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与宝钗的义利观
——读《红楼梦》第56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札记
魏建宽
（平儿进入厅中，他姊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便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的事。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着我们一月有二两月银外，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前儿又有人回，要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每人又是二两。这又同才刚学里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
曹雪芹于“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这一回，集中地展现了探春与宝钗的“义利观”！
在谈论探春与宝钗的义利观前，先关注曹雪芹对探春的道德评价——“敏探春”。
何谓“敏”探春？
敏探春，就是聪敏的探春，敏悟的探春，敏锐的探春，敏力以求的探春！
第五十四回曾写正月十八日，赖大家请贾府的主子吃年酒，探春也去了；第五十五回，又有“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的文字交待——于是就有了王夫人先后托付李纨、探春与薛宝钗协助她理家的情节。
正月十八于赖大家吃年酒的情节在前，王夫人托付李纨、探春、薛宝钗协理家务的故事在后，探春于赖大家吃年酒之时并没有想到几日后她会有机会被王夫人委以重任协助李纨理家。但探春于赖大家吃年酒之时，就留心到了赖大家花园的管理特色，而她一有机会与李纨宝钗暂时执掌荣国府的家务，立即就想到了赖家的管理方式如今也可以实施于大观园。由此足见探春目光的敏锐，也足见探春遇事的敏思与敏悟能力。除此之外，探春还有敢于冲破阻力、大刀阔斧敏力而行的执行能力。
请看李纨、探春、薛宝钗三人于大观园“议事厅”议论家务时，探春与平儿的对话——
“
探春道“因此我心中不自在。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通算起来，反费了两折子，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里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咱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临时执政的探春，提议什么？提议直接“把买办的每月蠲了”，即把买办每月为小姐们采购脂粉的二两银子这一项支出的规定直接废除。这项开支是谁设立的？是王熙凤！这些荣国府的大买办有些什么样的人？有赖大夫妇、林之孝夫妇、吴新登夫妇与单大良夫妇！这些人都是可以从买卖采办的过程中饱私囊的人。他们主要听命于谁？他们主要听命于王夫人与王熙凤！
别忘了第五十五回，就是这位吴新登媳妇“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年轻的姑娘”，就是这个吴新登媳妇借赵国基之死的丧葬银子如何发送这一件给探春出过一道大难题的，这一回探春恰恰就是要动王熙凤身边的这些买办的奶酪，这种勉力改革的勇气的确可贵又可敬!
曹雪芹没有直接写这些依附寄生于荣国府主子的买办，从为主子买办采购物品中如何中饱私囊，但那一句赖大家的花园“还不及咱们这一半大”已经透露出了这些奴才中的奴才已经从中攫取了多少财物。一个奴才总管的花园竟然快有荣国府的皇妃省亲的别墅的一半大，由此读者就不难想象这些奴才从为主子的效劳中获得了怎样丰厚的利益回报。而探春却要直接与那些买办角力，其实这些买办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背后的王熙凤。吴新登家的为何敢藐视贾探春，除了欺负探春年轻，当然还另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贾探春是庶出的小姐。
贾探春呢？偏偏就要同这些买办叫板！由此足以见出勉力而行的贾探春的勇气与魄力！
薛宝钗是不是看到了买办采购物品中的猫腻呢？她当然看出了！因此，薛宝钗才会笑着含蓄地对探春说：“真真膏粱纨绮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有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
朱柏庐所著《朱子文集大全类编》中的《庭训》篇，选了朱熹的《不自弃文》，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对这篇文章的观点加以了解读——“人不应自弃，不宜'怨天尤人’而当'反求诸己’，思'祖德’、念'父功’，作成自身事业，以求'于身不弃，于人无愧，祖父不失其贻谋，子孙不沦于困辱’，从而保留和发展其祖宗的基业”。
宝钗之所以借用朱熹这位儒家三圣人的话，目的有多重，表层的意思是肯定探春身为荣国府的千金小姐竟然也知道了每一件物事都有其可利用的价值，更深层的意思是要借朱熹的《不自弃文》，来肯定作为庶出的荣国府的小姐竟有“不自弃”、敢于改革以保留和发展其祖宗的基业的勇气。
探春回应薛宝钗也极好！只听探春说：“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这句话，探春当然是自谦，意思是我岂有那么高的境界，做这样一些改革的事又岂有那么高大上的理论指导为前提。当然探春的这句话，也流露出对朱熹的不满，用今人的话来说，就是朱熹有泛道德主义之嫌。
读者们却千万别忘了，对于薛宝钗所有的“言听视动”，曹雪芹其实都是按儒家的道德规范来为她设计描写文字的，所以当探春对薛宝钗所引用的儒家朱熹这个三圣人的话表示出谦虚却又带有不恭的态度时，薛宝钗立即回以这样的话语——“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了”！
薛宝钗直指探春怀疑朱三圣人的心态是不可取的，并指出探春准备于大观园推行赖大家的那种改革，如果没有光明正大的什么“思想”“主义”“代表”“核心价值观”作为理论依据，一味地想着改革取利，那就为被人视作是“利欲熏心”之举！
儒家特别讲究“正名”，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做任何事必须要有符合儒家价值观的“名头”。但贾探春对薛宝钗的强加给她的“利欲熏心说”显然是不认同的，因此探春才会这样回应——“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姬子，显然是贾探春虚拟的人物，当然我们也可以视为是曹雪芹的幽默，曹雪芹借贾探春的这一句话直言儒家的“泛道德主义”的虚伪，即拉起儒家圣人之语作为背地里谋取私利的幌子的虚伪，含蓄地表明自己的改革、自己的兴利除宿弊，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名正而言顺的理由，只要坚信自己的改革是正当的，那么改革就是必须的，而只要是势在必行的就可以雷厉风行地付诸实施。
这样的言语，也只能出自贾探春之口，其言何其掷地有声，其胸襟何其磊落坦荡，其心地何其正大光明！
可宝钗回击探春也极有力！宝钗说“底下一句呢”？
探春笑着答以“如今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姬子的话语，本就是子虚乌有的，是曹雪芹的小说家言，当然是没有下一句的。有些读者常去猜测探春不愿念出的那“下一句”是什么文字，那当然是徒劳无功的。但探春这样的回答宝钗的话，也于事实上承认宝钗的话中含有真理的成分，那就是任何改革都需要有驱动力，这种驱动力就来源于后文中李纨所讲的“好主意，果一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第一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有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
好一个“太太必喜欢”，这是师出有名！换言之，探春的改革，是必须要得到荣国府真正的内务大管家王夫人的支持方能推行，这就是改革的大前提。否则就是僭越，就是动摇了儒家上下尊卑的秩序。李纨的话说得极好，她话中的潜台词是我们可以绕过王熙凤，但不能不获得王夫人的允准与支持！
好一个“使之有权，动之以利”，这是利益驱动，没有利益驱动而空有道德大旗的引领，这样的改革是不会持久的，更不会成功！
探春的“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的自嘲之语，当然也引发了薛宝钗的一番感叹——“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薛宝钗的话，既包含有对探春的肯定，也有对探春的改革所表示出的遗憾。肯定的话是明面上的，遗憾的是贾府办了多少“大节目事”，只可惜没有以今日探春执政的方式去改革去实施，以致留下了多少遗憾。而薛宝钗的话中话呢？就是你们贾府已经是宿弊成堆，是积重难返，直到贾府出了个你贾探春，今天才想着这样小打小闹的去改革，已经是迟了啦！
想想也的确如宝钗所言，想想王熙凤干过的那些事就知道贾府已经积重难返到了何等程度。王熙凤弄权铁槛寺，谁监督了她？王熙凤以荣国府家族的银子放高利贷损公肥己，又是谁纵容着她？
读到薛宝钗这样的言语，我们不得不佩服薛宝钗这个“冷美人”分析问题的入木三分，不得不佩服她的的洞察力。同时也会发觉贾探春相较于薛宝钗，虽然有一种可贵的孤勇品质，但毕竟显得天真气足了些，理想主义色彩浓了些!
因此，当李纨笑着说“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时，宝钗才会感叹——“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学问提着”，探春于大观园实行园圃花草个人承包责任制的改革前，才有了探春让平儿去征询王熙凤的意见的那一句话——“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里搜剔小遗，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才这样行，若是糊涂多蛊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乖一般。岂可不商议了行”。
经薛宝钗的提醒，贾探春已经称自己的大观园内的改革为什么？已经称为“搜剔小遗”，这是多么谦恭的表达啊！
平儿回来笑说的“我说是白走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这一句话，其实就为探春的改革扫清了最大的障碍，试想如果没有薛宝钗的提醒，探春未必会有吩咐平儿转告征询王熙凤的这一念头的！
因为贾探春对王熙凤的专横，其实有极度的不满，这种不满完全可以从她当着李纨、宝钗的面，与平儿的对话中读到——
“
“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起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便生了气。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着又说了那么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了’。这一句，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
这一段话中的“好撒野的人”，指的就是王熙凤的身边的管家娘子吴新登媳妇；“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是说谁闹的，不就是吴新登家的给探春她出的一道难题，让赵姨娘羞辱起了探春！
因为有了薛宝钗的提醒，“才自精明”的探春，当即做出了明智的抉择，通过平儿传话，表达了对王熙凤这个堂嫂兼表姐的尊重，此举无疑是能为自己的改革减去阻力的。
也正是有了薛宝钗这样的“学问提着”，当贾探春、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婆子传来分包给几位婆子管理大观园的果圃花草时，当贾探春对婆子们说“如今这园子里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帐，竟归到里头来才好”之时，才会有薛宝钗的那一番番告诫婆子们的话——
“
“虽然还有富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贴补贴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富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
大观园内，承包到活计的，没承包到活计的，因为薛宝钗的决议，都“各各欢喜异常”，为什么？因为承包到了活计的那些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帐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贯钱来”，而没承包到活计的，觉得“无故得分钱”，所以“也都喜欢起来”。
儒家的治理秩序，特别讲究“为政以德”，讲究“和为贵”，这些正是薛宝钗帮助探春兴利除宿弊时所特别注重的。当“动之以利”使众婆子们的满心欢喜之后，薛宝钗并没有忘记“使之以权”，于是她告诫众婆子们——
“
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伏。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家人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读到这里，我们读者不得不佩服薛宝钗，她这一番话是讲得十分得人心的，既入情又入理。在那个时间节点，在那个场合，以她那样的客居贾府的亲戚家的小姐的身份，却能让荣国府的“三四代的老妈妈”听了她薛宝钗的话后都“欢声鼎沸”，这实属不易！
不得不说，千万不要小瞧了“尊重秩序”“以和为贵”“为政以德”这些儒家的“学问”，也必须承认正是因为有了薛宝钗的“义利观”相助贾探春发起的大观园“兴利除宿弊”的改革，探春的小改革才能顺利地施行。
宝钗于探春的“兴利除宿弊”，所起的作用是极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取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好一个能因时而动的薛宝钗，好一个能因地制宜全力相助探春改革的薛宝钗！
2022年12月28日 初稿
（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着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伏。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家人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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