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乱箭射死的吴起

读史笔记之三：强梁者不得其死：被乱箭射死的吴起

 江南半隐

  

                     

                  

   吴 起

 

                  题记：不读史，甚至不能深解何以横空出世老庄哲学。

              老子曰：“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又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

              诚全而归之。”

              更言：“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

              下，柔弱处上。”

              强调：“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

              者不长。”

              断言：“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庄子《逍遥游》中的惠施的大葫芦，无用的樗树，《人间世》中的土地神的社

              坛边的大栎树，残疾的支离疏等寓典，无不说明了无用之用和在乱世保全性命的

              超然哲学。

 

     以下通过对史籍记载的吴起、商鞅和李斯行迹的分析，看看当时这三个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他们因何发迹，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先看吴起。《资治通鉴》卷第一威烈王二十三年载：

    吴起者，卫人，仕于鲁。齐人伐鲁，鲁人欲以为将，起取齐女为妻，鲁人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大破齐师。或谮之鲁侯曰：“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绝之。今又杀妻以求为君将。起，残忍薄行人也。且以鲁国区区而有胜敌之名，则诸侯图鲁矣。”起恐得罪。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还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这一段仅有243字的史料，内涵丰富。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吴起是卫国人，“仕于鲁”，娶齐国女为妻，在齐国伐鲁时，为了释疑，“起杀妻以求将”，结果“大破齐师”。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两点：一是吴起被人谮为“残忍薄行人也”；二是吴起的确有出色的军事才能。因此招致的谮之鲁侯的言说里，我们还看到了吴起曾因“母死不奔丧”被吴起起初求学的曾参“绝之”。对曾参“绝之”前后事状，《史记》记载，可以补充：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馀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齧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

    《史记》的这段记载，让我们至少看到了一个“游仕不遂，遂破其家”并且“杀其谤己者三十馀人”的一个负有惊天命案在身的人，曾子居然收留他为徒。曾子与起“绝之”的原因却在“母死不奔丧”，由此亦可见“孝”之于儒家中人灵魂深处的重要地位。

    接上史籍记载，吴起由于谗言，怕在鲁国获罪，转而投奔魏文侯。这是他第一次“跳槽”。当魏文侯咨询李克时，李克要言不烦：吴起“贪而好色”，但用兵，当时著名的军事家田穰苴（春秋时期齐国人，是齐景公时掌管军事的大司马，所以后人称他为司马穰苴，他不但是我国早期的著名军事家，还是出色的军事理论家）也超不过他啊！于是，魏文侯以吴起为将，结果，“击秦，拔五城”。可见，吴起为将，的确有其过人之处。这过人之处在哪里？《资治通鉴》和《史记》均载：“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怎么样，与士卒同甘共苦，厉害吧？更为感人和难得的是，士卒患有毒疮的，“起为吮之”！就在你震撼之际，史籍笔锋一转，“卒母闻而哭之”。然后以一位士卒母亲的视角点出这种让你震撼背后更大的震撼：“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还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质言之，在士卒母亲看来，吴起为士卒亲吮毒疮，就等于是让他情愿去卖命，去送死（后有吴起自己说的“使士卒乐死”可以印证）！何其简洁的史笔，何其惨痛而力透纸背的言说！

    我们接上看。安王十五年，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
　　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

    当新上任的武侯浮西河而下很抒情地对吴起说“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时，吴起的回应却是冷静的，他说魏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亦即在于修德，而不在于山河险固。否则，“舟中之人皆敌国也。”武侯称善。然而，当魏国“置相”时，没有任用吴起为相，而是以田文为相。这下，吴起就很不高兴了，他找到被任用为相的田文，和他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对论：

    吴起“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当吴起愤愤不平地历数他的三大功业与田文相比较时，田文只是回答：“不如子”。这就更让吴起愤懑了，既然三方面的功业你都在我之下，为什么你的官位却在我之上呢？对这一似乎很难回答的问题，田文只用了12个字就说得透辟明了：“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在这个特定时期，你当合适呢还是我当合适呢？背后的潜台词是你功高震主，相位当然是我田文最合适了。吴起一听这话，“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这一段精彩，《史记》和《资治通鉴》完全一致。不同的是，《史记》比《资治通鉴》多了“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想想看，这么重大的相位之争，要是让现代笔墨叙说，不知要用多少文字方能说得明白？

    其后，吴起中了田文的后继者公叔的离间计，遂奔楚。

    楚悼王素闻其贤，至则任之为相。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游说之言从横者。于是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诸侯皆患楚之强，而楚之贵戚大臣多怨吴起者。

    《史记》中个别语词与“通鉴”不同，还有，“通鉴”中没有“北并陈、蔡”的史迹。

    在魏国立了汗马功劳的吴起，中计奔楚，亦即通过第二次“跳槽”当上了楚相，达到了他个人事业的巅峰，实现了自幼的梦想和对母亲当年的诺言。他在相位上实施了三大措施：

    第一，“明法审令”，用现在的话讲就是加强法制建设；

    第二，增收节支。增收，通过“捐不急之官”，也就是“卖官”（卖掉不重要的闲职官位）来增加官府的财政收入（这一举措即依靠“卖官”来增加政府财政收入，被后来的统治者反复效仿，未详考吴起是否就是此举的发明者？）。而节支，即“废公族疏远者”。也就是废除了那些非楚王直系的贵族们的政治地位和经济保障。通过这一方略，为楚国的“强兵”之路提供了有力的经济保障。

    第三，在外交上，吴起以军事实力的崛起替代纵横家游说之言。换言之，建立在“强兵”基础上的楚国外交不再需要纵横家们的调停和斡旋。可见，吴起的举措，一方面，使楚国强大起来，另一方面，也招来了贵戚大臣的怨恨（贤必招忌，同时也触及了他们既得的利益），为他的下场埋下了隐患：

    楚悼王薨，贵戚大臣作乱，攻吴起，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起，并中王尸。既葬，肃王即位。使令尹尽诛为乱者，坐起夷宗者七十馀家。

    看，这就是吴起的下场。这位叱咤风云、威震诸侯的人物，竟狼狈到逃躲在楚悼王停尸的地方，且附伏在悼王的尸体上，但还是被攻打吴起的那帮人甚至不忌讳射中王尸，用乱箭将吴起射死。肃王即位后，命令尹（春秋时楚国设置，为最高官职，掌军政大权。战国时楚国执掌军政大权的长官，相当于国相）把射杀吴起同时射中悼王尸体的人，全部处死，由于射杀吴起而被灭族的有七十多家。

    需要稍加辨析的是，《史记》用语为：“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馀家。”相较“通鉴”的表述更为明确。尽诛为乱者，不完全是为吴起平反，恰恰是因为射吴起而“中王尸”的缘故。再者，由此而被灭族的有七十余家，还是因为因射吴起而“中王尸”，并非为了替吴起复仇。“通鉴”的“坐起夷宗者七十馀家”容易让人误解为灭吴起宗族七十余家。

    对此，太史公曰：“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於楚，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他将吴起的下场归结为“刻暴少恩”。这可以作为第一层次的总结。

    第二层次，观吴起杀妻求将，杀其谤己者三十馀人，母死不奔丧，为他留下了“残忍薄行”的恶名；而“废公族疏远者”亦即动了既得利益者的“奶酪”，虽天纵将才，亦有修德之论，终至招来杀身之祸，应了《左传·隐公元年》上的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第三层次，亦即可上升为一种哲学观，亦即老庄哲学观，“强梁者不得其死”，不亦宜乎？