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到教写作之前，先说说我自己学习写作的道路。
读研究生之前，我对自己的写作是很自信的。毕竟，我从十岁开始就通过稿费有固定零花钱，读研究生的时候，手上有两个长期专栏稿约和两部书稿的稿约，每个月的稿费零花钱抵得上别人的生活费，且自以为我的导师非常欣赏我的写作能力。我的导师是谁你们都知道的，她的名字常年在上海滩的媒体上滚动出现。（啊我一直以为她欣赏的是我的才华，原来其实是欣赏我做饭好吃）
读研之前，老师并没有长期接触过我的写作，对啊毕竟我是她的读者她又不是我的。读研之后，因为要批改作业，老师被迫持续地被我的“作品”污染眼睛，一开头就送了我四个字“以辞害意”。那时候我尚且不是非常明白个中含义，我从小因为作文写得美被人夸奖追捧，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写得美会是一个问题。初初我以为是我的学术写作训练不够，于是我努力学习在论文中去掉“我”这个字，句子写得朴实一点。这当然不够。后来我偶然给当时的《东方早报》“上海书评”写了一次书评，有幸得到上海滩编辑大神陆灏的指点，那是一次醍醐灌顶的经历。我第一次收到他回邮的时候，心里是很不服气的。因为我从小到大没收到过退稿，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好啦，自有别处喜欢我文笔的人。一篇书评能有多难？我读大学的时候一口气帮三五个同学写完寒假书评作业，个个都得了优。但好在我还没有狂妄到拒绝陆灏的朱批，我还认得陆灏是谁。于是我打开附件，仔仔细细地看他给我批注：开头这里，有没有好好交代清楚这本书是什么，中间这段抒情，对于表达你的中心意思有什么帮助？这里这段征引，是要体现什么？
那是我写过的最艰难的一篇书评。几经易稿之后才刊发出来。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写作的时候你到底需要想什么。不管是议论文还是抒情散文还是写小说讲故事，你要拿去给别人看，就要让别人能够读得懂，愿意读下去，读完了能有所联结。
我想起我从小到大的语文课，除了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曾经对我的作文做出过一些批判和建设性的建议，没有一次写作训练上，老师是在好好教我们一次正常的写作需要“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老师们总是把我作文里的优美句子划出来，拿给全班传阅，大家赞叹一番。我的写作学习就到此为止了。也因此，我两部书稿的稿约完成得异常艰难，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要如何好好讲完一个几万字甚至更长的故事。
到了三十岁之后自己当了老师我才知道，写作文可以有信手拈来的优美句子，但这是一种老天爷赏饭吃的锦上添花，并不是写作课上需要强调的以及“能够复制”的成功。就好比在礼仪课上，你长得漂亮是锦上添花，但其他同学需要学习的并不是这个。
来了美国之后，我一不小心经过训练成为了美国国家写作计划的写作教学咨询顾问teaching of writing consultant /National Writing Project（一不小心是因为这个项目的师资储备通常是本国教师，我是误打误撞进了这个项目）。即便经过职业训练，在写论文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犯以辞害意的毛病，仗着自己读的书多，几页纸的小作业会旁征博引好些东西。感谢我们系的教授，总是毫不客气地给我划出：这个引用在这里证明了什么？在这一段你有没有花足够的工夫展开讲述你的中心论点？这一段是如何过渡到这一段的？
在自读研之后抛弃了盲目自信，有意识地抓住一切机会自觉学习写作的过程中，我做过的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加法和减法。减法，是注意去掉那些跟中心意思无关的累赘，即使词句再优美，征引得再博学，与主旨无关的，都要去掉。加法是让你的内容更有血肉和筋骨，不是靠一连串的排比来强调就能使人信服。你的心中始终要有读者的视角。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论文，都是一个道理。甚至在教学课堂上，也是一样。从前我总觉得要向学生展示自己有多博学，以智服众，夸夸其谈。渐渐地我开始明白，当老师重要的不是让学生崇拜你来赢得学生，而是让学生实现他们的成长让他们赢得自己。可见天下大道皆是一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说回来我们如何教小朋友们写作。很早就关注这个公共号的朋友一定记得去年我写过吐槽美国教育的文章，那时候我就是在做一个小学生写作夏令营。我们的学生基础很差，3-5年级，不少都是家庭中非英语环境者。可以说刚来的第一天谁也写不出三句话的日记。我们的写作夏令营林林总总各种活动设计，总结起来其实还是两个词：言之有物，持之有故。
为了让学生言之有物，我们第一步先要让他们有话可说。先通过各种活动让他们发掘话题。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要知道孩子们来的第一天基本都处于根本不想动笔，不知道可以写什么的状态。你给他一个话题，他都说不出三句话来，更别说叫他自己凭空想个主题来写了。
我们的项目设计里有很多的活动，涂鸦笔记本，做学年剪贴簿，做讨论各种爱好、家庭的手工和游戏。这些活动总是围绕一个个小话题，不断深发，给他们构造很多讨论的空间。我们还让他们在长长的纸卷上写下自己的生命编年表，加上各种大事记；通过巧克力里的小纸条拼贴自己的诗；一起读绘本、讨论；一起尝试写漫画、写歌词，写议论文，写新闻简报。唱唱跳跳，通过各种游戏来表达自己的喜好和观点。
听故事。
演故事。
作者之椅。（每天固定的写作朗读分享）
此外，还鼓励他们在海报上写下自己的“写作愿望”，自己的学习特点。
后来我还开了个虚拟的报纸接受投稿，这是项目设计的活动之外我自己的临场自创。每天都有学生热情高涨地来跟我投稿，故事连载，新闻，天气简报，最后各种民调，广告、抽奖、失物招领等等都来了。树立孩子们的“发表荣誉”，也是对写作的一个极大激励。这个灵感可能来自我自小发表作文的成就感吧。
插播一个小故事：在夏令营的中途的某天早晨，我因为有点迟到所以在学校附近超速了，又非常二地没有听见警笛，以至于被警察一路呼啸着追进学校停车场，当着一众等待开门的学生的面被警察训诫。学生们自然乐不可支，我就趁机鼓励他们给我们的报纸写一篇新闻报道，有个写作基础比较好的女生立刻接下了这个记者任务，开始动笔。然后我自己也写一个当事人角度的陈述，我们一起对比，在当天的写作分享上我们给大家提供了两个角度的事件陈述和分享。
最后营地结束我给大家“出版”了一份报纸，当然少不了放上了那篇“Miss Chen gets pulled over'的故事。
为了让学生持之有故，我们还要教他们如何把话说出来，说清楚，说得自圆其说，还要引人入胜。编一个小故事，我们要先计划人物，再讨论场景，然后设计情节，一定要有一个故事核，然后是结尾。跟人吵架，我们要学会讲清楚，是什么，为什么，有什么，怎么样，所以我才认为…… 记叙一件事情，我们练习各种感官，听到，看到，闻到，摸起来，想到了……从各个角度来丰富我们的陈述。我们用扔雪球大战，分组辩论会，故事接龙等等，来让孩子们体验写作，实践写作。当然，我们也需要优美的句子。我们一起读语句优美的文学作品，我们一起感受节奏和韵律，感受那些jazzy words在舌尖和心灵唤起的美感。孩子们都很喜欢jazzy这个词，所以之后我们的报纸就取名叫super jazzy herald了。
故事接龙讨论。
巧克力纸诗歌拼贴。
十天之后，你能想到吗，那些来的时候根本不愿意动笔的英语可能都还不是母语的小孩，竟有着这么多说不完的话要讲，还能讲得这么有条理和引人入胜。
（Super Jazzy Harold 报纸内容节选）
说这些，不是想说我们的营地活动有多成功。事实上，这些都是非常朴实的写作训练。我的儿子陶陶才读学前班（kindergarten），老师已经开始引入让他们了解fiction和non-fiction读物的区别了。看到那篇奋进文章在网上走红，甚至被很多成年人追捧说“我也写不出来这么好”，我其实有点难过。那样一篇小日记，在美国可能会因为感情真挚而被大家欣赏，但不会大家都追捧觉得是你“写作能力好”，因为，并没有体现写作的能力与技巧。我在朋友圈里提了一两句，不少朋友误以为我是说，写作都得像议论文那样一板一眼。并不是，即使是讲一个故事，陈述一件日常小事，也需要言之有物，持之有故，把话说清楚。这是我们与这个世界交流沟通的技能，而不是沉浸在自我情绪的欣赏之中。“语句优美漂亮感情真挚”不是问题，把“写得漂亮”当成标杆供人学习瞻仰，并且长期过分强调这一点，这是我们写作教育中的问题。我所说的，不是要批评这位小朋友的文章写得“不好”，而是要管中窥豹见一见我们的写作教育的一个错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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