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中秋。
讲一件32年前的小事吧。
那是1991年的9月22日,中秋节。
那时,中秋节不放假。
还记得那天一早,8点刚过,我就来到了福州路上的那个知名的月饼厂家,找总经理小Y再讨几张月饼票。
他当然早已给过我,而且给的还真不少。
但我还是不够分,以至于过节当日了,还有人情债要还。
说起来,当年能有他们家的月饼票的人不多,还是蛮稀奇的呢。
很巧,我们在底楼电梯口劈面就遇上了。
只见他面色晦黑,精神不振,像有心事的样子,便不及谈票子的事情,先问:
“你怎么啦?昨晚又是一个通宵?”
在月饼销售旺季,通宵是他的家常便饭。
“唉,弗谈了!弗谈了!霉头触到南天门!是会得被我碰着嗰。”
“啥事体啊?”
“通宵加班倒也就算了,我在通宵写检查!写了两稿还通不过,气人否啊?”
“到底啥事体啦?”
原来,头天晚上,当时的沪上行政主官黄嘉善在新锦江大酒店设国宴招待意大利总理朱利奥·安德烈奥蒂。
因为恰逢中秋佳节,席间的点心临时决定改上上海著名的月饼。
一塌刮子只上两只,一切四,共八块,摆一只小碟子。每人只好尝小半只。
巧么也是真不巧,偏偏市长尝的那一小块里残留了一枚揿书钉!小硌了一下牙。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行事作风。
有的也许当场发作,有的也许就此算了。而他,则暗暗吐出,用餐巾纸包了交给身旁的小W,并嘱咐要他“查一查”。
小W何许人也?
曰,市长之秘书,上海社保案之始作俑者。
据说就是他亲设饭局介绍那个“小苏州”与凉芋同志认识。
黄嘉善一去世,时任上海申能副总的他就立即被抓,后被长春市中院以受贿罪判处死缓。
那天饭后,小W立即打电话给当时的黄浦区区长,凉芋同志再打电话给主管财贸的副区长,人称“商业教父”。
“商业教父”再打电话给黄浦区第二饮食公司C经理,此人后来官至长宁区长。
C经理再打电话给月饼厂小Y,此时已是半夜。
小Y只有从被头洞里爬出来写检查。
2点多,传了初稿过去,没通过,很快发回来。
6点不到,又传了二稿过去又发回来,说是还要改。
在电梯口碰着我时,第三稿刚又传出,正在静候回音。
反正天朝的“深挖思想根源”从来就是一个无底洞。
小Y告诉我说,出了事情,写个检查,受个处分,本来他倒也很有心理准备,毕竟出来混世界,也混了不少年数了。
问题在于,身为总经理,自家的产品上了国宴,他竟一无所知。
因为按规定,国宴上要用的食品,必须提前通过正式渠道购进,并进行24小时封样观察,没有问题方可上桌。
而那两只月饼,后来据说竟是市府招待处工作人员自己当天在底楼门市部排队购得的。
招待处的解释是,临时调菜单,又要得急,再走寻常程序,怕要来不及了。
但是真的连一声口头的招呼也没有。
小Y承认,那揿书钉确实出现于月饼生产过程。
因为三十多年前,月饼馅子是装在一种没有洞攀、无法插入且固定的一次性透明包装盒里的,一定要用揿书钉钉牢。
当年的工艺就是这样,所有月饼厂都这样做。
工人们用手拆除揿书钉的时候,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有个别揿书钉掉进了本来就软软的馅子里去了。防不胜防。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提票子的事了,匆匆安慰了他几句,就回电台了。
心里却一直在记挂着他。
中午通了电话,依然没有消息。
到下午2点,他打电话告诉我,靴子终于落地了:
“免去总经理职务,但必须坚守岗位生产。”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荒唐的处分意见。
原因很简单,他们家年产700万斤月饼,行销全世界,其中大部分客户关系都在小Y手里。
没有了他,业绩要大受影响。而没有了他们家的业绩,公司、区商委乃至区里的GDP也要大受影响。
“既然那么重要,那就不要处分了呀,全区通报一下算了。”我讲。
“上面说了,涉外了,一定要显示出问题的严重性嘛。”我无语。
幸好,小Y是个抗击打能力超强的人。
他和我一样,也是“插兄”一个,修过10年地球。
回沪后,就拜在岳阳楼湘菜馆(原西藏路宁海路口)的王芝芳先生手下学厨艺,很快就当了厨师长、总经理。
调伊来名店做月饼,也是看中伊,挑挑伊。
伊人也上品,极豪爽。
所以,弄伊真的有点不作兴。
转眼32年过去了。
小杨一直在那家月饼厂当总经理当到60岁退休,太太平平。
我的月饼票也每年稳稳当当一直拿到伊退休。这就是他的待友之道。
后来好像还拿到过几年,总归也是伊的面子。
而当年那些连夜打电话“查一查”的当事者们,竟是一个死,四个关。
关的都是重判,起码两格子(切口曰:一年一下子,五年一格子)朝上。两个三格子朝上,一个死缓。
唉,只讲执行力,真的好吗?到旧年,登峰造极,最后还不是一场唔结果。
做人为啥不可以厚道一点,再厚道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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