈的意思,高中就不要读了。一是附近的海岛都没有高中,要读就要到珠海市去读,还得住校,路途远,花费大。还说她一个女孩子,读多少书也没有用……没等爸妈把话说完,她就噼里啪啦地掉起了眼泪,委屈得不行。爸妈最后心软了,这才答应了她。

以上这些,都是尹海灵讲给卢韬的。在尹海灵讲这些的时候,两人已经开始约会了。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在一个星期天。那天早上,卢韬先给尹海灵的传呼留了言,问她今天有没有事,说他想去购书中心,想请她一块儿去。同时说了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信息发出去了,她会不会来呢?他却没有一丁点儿把握。但他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等待。当然,等待很焦心。在等待的过程中,会产生很多很多的想法。还好尹海灵并没让他等太久,就给他的传呼留了言,只有两个字:好的。

看到这两个字,他当即在心里“啊”了一声。

卢韬早早就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大约提前了一个小时(他担心堵车)。为了让尹海灵一下子就能看见他,还有意选了一个显眼的位置,站在那里四处打量,打量那些车站和路口,打量那些一脸严肃的男人、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偶一转脸,忽然就看见了她,一身的清新,一脸的阳光,走过来。直到现在,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在他们的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她再一次张大了她明亮的眼睛,且不停地忽闪着。

那天,他们先在购书中心逛了一下,之后又找了一家饮品店,卢韬喝了一杯咖啡,尹海灵喝了一杯珍珠奶茶,然后就分开了。在整个过程中,两个人一直都是比较平静的,话也说得不多,因为还不熟悉吧。说话的语气也是平静的,或者是平淡的,没有任何的矫饰和夸张。不过,相互间的默契还是有的,有时候互相看一眼,对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从那天起,他们便开始断断续续地见面了。

说断断续续,是因为他们见面并不频繁,基本上是一周一次,有时候两周一次。尹海灵会找一些借口,学习忙啊,班里或系里有活动啊,有高中同学来找自己玩啊。实际上,却是尹海灵在犹豫,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还在观察和思考,还在了解和感受。人们说有一种慢热型的人,她大概就是的。卢韬看到了這一点。但他从未勉强过她,也没有丝毫的不快。他对她的热情丝毫未减。对每次见面,他都充满了期待,心里慌慌的,直到见了面,在两个人的目光瞬间相遇之后,他才会踏实下来。

见面的地点,多数都在天河公园。如果天气太热,也会去一下旁边的麦当劳。

通过一次次见面,卢韬看出来:其实尹海灵是个很慎重的人,具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不会轻易就做决定。人也特别聪明,同时又特别敏感,特别认真,还有一点点的固执,或者倔强。当然,也有单纯的一面,感觉涉世未深,偶尔会冲动一下……

不见面的时候,他们会偶尔通一下电话。电话基本都是卢韬打给尹海灵的,每隔两到三天,他会往她的宿舍打一个电话。打电话一般都在晚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有时候根本没有事,只是忽然有点儿想念,就会给她拨个电话。不过,即便通电话,也不会说很多话。他会说一下自己这一天,或者这两三天,都做了些什么,似在汇报工作。她呢,则会嗯嗯地应答几声。有时候,电话不是她第一个接的,接电话的人就会咋咋呼呼地喊:“海灵,你的'陌生人又来电话啦!”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开始发生了变化。

在他们交往三个多月之后,卢韬(还有其他几个同学)跟随导师去了外地。他们来到韶关市的一个地方,进行田野调查。在出来的第八天晚上,卢韬突然接到了尹海灵的传呼:“请速来电话!”那会儿,他们吃过晚饭没多久,他正在宾馆的房间整理材料。看到传呼,他心里立刻惊讶了一下,很快跑到宾馆的前台,拨通了尹海灵宿舍的电话。不料,他这边刚说了一个“喂”字,那边就传来了尹海灵吸鼻子的声音。卢韬当即慌了说:“你是不是在哭?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尹海灵停了片刻,说:“她们几个都出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在宿舍,好安静……”

卢韬又问了一遍:“那……没发生什么事吧?”

尹海灵轻声说:“没有……”

卢韬松了一口气说:“没有就好……”

尹海灵随即问:“你们什么时候回G市?”

卢韬说:“还要一个星期……”

尹海灵脱口说:“一个星期呀!”

卢韬一时不知道怎样说,“嗯”了一声。

尹海灵停了停,声音忽然低下来说:“你是不是很忙?”

卢韬说:“我确实……挺忙的……”

……

一个星期后,卢韬回到了G市。那列火车是慢车,大站小站都要停,一停就是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到达G市已经晚上8点多钟。一出站,就找了个付费电话亭,给尹海灵的传呼留了言:“我已回,刚下火车,一小时后到你宿舍楼下。”随即带着全部行李,打了个的士,径直来到了尹海灵宿舍的楼下。因马路通畅,还提前了20分钟。让卢韬没想到的是,他刚从的士上下来,正在后备箱那儿取行李,就看见尹海灵快步向他走过来。

借着从宿舍楼里映射出来的灯光,两个人都看着对方。那一刻,卢韬非常激动,心跳得非常快。他看得出来,尹海灵也是激动的。他发现,她的眼睛又在快速地忽闪着,脸色却有点儿苍白。然后,他突然就向她走过去,什么话都没说,一下子抱住了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他抱着她,感受着她柔软的身体,感受着她的呼吸,还感受到她在轻轻地战栗。后来,他感觉到她哭了。他还听见她轻轻地啜泣着对他说:“我想你……这几天,我好想你……我觉得,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后来,很久之后的后来,卢韬曾经问过尹海灵,她为什么会爱他。尹海灵笑着说:“你好人呗!另外,我觉得你踏实,还觉得你有学识,也觉得你有正事……”

他确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卢韬一直认为,他跟尹海灵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爱情。他甚至觉得,那是他今生今世最有激情的一段时光。同时也是他一生中感觉最敏锐、心思最细腻、情感最疯狂、精神最恍惚的一段时光。在他的记忆里,那时候,他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仿佛回到了十七八岁,对她充满了迷恋。他迷恋她的脸,迷恋她的身材,迷恋她的声音,迷恋她的微笑,迷恋她的拥抱,迷恋她的嘴唇。总之,迷恋她的一切。而那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梦寐以求的,认为是世间最最珍贵的。

卢韬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在海岛客栈楼下的饭堂吃了午饭,然后才离开这里,拉着他那只颇大的行李箱,向大舅哥阿祥家里走去。出门之前,他还把行李箱整理了一下,取出了一些个人用品,衣服杂物等。

卢韬一走出海岛客栈的大门,就看见了食杂店的德明阿伯。德明阿伯也看见了卢韬,便跟他打招呼说:“是去阿祥家吗?”

卢韬说:“是啊,去阿祥家……”

阿祥家,也就是尹海灵的娘家,位于磐石村的边缘。要去阿祥家,须穿过大半个渔村,且要走一段坡度不小的转山路。

此时,天仍然阴着,风倒是小了些,所以乌云跑得没有那样快了。因为刚刮过台风的缘故吧,记忆中弥漫在岛上的鱼腥味也不那么浓重了,显得若有若无。在一些人家的门口,摆放着用长木方做成的架子,上面挂着一条条咸鱼,颜色灰白,但个头儿都比较大,似乎还没有晾晒好(为了躲避前几天的台风,可能刚从屋里面拿出来),偶有几只蝇子,在咸鱼的四周飞来舞去——不由得让人想:这些顽强的生物,刮台风的时候,它们躲在哪里,才逃过了这一劫?

路上,卢韬经过了岛上的派出所,又经过了相邻的卫生所。与多数民居一样,派出所也是一幢二层的小楼房,建在一个斜坡上,外墙贴着瓷砖,面前辟出了一小片院落,有围墙,院里停着三台(或四台)单人警用摩托。楼房正面的墙上,在楼顶稍下一点儿的位置,挂着四个黄铜大字:“人民公安。”

走过派出所和卫生所,就看见大舅哥阿祥家的房子了。

阿祥家的房子,位置要比派出所和卫生所高许多,几乎高过了派出所和卫生所的房顶,通向那里的路也要窄一些,坡度也更大。

卢韬正在爬坡的时候,阿祥已从坡上走下来,用不是很流利的普通话说:“我在门口,就看见你了……”

卢韬听见声音,抬起脸来说:“啊,哥……”

阿祥很快来到了卢韬跟前,要帮卢韬拉箱子,卢韬推却了一下,说:“没事没事,我自己来吧……”不过还是将箱柄交到了阿祥的手上。

阿祥又说:“你阿嫂也在家里……”阿祥说话,语速一直是比较慢的,慢悠悠。

阿祥跟卢韬年纪相仿,面相却比卢韬老许多,身体裸露的地方,都被晒得黝黑(黑得发紫),特别是后脖颈,已被晒得爆了皮。从容貌上看,阿祥跟尹海灵多有相像之处,脸型、眉眼、神情,一眼就能看出是兄妹,好似性格也差不多,只不过,阿祥显得更木讷一些。说起来,自从当年第一次见到阿祥,这位大舅哥就给卢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通过尹海灵只言片语的介绍,也知道他很勤劳、很本分、很辛苦,家里的日子却过得不温不火。跟阿嫂生了一子一女(其中一个,当年属于超生,还罚了款)。如今,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不过都没在岛上住,都在外面打工,儿子在深圳,已经成家了,娶了一个潮汕女子,女儿在东莞,做超市的收银员。

卢韬跟着阿祥,很快就来到了家门口,见阿嫂已在那儿候着——跟阿祥相比,阿嫂要胖一些,性格也比较开朗——两人说了一两句寒暄的话,随即一起进了屋,在一楼客厅的几只木椅上坐下来,阿嫂又给卢韬和阿祥倒上了沏好的茶水,卢韬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之后,就打开了行李箱。

箱子里有一只骨灰盒。

卢韬感觉到,在看见骨灰盒的那一瞬间,阿祥和阿嫂都屏住了呼吸。

卢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小心地取出骨灰盒,放在了茶几上。

因为阴天,屋里又没有开灯,骨灰盒显得很黯淡。

这时,几个人都定定地看着骨灰盒。

看着看着,阿嫂突然低促地号叫了一声:“阿灵妹妹啊——”

阿祥和阿嫂当初都去G市参加了尹海灵的葬礼,但是,见到骨灰盒,还是再一次引起了他们内心的悲伤。

紧接着,阿祥一下子伸出了双手,按在骨灰盒上,轻轻地抚摸着,声音低低地说:“阿灵,哥再也见不到你了……哥心里真难过啊……”说完就哭起来,渐渐还哭出了声音,哭声断断续续,呜呜咽咽。

卢韬也跟着哭起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壓抑在他心中的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他的巨大的悲伤,在亲人们面前,又重新被激荡起来。但他并没有哭出声音,只是任凭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流出来……

这一刻,仿佛时间已停滞了。

过了不知多久,大家才慢慢平静下来。阿祥和阿嫂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坐着,神情都有些木然。

一会儿,卢韬终于打起了精神,说:“临来岛的前两天,我就给哥打电话说了……我这次来岛,是要把海灵的骨灰撒到磐石岛的海里……这是海灵的遗愿……海灵去世前,留了一封遗书,特意写上了这个要求……她说她知道自己得了肝癌,将不久于人世,说她希望在她死后,把骨灰撒到海里,撒在磐石岛周围的海里,让她回到磐石岛,回到家乡,回到她生命开始的地方……她还说,她要回到从前,回到无知,回到无忧无虑,回到真实和真诚,回到她的本心。她还说,这不仅是她的希望,而且是她的要求……”

尹海灵的遗书,卢韬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已经可以背下来了。

阿祥和阿嫂,一直在仔细地听。

片刻阿祥说:“我听明白了……”

卢韬说:“我把海灵的遗书也带来了……”

卢韬一边说话,一边从打开的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塑料的材料袋,拉开拉锁,从里面取出了尹海灵的遗书,递到阿祥手上。阿祥似乎有点儿吃惊,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非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遗书用钢笔写在一张A4打印纸上,写了有半页纸,写的一笔一画,字体非常娟秀,而且没有任何涂改之处,显然是誊抄过的。遗书的末尾,写着尹海灵的姓名和日期,还按了一个指纹印。

阿祥看完了遗书,说了一句:“没错,这是……阿灵写的……”说罢,眼圈又红了,又流出了眼泪,同时,不停地叹着气。

许久,卢韬说:“海灵离开一个多月了,到底要不要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我一直在翻来覆去地考虑这件事。说实话,我不舍得跟她分开……只要骨灰在,放在那里,想看就可以看一眼,总有一个寄托……骨灰不在了,想看都看不到了,寄托也就没有了。可是,这又是海灵提出的要求,是她的遗愿……我也明白她的心思,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阿灵是个认真的人,从来都是,人又那么敏感……我觉得,就是因为她太认真、太敏感,她才得了这个病。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了解她内心的痛苦……我总觉得,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卢韬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下。

随后阿祥说:“对这件事……心向是啥意见呢?”

心向的全名叫卢心向,是卢韬和尹海灵的女儿,高中一毕业,就被他们送到国外去读书了,现正在那边读本科。

卢韬说:“心向知道她妈妈的遗嘱……这段时间,我也跟心向在电话里商量过,她也认为要尊重她妈妈的遗愿……”

阿祥说:“要是这样,我看……那就按阿灵的意思办吧……人死为大……”

大家一时没什么话说了,就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阿嫂说:“心向她……出国有两年了吧?”

卢韬说:“就快两年了……这次上岛前,我还跟心向通了电话,她本来也想请假回来的,跟我一起上岛,可是学校不给她假……想想也是,她妈妈去世前后,她已经请了半个多月的假……”

阿嫂又说:“心向是个好孩子,又聪明,又爱学习,又有正事,真像她妈妈阿灵……”

卢韬说:“是海灵坚持要把心向送出去……现在看,她是对的……这一年多,心向确实长大了不少,学到了很多东西,眼界也开阔了……”

这时候,阿祥在一边说:“这件事情,做起来倒不难,我是说撒骨灰……我们自家就有船……那你看看,你想啥时候?另外有没有其他要做的?”

卢韬说:“我想就明天吧,不知道行不行……我没有其他要做的……这方面的事情,我也不十分懂……”

阿祥点头说:“那就明天上午吧……”

后来,他们又说了一些别的话,说到了卢韬已故的岳父岳母,说到了尹海灵的小时候,也说到了尹海灵患病和治疗期间的一些事,其间时断时续,时而静默,时而伤感,时而叹息……

之后,卢韬又在阿祥家里吃了晚饭,晚饭后才回到海岛客栈。

相恋两年后,卢韬和尹海灵结了婚……

那之前,他们已各自毕了业,并且分配了工作。卢韬因为专业成绩突出,留在他就读的学校做了讲师。尹海灵则被分配到G市的一所初级中学,做了一名政治课教师。

对卢韬和尹海灵来说,这无疑是天大的幸运。卢韬曾经想过,如果尹海灵没有留在G市,而像她的很多同学那样被分配去了外地市,或者被分回了家乡,他会不会跟她一起到外地去,或者选择结婚后过两地分居的苦日子?说实话,他还真的不敢想那么多。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尹海灵一直都很在意这份工作,不敢轻举妄动。最后,这甚至变成她心里的一个结。

当然,婚礼比较简单。首先,两个人在G市登了记。接着选了一个星期天,请各自的同学和好朋友吃了一餐饭,喝了一点儿酒。然后,卢韬便带着尹海灵回了一趟老家(那个华北平原上的小镇),去拜见了父母。父母都表示很喜欢尹海灵,这使卢韬深感欣慰。

从卢韬老家回来后,两人又马不停蹄,回了一趟磐石岛,在岳父岳母家里住了六七天。并在岳父的坚持下,请来了很多的乡亲,摆了一次酒宴,吃的全部是海鲜,喝了几十斤米酒,有几位乡亲喝醉了,还唱起了渔歌。

在岛上那些天,他们曾经下海游泳,曾经到岛东的那片不足百米的小沙滩上去散步,还曾到山上去“探险”,站在半山腰眺望天空下的大海,惊叹大海的辽阔、大海的空旷……

不过,其间还有个小插曲:那些天,因为吃了太多的鱼虾、好多的蟹贝,卢韬居然吃坏了肚子,又吐又泻,只好去卫生所打了一天的吊针……

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后经卢韬多次向校方申请,最后同意他们暂住在卢韬的宿舍里。宿舍很简陋,他们也没添置什么东西,只是换了一个新的窗帘(海蓝色的,有帆船的图案),再就是粉刷了一下墙壁。所有的家具,床,柜子,桌椅,都是原来的。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厨房,不能做饭。两人便到饭堂去吃(偶尔也会把饭菜打回来,在房间里吃)。好就好在,他们对这些并不在意。在他们看来,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只要两个人每天待在一起,就萬事大吉。

渐渐地,尹海灵一些原来没有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也充分地表现出来。

一是节俭。这在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她就有一些表现,不过不那么明显,结婚以后,则完全显露出来,买东西,总是尽量买最便宜的,到饭堂去吃饭,基本都打最便宜的菜。

二是能干。家里的事情几乎全部由她包揽下来,就连淋浴的花洒坏了、厕所不通畅、水龙头漏水,她都要亲自动手解决,有时候,卢韬会劝阻她,说:“嗨,你就别弄了,找总务处的师傅帮忙搞搞就成了,人家可是专业人士哦……”尹海灵不同意,说:“自己能弄干吗找别人?再说那要收费的,一次至少十块钱。”恰好有一次,卢韬和尹海灵到校园外面散步,走到一个卖日用百货的档口,就是“全场任选,两元一件”的那种,她见有扳手、钳子、螺丝刀,便马上兴冲冲地各样买了一件。其他事情,诸如搞卫生、洗衣服之类,就不用说了,全部由尹海灵承担起来。

三是爱整洁。自打尹海灵住进来,卢韬宿舍原来“脏乱差”的面貌就一去不复返了,每日窗明几净不说,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东西用过之后,一定要放回原来的位置。每天早晚,必定各拖一次地板,并且一周就要擦一次窗玻璃,等等。她说,这样她才觉得心里舒服,否则就会觉得心乱。卢韬因为邋遢惯了,刚开始,对尹海灵的做法很不适应,觉得没必要这样子,甚至暗暗猜测她是不是有洁癖。不过,后来他还是慢慢地适应了(当然,不适应也得适应)。

除此还有认真(做事情认真,看待事情也认真。不仅认真,还很固执。只要她看准了的事情,一定会坚持,用她自己的方式来坚持,不会跟你吵闹,不会怒气冲冲)。另外还有一点,就是紧张,精神上经常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似乎总在担心什么,担心事情没做好或者做不好,担心出差错儿,担心被人误解或者误会,担心给人带来麻烦……紧张的时候,会脸色发白,会出虚汗。

卢韬渐渐发现,这都是尹海灵骨子里的东西,藏在她灵魂深处。他无法断定这是优点还是缺点,只是感到非常质朴和本真。而这一切,都让他更加理解她、珍惜她、疼爱她。

结婚两个月后,有一天,尹海灵微笑着告诉卢韬,她怀孕了。从她的脸上,卢韬看到了自豪、喜悦和一点点的羞怯。听到这个消息,卢韬特别高兴,不仅高兴,一时还特别感动。感动主要来自于尹海灵当时面对他的神情,从中,他看到了她对他的爱和信任。他竟然流出了眼泪,接着,又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美丽的脸。

从尹海灵怀孕开始,两个人的注意力又全部转移到了未来的宝宝身上。为此卢韬还去买了好多书,并向很多人请教,学习如何照顾孕妇,加倍地呵护尹海灵,还专门买了一个插电的紫砂锅,煲有营养的汤。双方的父母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都高兴得不得了,并在高兴之余,出了好多主意,还提出了各种注意事项。

尹海灵的妊娠反应比较大,有一阵子,呕得厉害,也没有胃口吃东西。在一次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对她说,你现在就好比在肚子里面长了一个寄生体,你们之间必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她觉得医生的说法很新奇,想想还蛮形象的,回来就跟卢韬说了。卢韬也觉得这说法有意思,还问医生男的女的。尹海灵说是一位女医生,四十多岁。卢韬笑着说:“那她自己一定有很切身的感受……”

转年夏天,尹海灵生下了一个女孩子。

他们给女儿取了名字,学名叫心向,小名儿叫丑丑(而且一直叫了很多年,后来在女儿不断的抗议下,才不叫了)。

女儿是尹海灵一手带大的。像许多男人一样,卢韬只是打打下手。不过,他倒是很喜欢做一个旁观者,在一旁观看尹海灵在女儿身边忙碌。

女儿让卢韬和尹海灵的生活变得十分充实,给他们带来了说不完的惊喜,可说是应接不暇。某一天,女儿突然放了一个屁;某一天,女儿会笑了(还“哏哏”地笑出了声儿);某一天,女儿软软的脖子可以挺直了;某一天,女儿自己翻了一个身;某一天,女儿用一只小手紧紧握住了卢韬的一根手指头;某一天,女儿可以坐在那里指指点点看图画了;某一天,女儿可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某一天,女儿可以自己走路了;某一天,女儿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一点儿都不开心……”

新生命带来了新气象,也给生活带来了一些新变化。其中一个变化,是在孩子出生后不久,他们被要求搬离了卢韬的宿舍。

记得那天,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宿管人员,跟他们——主要是跟卢韬——讲,因为孩子总是哭闹,影响了其他人休息,有人已向他们投诉了。卢韬当时非常气愤,差点儿跟宿管吵起来,后来还去找了系领导,反映这件事,系领导也表示没办法,说这是后勤部门的事。最后经过协商,学校决定每月给他们一点儿补贴,在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民居。

这件事也带来了一个好处,就是居住面积扩大了许多,扩大了不止一倍。因为房子宽敞了,尹海灵还把阿爸阿妈接过来,帮她一起带孩子。卢韬的爸爸妈妈也来过(不过,由于不适应G市这边的气候,只住了不到两个月,就回老家了)。

产假结束后,尹海灵又到学校去上班了。不过,尽管她人在学校,心却仍然留在家里,留在女儿身上,一有空闲,马上就会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帮她带孩子的阿妈:“丑丑干吗呢?”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乳房会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涨,涨得她难受。一到下班时间,会立刻拎起包包,冲出校门,赶往公交车站,向家里一路狂奔。

后来,女儿上了幼儿园。再后来,又上了小学、初中。

在女儿刚上初一的那一年,卢韬和尹海灵经过反反复复的商量,最后下定决心,在女儿就读学校的附近——位于G市的东山区——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为买这套房子,他们拿出了几乎所有的积蓄,还从卢韬父母那里借了一笔钱,尹海灵的父母也资助了一部分,才付清了首期款。买房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女儿可以就近读一个好点儿的学校,所以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他们一致这样认为。

记得有一次,卢韬跟尹海灵聊天(当时尹海灵已经患病了),尹海灵曾经对卢韬说,在她这一生中,让她感觉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就是在女儿小时候,虽然很忙碌,也很辛苦,但却是无比充实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女儿可以让她忘记或者忽略所有的煩心事。她还说,我感觉自己最适合做一个家居女人,做一个简单的人……

那天,卢韬离开阿祥家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岛上的居民区被不多的几盏路灯笼罩着,光线半明不暗,街道上的行人也已很少了。一会儿,他回到了海岛客栈,情绪十分低落。这种情绪无以言表,因为那既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同时又都兼而有之。一进房间,就在简易沙发上坐下来,出着神儿,头脑里似有千千万万个想法在生生灭灭,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恰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一连响了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匆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见是他们研究所的小袁打来的。小袁是所长办公室的主任,一个未婚女青年。小袁是个很精明的人,表面上对谁都很亲切,心里却有数得很,尤其知道孰重孰轻。

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小袁说:“卢所长您好,我是所办的小袁……刚刚郑所长给我打电话,让我问下您,您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卢韬说:“哦,我今天刚到岛上,事情还没有……”

小袁说:“卢所长,是这样的……所里有一件事,很急……是关于一个项目的资金问题……郑所长的意思,是让您明天回来处理一下……”

卢韬心里忽然有些不快,克制着说:“我现在回不去啊!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回去。之前我已经跟所长请了假,他知道的……”

小袁似有点儿为难,说:“这……那好……我就再请示一下郑所长吧……”

顺便交代一下:如今,卢韬已不在原来的单位工作了,早在几年前,他就调到了一个新单位。他现在的单位叫人类文化学研究所。所长乃是郑国伟,他当年的师兄。

这其中也有一点点故事的,不过并不复杂。是在那年的秋天,某日,郑国伟突然找到了卢韬(此前,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寒暄过后,对卢韬说,他前几年调到了人类文化学研究所,被任命为所长兼书记,现在所里极其缺人,他希望卢韬能过去。郑国伟说,现在所里的这些老人儿,都没什么能力,基本就是混饭吃的,主要是跟他不合心,让他觉得不踏实。

据郑国伟介绍,他这个研究所,属于国家的公益二类事业单位,既有财政的拨款,又享有很大的自主权,如果有想法,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

郑国伟还问了卢韬工资和职称等事情,得知他在去年才评上副高职称,便说:“我希望你过来跟我干,先把正高的事情搞掂了……评职称,肯定我们这边容易得多,起码不会像学校那边竞争那么激烈吧……等时机成熟了,再当个副所长……”

卢韬没有马上答应郑国伟,说考虑考虑。也曾经跟几个关系要好的师兄弟商量这件事。其中有的告诫他说:“卢韬你最好慎重一点儿,阿郑他什么根基你知道的……当然,他这几年确实比较顺,也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因为他越来越进入角色了,另外也有同类帮他。至于专业方面,那就别指望了,他自己大概也不想了……”

还有的说:“听他曾经的同事讲,这家伙好像不大容易相处,说他越来越强势,唯我独尊……”

卢韬认真思考了几天。不过他没有听从师兄师弟们的意见,因为内心有一些杂念吧,最后还是同意了。如今几年过去,终于解决了正高职称,也当上了副所长。

不过,几年下来,两人之间也积累了一些问题,或者说矛盾,原因涉及方方面面,有的因为工作,有的因为其他,叫人心里很不舒服,不过,卢韬一直采取忍让的态度,不想让矛盾激化,觉得那样不好。

……

在接过小袁的电话后,卢韬才渐渐缓过神儿来,他看了看时间,之后按了女儿卢心向的微信,写了四个字:“在吗向心?”

时间很短,卢心向就回复:“我在的爸爸……”

很快又发来一条,道:“爸爸你在哪里?在磐石岛吗?”

卢韬:“我正在磐石岛。我是今天上午上的岛。下午去了外婆家,见到了你舅舅和舅母,还在家里吃了晚饭。现在刚回到旅店没多久,就是那家海岛客栈,你以前也住过的……”

卢心向:“哦,那你见到德明阿爷了吗?有没有代我问好?”

卢韬:“见到了。可他好像对你没什么印象,也没提起你……”

卢心向:“他是不是很老了?妈妈以前带我见过他好几次呢,他还送了烤鱼片给我吃……”

卢韬:“是很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

卢心向:“我感觉他很喜欢妈妈,还夸妈妈小时候多么多么聪明……”

卢韬:“哦,他好像还不知道你妈妈不在了,可能没有人跟他讲……”

卢心向:“记得在我小时候,每年的寒暑假,都要跟妈妈上一次岛。现在想起岛上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随即,卢心向又写道:“那些人,那些房子,那几棵大榕树和凤凰树,还有那片小沙滩……”

卢韬:“是的,明白,毕竟那是外婆家啊……”

卢心向:“那我舅舅……他是什么意见呢?”

卢韬:“你等下我,我打字慢……”

卢韬随后写道:“噢,舅舅說,就按阿灵的遗愿办吧……”

卢心向:“那语音吧,好不好?”

卢韬:“还是打字比较方便……”

卢心向:“好的。是在明天吗?”

卢韬:“对,明天早上。就用舅舅家的船……”

卢心向:“然后呢?你想什么时候返回G市呢?”

卢韬:“那要明天再说。刚才所里还来了电话,说有急事。我看看吧,要是这边再没什么事,我很快就回去了……”

卢心向停顿了一会儿。

卢韬:“心向,怎么了?”

过了几秒钟,卢心向才回复:“我忽然想,爸爸一离开,那里就只留下妈妈一个人了,她肯定会感到孤单的……妈妈好可怜啊……”就仿佛一个人在说话,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变轻了,就像不小心吸进了一口冷气那样。

看卢心向这样写,卢韬心里立刻一动,然后才写道:“哦,是的是的……”

卢心向又写道:“而且,都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去那里。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去了。那么远,又那么忙。是不是?”

卢心向的这些话,一下子刺痛了卢韬的心。他知道,女儿的话是对的,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他是不会经常到岛上来的,“那么远,又那么忙”,不仅他不会,女儿也不会……

很快,卢心向又写道:“爸,我想妈妈,我昨晚还梦见了妈妈……”

卢韬立刻湿了眼睛,写道:“心向,你说得对,以后我们肯定不会经常到岛上来的,妈妈一定会很孤单……”

卢心向再次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写道:“爸,我一直在想,妈妈怎么会死的?妈妈人那么好,性格那么柔和,那么善良,那么知道体贴人,又那么好看,她怎么会生那样的病……”

卢韬也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写道:“按医生的说法,主要是她的心情长期都不舒畅,有什么事情影响了她,想不开,又放不下……”

卢心向:“是的,爸,我也听见医生这样说了……”

卢韬接着写道:“一个人这么多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心里该会多么压抑。所以我总觉得,我是对不起妈妈的。我觉得,我忽略了她的内心。”

卢心向:“爸,这个情况我知道一点儿,妈妈是因为工作上的事,不过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你也没对我讲过……”

卢韬:“是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讲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卢心向:“可我还是想知道……”

卢韬一边思考一边写道:“怎么说呢?你妈妈原来就不喜欢她大学读的那个专业,也不是很想做老师,这个我之前就知道的。但是她的学习成绩却很好。也正是因为这一条,她毕业时才被她后来工作的学校选中了,才能留在G市,这在当时是非常难的事,非常非常难……”

卢心向:“你的意思是,不想做都不行了?”

卢韬:“也不是完全不想做,毕竟是留在了G市啊。况且,因为妈妈留在了G市,我们的爱情才有了着落。因此,我们当时都特别开心,也不怎么讲工作上的事。直到后来,妈妈才跟我讲,她现在越来越不喜欢做老师了,不是一般的不喜欢,是非常非常不喜欢……”

卢心向:“你说的后来,是什么时候?”

卢韬:“是在她休完产假之后的几个月吧。因为在此之前,她都没怎么好好地上班。记得她第一次跟我说起这个话题,是在一天下班后。当时,她态度十分严肃,情绪也十分低落,非常认真地对我说,她现在越来越不喜欢上课了!我一时摸不着头脑,问她为什么,她讲:每当她站在讲台上,面对学生的眼睛,就会浑身不自在,心里特别慌。还觉得自己很虚假,似乎是一个纸做的人,先用竹条做了一个人架子,外面糊了一层纸,里面是空的。而且,说话的声音也跟平时不一样了,忽高忽低,十分空洞,根本不是平时说话的声音。她说她受不了自己这个样子……”

卢心向:“妈妈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虚假?”

卢韬:“我想,你妈妈是一个太诚实、太认真、脑子不太会转弯、心里又太爱干净的人……”

卢心向:“哦,我好像明白了……”

之后,卢韬又写道:“不过,我当时却没有这样想,也没想到事情会多么重要,还以为她可能在上课期间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所以还劝解了她,说这是因为你工作时间短,还没有完全习惯,慢慢就好了,什么事情都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卢心向:“当时我妈妈怎么说?”

卢韬:“你妈妈没说什么。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我一度认为她接受了我的意见,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这也正是你妈妈的性格,遇到事情首先会选择自我反省。我想那段时间,她一定是在特别努力地去适应……”

卢心向:“没错,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很快,卢心向又写道:“所以,她就任劳任怨地做下来了?”

卢韬:“不是那样的。那之后,她又多次提起这件事,特别是刚开始那几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跟我讲一下。每次讲起来,情绪都很消沉。每次都会说,我现在确实是越来越不喜欢去上课了,我该怎么办呢?这样,我也渐渐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了……”

发完这条微信,卢韬放下手机,去了一次厕所,回来看见卢心向写道:“爸爸,我有一个疑问:既然妈妈那么不想做,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呢?难道你们没想过换一个工作吗?实在不行,还可以辞职嘛……”

卢韬:“你有疑问是对的,因为你不了解那时候的情况……”

接着,卢韬又写道:“另外,你说的我们其实也尝试过。不过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最初,我们想过最好在校内换个岗位。这还是你妈妈想出来的主意。于是就给校长打了个报告(我还做了修改),说她因为个人原因,想到校图书馆去工作。很快就被拒绝了。校长的回复很简单:希望你安心本职工作……”

卢心向:“这样啊……”

卢韬:“除此,我和妈妈后来还商量能否调动一下工作,就是从学校调出来,到另一个单位去工作。这就更难了。可那个年头不像现在,什么事情都管得死。尤其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想调动一下工作,可说是难于上青天。除非你能找到可以帮忙的人,就是托关系,要么就是送重禮。为此我们商量了好几次,都因为你妈妈舍不得花钱放弃了……”

写完这条,卢韬停了下,不等卢心向回复,马上就写了下一条,道:“当然我们那时候穷,每月就那么一点点工资,没有什么钱。不过主要还是怪我,没有下定决心、孤注一掷(明白我的意思吗)。通过这些事我也意识到:一个无能又穷酸的男人多可悲,一个男人有能力(包括财力和权力),则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如果没能力,再小的问题都会成为天大的问题……”

紧接着,卢韬又写了另一条,道:“至于辞职,那就更不敢想了。首先你妈妈就不同意。主要是那时候没有自主择业的政策,能有一个工作单位是多么不容易,而一旦辞了职,你就啥都没有了……”

卢韬连续发了三条微信,却不见卢心向回复,于是又发了一条:“心向在干吗?怎么不说话了?”

卢心向回复:“哦,我在想事情……”

随即,卢心向又写道:“记得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妈妈不是换了一个工作嘛……”

卢韬:“是的,那年他们学校工作岗位调整,终于把她调到了学校图书馆,做了管理员……”

卢心向:“我还记得,那天妈妈特别开心,特别放松,晚上还特意蒸了一条鱼……”

卢韬:“我也记得啊。可那之后没多久,妈妈就生了病……”

……

次日,卢韬早早就离开海岛客栈(他出门时,德明阿伯的食杂店还没有开门),来到了阿祥家。这时候,阿祥和阿嫂也早就起来了,并且做好了早餐,等卢韬过来吃。卢韬一进门,阿嫂就说:“阿韬过来了?快来吃早饭吧,我煲了白粥……”

阿祥也说:“来吧,吃过早饭我们就下海去……”

吃饭的时候,阿嫂说:“我跟阿祥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还带了香……我们商量,下海之前,最好要在海边拜一拜,拜拜天后娘娘,拜拜海龙神……阿韬你觉得呢?”

卢韬说:“我没意见,就听阿嫂的吧……”

待吃完了早饭,三人离开了阿祥家,向泊船的码头走去。卢韬胸前抱着尹海灵的骨灰盒,阿祥和阿嫂带着其他的东西。

泊船的码头位于磐石岛的一个凹口处,全岛的大小船只都泊在这里(岛上每一户人家都有一艘自己的船),一只一只排过去,大一点儿的船都离岸比较远,小一点儿的船则离岸比较近。凡是小一点儿的船,都用一根缆绳系着,看上去,就像一匹匹拴在槽头的马。

因为时间比较早,这会儿,码头还没有其他人。

天依然阴着,海浪冲击着石块砌就的防波堤,“哗哗”地响着,声音很大。

三个人来到阿祥家泊船的地方,停下来,阿祥说:“就是这里了……”

阿嫂四处看了看,然后,又引着大家来到附近一片长着些许杂草的荒地,打开了提在手上的袋子,从里面取出了三炷香及一沓黄表纸,又示意卢韬把尹海灵的骨灰盒放下来,随即面对大海,轻轻跪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打火机,首先点燃了三炷香,插入了刚刚扒作一堆的沙土中。

阿祥见状,也马上跪下来。

卢韬也跪下了。

阿嫂转过脸去,先看了看阿祥,接着又看了看卢韬,用询问的语气说:“我们要拜几拜……还要说几句话……就我来说吧?”

阿祥先点了头。见阿祥点头,卢韬也点了头。

接下来,阿嫂便双手合十,微闭着双眼,先自面向大海,拜了三拜。卢韬和阿祥也照阿嫂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待拜完了,阿嫂依然双手合十,却将手放在了胸前,嘴里念念叨叨地说:“阿灵妹妹啊,等下我们就要把你的骨灰撒到海里了……这是你的心愿哩……从今往后,就让天后娘娘、海龙神……多多保佑你吧,保佑你的魂,安安稳稳……不要挂念我们了……”

念叨之后,又伸手取过那沓黄表纸,先从一角点燃了,不时地翻动一下,直到黄表纸慢慢地烧成了灰烬。

现在,他们上了船。

阿祥家的船,是一艘小型的机器船,马力也不大,平日只能在近海活动,主要用来照看他家那几个养鱼的网箱(据阿祥讲,岛上已把附近的海面承包给了各家各户,类似农村的承包田),另外就是到附近各岛走动一下,远海是不能去的。

船上的机器突突突地响起来,随即缓缓地驶出了码头。阿祥坐在驾驶位上,手握方向舵。卢韬和阿嫂分别坐在两侧的船舷处,那两边各有一条当作凳子的长木板。而船舱的中间是空的,平时,是用来放鱼或者渔具以及各种杂物的地方。

在船刚刚开动的时候,阿祥对卢韬说了一句:“阿韬先别急着撒……码头里的水有脏东西……等下到了外面吧……”

卢韬听见了,说:“好的,哥……”

一会儿,船就驶离了码头,海浪也随即变得大了,可以听见波浪拍打船底的响声。这时,在对面阿嫂的注视下,卢韬默默地打开了骨灰盒,从里面取出了装骨灰的小袋子,并打开了袋子口,然后侧过身去,脸朝船外,让里面的骨灰一点儿一点儿地撒向了海面。

这样近距离地看海水,感觉海水特别幽深。

骨灰落到海面上,并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漂浮着,要过一小会儿,才会慢慢地下沉。

船绕着海岛缓缓地向前行驶。阿祥、阿嫂、卢韬,谁都没有说话。尽管船行得不快,却仍然可以感觉到海风不停地从耳畔吹过,一忽儿强些,一忽儿弱些。

随着船的行进,装骨灰的袋子也越来越空并且越来越轻,最后变得空空如也。后来,卢韬似乎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立刻失声抽泣起来,就像一个孩子,发觉自己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知道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无比失望、无比悔恨、无比难过……

阿祥驾船回到了码头。

下船的时候,卢韬又抱起了那只骨灰盒,空的骨灰盒。从船上下来,他就跟阿祥和阿嫂告辞了,说:“哥,嫂,我回旅店去吧……”

阿嫂说:“这就回旅店了?吃了中饭吧?”

卢韬说:“还这么早……不用了……”

阿祥说:“你今天就回G市了吗?”

盧韬说:“今天就回……所里面还有事情……”

阿祥说:“那你要走的时候给我打手机吧,我驾船送你去大岛那边……”

卢韬说:“好的,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要是有方便的船过去,你就不用专门跑一趟了……”

卢韬离开码头,返回海岛客栈。

卢韬的身影刚一出现,德明阿伯便看见了他,并马上向他连连招手。待卢韬走到店前,德明阿伯即说道:“唉卢韬……我是昨晚才听人讲了你老婆阿灵的事……之前就没有人跟我讲起过,阿祥也没讲过,他好像对谁都没讲过……唉,我听了心里好难过,觉得阿灵好可惜、好可惜啊……”说完,还连连叹息着。

卢韬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说:“是啊,是啊……”

德明阿伯说:“那你千万不要太过伤心啊,伤心也没有用……”

卢韬说:“谢谢德明阿伯,我会的……”

德明阿伯又说:“听他们说,你这次过来就是要把阿灵的骨灰撒到海里……”

卢韬说:“是啊,这是海灵的遗愿……”

说完这几句话,两个人又静默了片刻。

就在卢韬打算告辞时,德明阿伯说:“那你很快就要离开磐石岛,回城里去了吧?”

卢韬说:“等一下就走……”

德明阿伯说:“哦,这么急啊……你这次一走,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来了……我说得对吧?”

德明阿伯的话触碰到了卢韬心里的痛处。他的确不敢断定,他还会不会再到岛上来。人生的经验告诉他,很有可能会是这样的,因为大家都太忙了,忙着生活和工作,每天忙得团团转,会忙得忘记很多很多的事情……

卢韬离开了德明阿伯的食杂店,走进海岛客栈,来到自己的房间,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一应物品一件一件地放进行李箱。在刚刚整理到一半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是前台打来的。

对方说:“请问是卢先生吧?”

卢韬说:“我是……”

对方说:“我是前台的服务员……请稍等,德明阿伯要跟你讲话……”

卢韬说:“啊,好……”

很快,德明阿伯就在电话里说:“卢韬啊,我要你帮我一下忙,你看行不行啊?我也是刚想起来的……”

卢韬说:“什么事呢?您说……”

德明阿伯说:“等下我想去下卫生所,看看医生,开些药,想让你帮我看下店……”

卢韬说:“要多久呢?因为……”

德明阿伯说:“哦,用不了多久……我快去快回,一个钟足够了……”

卢韬说:“那好吧……您稍等,我这就下楼……”

卢韬来到食杂店,德明阿伯跟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啊……其他人都忙得很……我看就你还有空……”说完就离开了。

卢韬坐在德明阿伯平时常坐的藤椅上,一边等着有顾客上门,一边等着德明阿伯回来。偶尔会有人过来买东西,看见卢韬后,都有点惊讶。其实大家都认识他的,知道他是尹家的女婿,只是不那么熟悉而已,况且也陆续听到了尹海灵去世的消息,似也不好说什么。没有人来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这种安静还让他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感受。

出乎卢韬意料的是,那天德明阿伯居然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他不小心扭到了脚,三个小时之后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所幸伤得并不是很严重,德明阿伯说,过个一两天就没事了)。这样就耽误了卢韬前往大岛的时间,也耽误了他返回G市的时间,因此只好在磐石岛多住了一晚。尽管他心里边有点儿着急,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接受这个现实了。

德明阿伯非常抱歉,见到卢韬就说:“对不起对不起……耽误你回城了……真是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也是太着急了,急着快去快回……”

卢韬说:“没关系没关系……既然已经耽误了……”

卢韬离开食杂店,回到了海岛客栈。进到房间之后,很快就给郑国伟打了个电话,想跟他解释一下,因为一点儿意外,他不能如期回去了,要推迟一天。

电话拨通了,郑国伟没有马上接,铃声响了十几下,才听郑国伟在那边叽叽呱呱说:“我说老卢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嘛?所里的事情这么多,而且有的必须你处理。昨晚我让小袁给你打电话,你说今天可以回来,我已经安排有关部门了,你们今晚加个班吧……”

卢韬心里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说:“郑所长,我跟你讲一下情况吧……我是昨天刚刚赶到这边来的,要做的事情当时还没有做……按我原来的计划,今天本来可以赶回G市……可是后来出了一点状况,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了……所以,非常非常抱歉……”

郑国伟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说:“什么?你说什么?所里的事情这么急,你居然跟我搞消极怠工这一套?”

卢韬心里有一点儿恼怒,不过声音还是和气地,说:“我怎么会消极怠工呢?的确是因为意外……”

郑国伟最后说了一句:“误了事你要承担责任哦……”随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卢韬却仍然举着手机,直到许久都没有听到声音,才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这才把手机收起来。

……

跟郑国伟通过电话以后,卢韬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十分低落,不过说不上恼怒,也说不上痛苦,只是心里有一点点凌乱。在某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了一些想法:我为什么要这样忍气吞声?我为什么会如此地屈从一个人?难道就因为这个人特别专横、特别强势、特别霸道?既不尊重人,也不善待人。而且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说了算。所有的事情,都要先请示了他才可以做,否则他就会指责你、骂你、惩罚你、羞辱你,让你失掉脸面和尊严……

他还想到:甚至连讲话的声音,也在有意强调这种感觉。那种高八度的腔调,确实具有极强的震慑力,听了会让人心颤。还有人说,这叫不怒自威……嘁!

他又想:而且已经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忍受。问题的关键是,他会不会改变?而他认为,他是不会改变的,因为那已经深入到他的骨髓,他的灵魂,变成他的一部分,变成他自己。

想起这些,卢韬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渐渐地,卢韬的内心才平复下来,不再那么凌乱。他也忽然间意识到,有些事情,真的需要认真仔细地思考一下了——比方说,想一想自己该何去何从,想一想怎样安排以后的生活。

他果真开始思考……

他思考的内容相当丰富,诸如:什么样的生活更适合自己?什么样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人是要为自己活着还是为他人活着?人要不要追求有尊严的生活?人怎样活着才会让自己感觉不憋屈、不苟且、不提心吊胆、不装模作样、不自卑自贱、不虚伪、不压抑、不违心、不难受……

除此,他还回顾了自己这些年的工作,包括自己所做的一些事情,也想起了自己读书时代的雄心壮志。他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他还想起了自己所写的那些文章,学术价值那么低,因为总是想着在迎合,已没有多少独立思考的东西。并且浪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那么多的电和纸及油墨,因为写完了要打印、要发表、要出版。老实说,这样的文章还不如不写……

自從当了副所长,一切就更加荒唐了,基本荒废了学术研究,也丧失了学术精神,变成一个服从者,整天忙于谈项目,搞创收,给大小企业搞文化包装,跟各种各样的企业家、文化商人、大小官员、一些真的伪的专家,一起吃饭、喝酒、参加各种名目的座谈会、研讨会、论证会,如果是主办方,会后还要整理大家的发言,搞发言摘要,做得不好还会挨批、挨骂……

应该说,类似的问题他以前也曾经想过,不过都没有这一次想得这么认真、这么久、这么深入,常常是浅尝辄止。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不到关键的时候,或者在没有遇到问题的时候,是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

他还想到了一个词:合作。人与人合作,企业与企业合作。那么,既然有合作,就有不合作。也就是说,我是可以选择不合作的……

到了这天晚上,卢韬给郑国伟发了一条微信(开始他还想给他打电话,想了想,觉得还是微信说好一些),说:“郑所您好!经过认真考虑,我决定辞去所里的公职。明天回到G市以后,我会把辞职报告呈给您。”

微信发出去之后,卢韬似乎感觉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郑国伟却许久都没有回复他。

第二天,卢韬离开磐石岛,回到了G市……

大约三个月以后,卢韬再次来到了磐石岛。

他依然是乘坐海上客轮,先到了大岛,之后又在大岛搭乘小型机动船,来到了磐石岛。但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了台风,天气晴和。另外就是,这次他的行李要比上一次的多(多很多)。

下了船之后,他又径直来到了海岛客栈,先见了德明阿伯。事实上,在这次来岛之前,卢韬就已经跟德明阿伯通过很多次电话。经过反复协商,德明阿伯已经同意,要将他的食杂店盘给卢韬,由他代为经营;并且商定,在德明阿伯百年之时,将由卢韬料理所有的后事。

除此之外,他们还商量了其他一些事情,包括卢韬将来在岛上的住房如何解决,等等。这里暂不多说。

下午,卢韬又去了阿祥家,还在他家吃了晚饭。

来到磐石岛的一天晚上,卢韬仍旧住在了海岛客栈。

当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卢韬悄悄地走出了海岛客栈。

那天晚上,恰有一轮圆月,挂在天空,周围一丝儿云彩都没有。在幽蓝色的天幕的映衬下,月亮的边缘十分清晰。月亮仿佛是透明的,仿佛整个月亮就在眼前,甚至伸手就能触摸到。月亮的光辉洒下来,使天地万物一片澄明,一片空蒙。

月光下的海岛,似乎在沉睡。

卢韬先在海岛客栈的门口四处观望了一下,然后走上了一条通向岛东那片小沙滩的便道。不用说,他还记着这条路该怎样走,他也记着那片不足百米的小沙滩(他怎么会忘记呢),而且记得沙滩有点儿特别的颜色,若黄若白,不黄不白。

一会儿,他来到了小沙滩。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沙滩,也看着不远处闪烁着月光的花瓣儿似的海浪。他看了许久然后,轻声说道:“海灵……女儿对我说,她担心你一个人在这里孤单……今后不会了,我已辞去了工作,就在岛上陪你……”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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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当下
钟谟
《磐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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